青衫人神色忽然一动。
郝汉三脸上肌肉不住跳动,他想不到,一个小孩子也敢来挑衅他的权威。
小孩子见他凶狠的目光扫了过来,似乎有些紧张和害怕,却并没有后退。
郝汉三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小店都好似地动山摇一般。
“你个瓜娃子!”
一年轻妇人忽然扑出,抱住了那孩子,捂住他的嘴,讪讪笑道:“大爷你大人有大量撒,他就是个娃儿,撒子也不晓得。”
郝汉三扯了扯嘴角:“他是你的儿子?”
那妇人连声道:“是撒,是撒……”
他冷冷道:“我却未见过母亲说蜀语,儿子却一口官话的。”
那妇人身子登时一木,她自然不是那孩子的母亲,可是她到底是一个人,一个人,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稚子被杀?
郝汉三一步上前,便要一抓!
下一刻,一道杀猪般的惨叫响起。
却不是那孩子的,而是郝汉三的。
只见郝汉三忽然面上不住抽动,膝盖一弯,骤然跪了下去!
一枚镀金弩箭,深深地打入了他的膝盖。
他毕竟不是铁壁铜墙,何况即便是铁壁铜墙,也未必能防得住明光弩!
紫裳少女长吐了一口气,啐道:“你真是欺人太甚,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还好意思叫什么‘好汉’!”
郝汉三抬头瞧着面前少女,冷汗直冒,道:“红,红,红娘子?”
难道相思门,真的又重出江湖了?
其他门客听他这么说,心中不由得一颤,双腿虽未被弩箭打中,竟似也已软了下来。
相思门曾立誓除尽天下负心人,而男人之中,又有几个不曾负心呢?
少女目光一闪,却道:“我不是什么红娘子。”
众门客方才被明光弩吓破的胆子这才补了回来,郝汉三又瞧了她一眼,心道:“也是,这妮子模样不过十七八年纪,红娘子却已成名二十余年了。”
但他心中仍有惴惴,不由得四下飞快扫了一眼,只见先前与这少女同桌的,只是一个书生模样的青衫人。
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况相思门里,没有一个是男人。
他一面看,一面悄悄给其他门客使了个眼色。
那少女道:“你们为虎作伥,欺软怕硬,武林侠道正义,正是被你们这种人败坏的,真真是流毒日久!”
郝汉三冷汗涔涔,好似十分害怕、悔愧:“是是是,姑娘说的是,都是我等小人不对……”
他一面点头哈腰,一面却暗暗露出一道阴狠的目光。
一点寒星掠过!
郝汉三竟是打不过,便要偷袭暗算。
他好歹也是江湖里成名的人物,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暗算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真是一张老脸丢尽,连骨头也早就给狗吃掉不要了!
谁知那少女似乎早有防备,她妙手一抄,两只手上多了六枚寒星镖,她冷冷道:“哼,就凭你,也敢暗算姑娘我?”
郝汉三嘴角一动,却并无丝毫慌张之意。
就在此时,万针迸发!
急雨一般的银针,又快又密地打向少女左侧大穴!
原来他发寒星镖,只不过是为了这一招后手。
他虽不能得手,可是他还有这么多同伙。
少女既接了从右侧袭来的飞镖,她的注意力,就全在身体右侧,一时之间,自然再难回防左侧,何况她根本没有料到郝汉三会这样穷追不舍地对付她。
但江湖道理就是如此,她虽知道人心险恶,却不知这险恶的人心往往又蒙着一层层虚伪的面具,她不知道,若有谁戳破了他们的面具,他们便要那人的性命。
“——我!”
少女似乎是想骂人,但她还来不及骂出口,千丝万缕的银针便已至她的面门!
银针从左侧袭来,而郝汉三还在她的右边虎视眈眈,少女一咬牙,闪电般凌空翻了个跟头,手腕一动,六枚寒星镖斜斜飞出,瞬间打落了大半银针。
但仍有几枚银针,她已来不及打落,最要命的是,那些门客已经又发出了第二波针雨,小店空间本就狭窄,她为了不殃及周遭无辜,已经一再往角落里闪避,但此刻如若她再闪避,银针便势必要射中那与她同桌的青衫人。
她不能再避。
少女一跺脚一咬牙,站在青衫人桌前,一动也不动了。
她既不再动,便已十分被动。
郝汉三歪斜的嘴角不禁笑了。
少女不动,有人却动了。
郝汉三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只听得四下门客惨叫声声,再看时,只见那些门客咽喉处都插着一根根泛着寒光的银针。
角落里空空如也,一盏斗笠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飘摇的灯光透过细密的雨雾,照在一个人的脸上,那个人的脸也好似一幕薄雾。
那赫然正是方才坐在角落里的青衫人。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这个人仿佛已不是人,而是神魔。
少女等了一会,偷偷睁开一只眼,发现自己竟没有任何痛觉,于是又睁开一只眼。
她不禁道:“原来你会武功!”
她似乎很是开心,笑的眉眼弯弯,一点也不在意方才青衫人的隐瞒,哪怕这隐瞒差点害了她的性命。
她道:“多谢兄台!”
青衫人道:“不必言谢,是你先救了我。”
人生在世,若为俊杰,必定是要识时务的。
郝汉三就是这样一条识时务的好汉,他忍着膝盖的剧痛,扑通跪了下来,不住磕头求饶。
少女气愤道:“此等小人,如不及早除去,必定遗害武林!”
她说着,便要一掌拍向郝汉三的天灵盖。
青衫人却拦住了她。
她十分不解:“咱们不能心慈——”
却见郝汉三面上的得意之色还未展开,便已陡然僵住。
只见青衫人两指指尖轻轻在他眉间一点,一点朱血渗出。
郝汉三终于死在自己人的银针之下。
“……手软。”
少女看着眼前这一幕,怔怔地说完了这两个字。
青衫人不再停留,他走到小店门口,此刻雨仍未停,江面迷雾茫茫。
他道:“你走罢。”
少女眼珠转了转,道:“你为什么不走?”
“我说过,我要等人。”
她听了,却靠在栏杆上,坐了下来,悠悠道:“我不走。”
青衫人看着她。
她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阻止我杀郝汉三,却又杀了他,为什么自己不走,却要我走。”
她道:“因为你知道若杀了郝汉三,崆峒派的人一定会来报复,你要我走,就是不希望他们报复到我的头上。”
青衫人看着她,道:“你很聪明。”
少女笑了:“谢谢夸奖。”
“可是你知道的太少,想的却太多。”他道,“我杀他,只是因为他要杀我,我要你走,只是因为我不想有人碍事。”
少女不可置信,几乎跳起来:“你觉得我碍事?”
她又聪明,武艺又高强,是个人都不会觉得她碍事。
青衫人没有回答,不回答,有时候本就是一种回答。
她像只小狐狸一样原地转了好几圈,气鼓鼓道:“好好好,我碍事,我走行了吧!”
她走了几步,忽又停了下来,眨眨眼,狡黠地笑了笑:“我为什么要走?”
她悠哉悠哉地又转了回来:“我本就是来避雨的,雨未停,我就不会走。”
青衫人看了她一眼。
她躺在栏杆上,十分惬意自如。
她甚至还闭上了眼,好像正打算小憩。
“我就不信我不走,他还能杀了我。”
她想:“这个人就算是个混蛋,也总不会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青衫人不再看她,他只看雨。
他站在那里,看着雨,等着人。
他等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少女忽道:“我忽然发现,你跟我那天在酒馆里遇见的那个少年很像。”
青衫人没有说话,他好像根本听不见除开雨声的其他声音。
她又道:“也许你们是父子。”
青衫人依旧没有说话。
她道:“不对,你看上去才二十出头,总不至于不到十岁就生了孩子。”
她自言自语,仿佛十分确信:“你虽然厉害,但也还没厉害到几岁就可以生孩子的地步。”
青衫人淡淡道:“鄙人今年虚至而立。”
“啊!?”
少女大惊失色,差点一脑袋从栏杆栽下来。
第15章
青衫人并没有等太久。
不过,来的人并不是他本来要等的人。
雨幕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这马蹄声竟十分奇异,上一刻还在天边,下一刻已到面前!
好快的马!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躯干匀称而流畅,目光炯炯,如照夜千里。
少女几乎已忍不住赞一声:“好马!”
但更引人注意的是马上的人,那是一个梨花一般的少年。
这是一个很古怪的形容,没有人会用梨花来比喻一个男人。
但任何人看到他,都会想到梨花。
梨花一般的骄傲,梨花一样的寂寞。
雨中的梨花。
那少年的目光在少女身上停了一刻,而后便停在青衫人脸上,不再离开。
他已看出来青衫人的神秘,也看出来他的高深莫测。
他也看见那些人的伤口,都是一击毙命,但杀他们的人的手法又是如此轻盈,如此稳健。
这绝不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小姑娘能做到的,哪怕她武功再高也不能。
只因杀人也是一种本事,也是需要培养的。
没有人天生就喜欢杀人,也没有人天生就愿意杀人。
但江湖里的人,总是不断地杀人,也不断地被杀。
少年看着青衫人,道:“家母听说阁下击杀了我崆峒门下几个门客,很是惊讶,故先遣我来看一看情形。”
他说话的时候很有礼貌,也很有风度,似乎并没有因为对方杀了他属下的人而感到生气。
青衫人道:“不错。”
少年道:“敢问阁下为何要杀我派门人?”
青衫人道:“他们要杀我。”
少年神色一动,那紫裳少女道:“你门下的客人太不讲理,下雨天人人可留,他们却偏要把其他人都赶走,不愿意走的,便要动手杀人!”
少年脸上一凛:“如此说来,便是他们的过错了。”
少女不禁看了他一眼,她没有想到,这么不讲理的门派,竟然养出来这么一个仁义的少年。
她忽道:“令慈是不是就是玲珑夫人?”
那少年看着她,道:“正是,在下秋冷蝉。”
原来他便是崆峒派掌门岳天冬和夫人秋玲珑的独生子秋冷蝉,他坐下的那匹马,便是秋玲珑曾经的坐骑胭脂虎。
很多年前,秋玲珑便是骑着这匹马驰骋江湖,那时候她是何等的恣意,何等的热烈。
后来秋玲珑嫁了人,便不再骑马,这匹“胭脂虎”,也就成为了她儿子的坐骑。
她现在只乘车。
崆峒派的人还是来了。
只见十数骑簇拥着一辆华美的马车缓缓驶来,好像天上的群星簇拥着明月。
马车车檐装了一串银色的铃铛,行走起来的时候,便像是泉水在叮咚叮咚地流淌。
“蝉儿。”
马车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已经不再年轻,却还是美的好像天边倾泻的月光。
在场的人似乎都已被这声音吸引,只除了青衫人。
他们已知道,这马车里的人是秋玲珑,而秋玲珑,据说是曾经的武林第一美人。
少女不禁屏住了呼吸,她也想看看这第一美人的风采。
一只手已从马车里伸了出来。
这只手就好像是冰做的肌肤,玉做的骨血。
但它却显得太过养尊处优,太过柔软,谁也不会想到,这只手曾经也挽过雕弓,降过烈马。
轻纱被江风吹起,露出一张半面,桃花一样的美人面,却比桃花更娇艳、更难忘。
灯下看人,雾里看花,似有还无,若隐若现。
有的人,即便你离她很近,也觉得好像隔的很远。
秋玲珑便是这样一个美人。
天外的天,仙上的仙。
但少女见了,不免觉得有些失望。
神仙虽好,却没有一丝人气。
比起花圃里被人精心修剪的玫瑰,她一向更爱路边的野花,哪怕它们是那么微不足道,连名字也不被人知晓。
但她一见到它们,就觉得又活泼,又开心。
因为它们也是这样的活泼和开心。
小店里方才还战战兢兢的伙计,此刻竟已忘了呼吸。
他甚至已忘了生死。
很多男人见到秋玲珑,都会忘了生死。
十五年前,死在她名下的男人,几乎可以把这一场雨染红,不论是死在她的玲珑刺下,还是死在她的石榴裙下。
十五年过去,她已经很少用玲珑刺杀人,但仍有人为了她舍生忘死。
秋冷蝉叫了一声“母亲”,他低着头,似乎正在极力隐忍。
从小到大,他已看了太多这些男人看他母亲时的目光。
他听见的,听不见的,关于他母亲和其他男人的流言,也已经太多。
很多人已似忘记他还有一个做崆峒掌门的父亲,就连他的父亲也似早已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妻子,得力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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