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说一句,贺青冥就要瞪一瞪柳无咎,柳无咎一时如芒在背,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苦恼。待到凌夭噼里啪啦一气说完,他才在夹击之下喘了口气,正色道:“凌堂主,你们这分明是故意设下陷阱,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借老妪之口,诱使我们来到这里。”
岂料诡计被拆穿的凌夭不仅毫无变色,反而一脸崇拜地瞧着他,眼神也亮晶晶的,道:“柳相公好聪明啊!你怎么知道我是故意的?今天为了见你,我可还特意换了这身漂亮衣裳呢。”他说着,又稍稍低头,好似很是羞涩,“没法子……谁叫我早掉进你的陷阱了。”
救命啊!
唐轻舟一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不禁瞧了一眼凌夭那些属下,却见他们竟还是面不改色,一身“正气”,心下不由得万分佩服。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贺青冥终于忍不住开口,肃声道:“凌堂主,还是说正事吧。”
凌夭揶揄一笑道:“青冥剑主别介意,我只是表达一下对你家柳郎的思慕之情,我这人嘴上不正经,手脚可是很正经的……可一点不像那个老梅头。”末了,他又轻声嘟囔一句。
唐轻舟不由得瞧了瞧贺青冥,心说凌夭这是什么意思?他言下之意,是说贺青冥跟柳无咎是那个……等等,难怪这一路行来,他总觉得这对师徒哪哪不对劲,成天连席同寝,师父不似师父,徒弟也没个徒弟模样,称呼师父的时候,还总直呼其名。只是明黛似乎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对劲,他也不好问贺青冥二人,只能罢了,可心中却已纠结了一路。
这下好了,原来师徒不是师徒,从今以后,他再不必纠结了。
贺青冥并不高兴,只瞥了一眼魔教教众,道:“行便宜侦察之事,他们是潜卫……所以金乌早知道我们会来。”
凌夭拍手称快,赞道:“青冥剑主见多识广,他们的确是潜卫,不过嘛,教主其实本来并不知道,只是季掌门那边动静太大,惊动了玄玉宫,风云二使都对付他们去了,这些潜卫是我从老冯那里借调来的,不然单靠我一人,可对付不了你们几个。”
四人心下一凛,如此说来,季云亭等人已陷入恶战之中。
“哎呀呀,柳相公这般俊俏人物,要动手我可舍不得,不若你们随我入教,也省了一番功夫。”凌夭捧着脸,笑吟吟地倚在沙舟上,他的脸上虽都是笑意,眼中却蓦地闪过一道寒光。
“何必多费口舌?”柳无咎一声低喝,手中长剑已然出鞘!
剑光划过长空,划破这一轮耀武扬威的烈日!
刹那间,众人身形蓦然变化,方才还是唇枪舌战,此刻已是刀枪争鸣!
柳无咎一剑横扫,一步当先,其疾如风,其掠如火,黄沙百战,烽火席卷一空,他已变作伏地咆哮的猛虎,穿梭游动的飞龙,于敌阵之中来去奔驰,击鼓破军!
如此富有威势,又如此变化莫测的剑,又岂是一二小舟可以抵挡?不多时,战阵已被他闯开一个豁口!与此同时,贺青冥也已与他一力压下,二人双管齐下,似已合为一体,而一直身处两翼,为他们扫清羁绊的明黛、唐轻舟二人也已呼啸而至,一同振翅高飞,似要让这头猛虎插上翅膀,飞过这一座座让所有生灵都望而却步的沙丘。
忽听得一声高喝,凌夭当机立断道:“变阵!”
于是那一列沙舟蓦地撤后,好似一波潮退,在沙丘上画了一个半弧,借着这么一荡,柳无咎等人的攻势便顷刻打在了棉花上,而其余几组沙舟回旋不绝,一如穹庐下转动不休的经轮,它们飞过金沙,发出细小的声响,好像什么人正在王座上喃喃着一串咒语,要把贺青冥四人都困在这片大沙漠里。
它们踱着舞步,跳着胡旋,好像一群胡姬手挽着手,撒下一层层硕大的裙摆,设下一个个致命的圈套,一环套着一环,又逐步收缩、缠紧,要把猎物狠狠勒住,让他们插翅难逃,窒息而死!
它们就好像是这一片沙漠,一面璀璨夺目,让人目眩神迷,一面又危机四伏,誓要置人于死地。美丽却又残忍,这正是这片魔域的真谛。
倏忽之间,沙舟几乎又划至面前,迎接他们的却不是什么如花的笑靥,而是一把把锋利的铁刃——那便是船头,为了在沙漠中航行,每一个船头,都装上了一把利刃,便于分拨沙浪,破风奔行。当然了,这些利刃也可以削去敌人的面皮,砍掉对手的头颅,而鲜血汹涌嚎动的时候,金乌的荣光会更为炽烈。
一地之中,却没有血,只有黄沙,无边无际的黄沙。
柳无咎回首挥剑,又像是对着新日挥袖作别,于是黄沙扬起,又于空中变作一道道轻薄而朦胧的面纱,蓦地蒙住了凌夭他们的视线。
凌夭的眼睛一下子看不清了,塞上的飞沙变作了江河的雾气,原先保护他的却保护了他的对手,他脚下踩着的已不是他的故土,他恍惚身在中原大地。
他却没有生气,只蓦地一笑,笑容又泛着些许神秘:好个柳相公。危急关头,他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他看好的男人果真不赖。他又猛的摇头,如果这个念头给老梅头他们知道了,接下来的日子只怕又要过不消停。
他的眼睛却正是船队的舵手,大雾迷离,舵手既不知往什么地方开了,船队也便要抛锚了。
擒贼先擒王,对于魔教这样一个上下层级分明的组织来说,这种手段再合适不过。这也是贺青冥他们从一开始就在盘算的,只是一开始,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好在柳无咎是一个很懂得创造机会,抓住机会的人。
机会转瞬即逝,柳无咎在这一瞬间里,却握住了贺青冥的臂膀,贺青冥侧身一旋,二人合力,把他变作一张蓄势待发的雕弓,于是贺青冥飞身踏步,于柳无咎剑上一点,柳无咎一个鹞子翻身,猿臂一张,一手托住贺青冥腰侧,突地发力,送其直上青云!
贺青冥借着柳无咎一臂之力,飞跃而至蜃楼船头!
明黛、唐轻舟见了,忍不住瞠目结舌,这一套动作实在是太过繁复精巧,稍有差池便不可能成功,但二人简直默契的可怕!
凌夭等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贺青冥一剑挥来,漠上一小半船只已然摇摇欲坠,倾颓倒下!顷刻间,凌夭所借地利已被贺青冥二人化解:原本这一带沙丘绵延不绝,蜃楼倒下的地方,正好是几座高丘合围之地,便于魔教伏击围攻,凌夭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才敢于率队挑衅贺青冥。这样一来,贺青冥再厉害,也只不过是匹夫之勇,难道匹夫之勇,还能撼动三军么?
他却不知道,他依靠的、凭借的,也会被旁人依靠、凭借,他仗着船队的优势于漠上穿梭,在贺青冥他们头上横行,贺青冥却比他们站的更高,看的更远!
青冥剑是何等名剑?一旦破局,夺回了先机,又岂是凌夭可以抵御的?贺青冥既已得手,当即喝道:“走!”
明黛、唐轻舟几步夺下一只沙舟,做了首尾水手,刹那间如电光飞转,沙舟已然驰动,贺青冥于蜃楼跃下,柳无咎双臂一揽,稳稳当当接住了他。
凌夭心下一惊,这才明白贺青冥四人的真实意图。他本以为依贺青冥的脾气,既已扭转乾坤,一定会与他们一决高下,却不料今日的贺青冥已非从前,他没有选择缠斗,却选择了三十六计走为上。
沙场比武,本就是变化莫测,凌夭稍一迟疑,再率队去追,便已很难追上。眨眼间,贺青冥等人竟已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瀚海无垠,这下子可真是望洋兴叹了!
“看来不叫他不行了。”凌夭一跺脚一咬牙,忽地口中鼓动,吹彻一声哨响,好像是一道长长的尖锐的鹰啸!
第214章
平地忽地震动, 明黛回头一看,竟见地平线上,竟涌出来黑压压的一队人马!他们约莫有百来十号人, 每人身上皆披玄甲, □□皆骑骏马, 他们从大漠之中疾冲而下,好似狂风席卷山岗,奔雷叱咤风云——他们好像根本不是从凡间来的, 而是从那轮明晃晃、金灿灿的太阳里边冲出来的!
他们之中,为首的那人却正是梅伯, 他眉锋险峻, 只被压在盔甲之下,叫人瞧不真切。凌夭却还未等他近前, 便已认出来了, 喊道:“你可算来了, 快快,快追!”
梅伯却只望了他一眼, 也没理睬他, 只伸臂一挥,一群骏马儿郎飞驰而过,死死咬着贺青冥四人的尾巴不放。
凌夭可谓非常不满了,仰头喝道:“你做什么不理我?”
梅伯装作没看见他, 似要从他身旁跑马而过。
他与凌夭同列堂主之位,他可以不搭理人家,他的那些属下们却不敢不搭理,但自家头领与凌堂主闹别扭,他们也没办法忤逆头领的意思, 只好一个个飞奔路过,又一个个低首致礼。
只除了梅伯,他那张英武而锋芒毕露的脸上,竟是一片肃穆,一个多余的表情也不给凌夭。
“气死我了,我——”凌夭给他呛了一嘴巴沙子,更是火冒三丈,他撸起袖子,正要干架,身子却忽地一轻,整个人竟给梅伯单臂抱上了马。
凌夭一怔道:“你——”
梅伯忽地低头堵住了他的嘴巴,只一触即离,又抬起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脸上却微微一红。
凌夭哼哼唧唧:“……你个老流氓,动手动脚。”
梅伯忽道:“不许再看别的男人。”
凌夭不以为意道:“嗯哼?”
梅伯便掐了掐他的腰,又道:“也不许再跟别的男人好。”
凌夭却骂道:“你个榆木脑袋,个大棒槌,还敢怼我?”
“是我不好。”
“……嗯?”
梅伯很小声地道:“从前是我不好,是我伤了你的心,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阿妈还活着的时候,要我对将来的媳妇好,我,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凌夭已很是受用,却故意道:“谁是你媳妇?你老家部落那边不是有媳妇吗?”
梅伯磕磕巴巴道:“她,她不喜欢我,只是她阿爸阿妈喜欢我……我爸妈死了,他们收留了我,我心里感激,可,可是,我不能娶她,而且,我现在已是圣教的人,我不会再回去了。”
凌夭嘟囔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梅伯红着脸道:“我也是你的人。”
凌夭已是心花怒放,却哼道:“老男人有什么可稀罕的?”
梅伯道:“我又不老。”
“那也比人家柳相公大了十几岁。”
梅伯不高兴了,道:“不要再提他,也不要再这么叫他。”他顿了顿,犹嫌不足以威胁凌夭,便道,“而且,他已经有青冥剑主了,你再这样,小心人家青冥剑主记恨你。”
凌夭忍俊不禁,又道:“好吧,相公。”
梅伯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凌夭却已搂着他的脖子,笑着唤他的小名:“阿尔,我的雄鹰,带我飞吧,追上他们,把他们一个个抓住,献给玄玉宫,献给神山圣湖。”
风萧萧兮班马鸣!
群马奔腾,卷起一场贴地飞驰的风暴,风声紧,马声急,但见血红的夕阳下,大漠蜿蜒起伏,好像一条张着獠牙的金色大蟒!
这条大蟒疯狂地扭动着身子,好像要躲避那头盯着它,张着翅膀和利爪,随时要飞落下来将它开膛破肚,挖心掏肺的三足金乌。它疯狂地爬,它知道只要有那只金乌在世一日,瀚海将永无宁日。
大蟒滑入瀚海了,它要涌入江海,要寻求一方栖身之地,它要活,活下去,而不是被金乌叼走杀死!但它不知道,江海也庇护不了它,江海也已被太阳灼烧,已近熬干枯竭,露出来一地龟裂的河床。
风声呼呼刮过每个人的脸皮,刮入骨头缝里,好像千刀万剐,他们已入火海,又上刀山,为了那一潭沉沉的死水,他们几乎要把阎罗十八殿都踏一个遍。
他们身在一叶扁舟,身处浩荡沧海,便如蜉蝣寄于天地,远远望去,他们只不过是再微小不过的一粒沙子,一颗雨点——而在他们身后,却紧紧追着一团巨大的黑云!黑云压境,所过之处把一切羸草飞虫摧毁粉碎!
唐轻舟立于船尾,已心急如焚,喊道:“要追上了!”
明黛忍不住骂道:“我嘞个——他们到底是什么怪物?!”
“漠上八骑。”贺青冥道,“传闻中魔教四使座下各有一只劲旅,其中,风使下辖‘潜卫’,而‘漠上八骑’指的便是月使下辖的八部铁骑,据说漠上八骑可一日千里,昼夜奔袭,餐风饮露,不知渴饥。”
他又望了一眼,道:“看来传言不虚,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唐轻舟道:“那可怎么办?再往前就是平原了,前方好像还有沙暴!”
“为今之计,只有入死地,方能求得一线生机。”贺青冥望着平地席卷呼啸的尘暴,缓缓道。
一刹那,他们都不由得望去,那却像是一排滔天的巨浪,是吞噬洪荒万物的漩涡。
饶是四人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此刻心中也似没了底。宇宙万物,星河流转,从来不以人存,不以人亡,在大自然面前,任你武功再高,智计再妙,也依然什么都算不上。
身后,梅伯却已指挥人马合围,若真落入四面包抄的险境,就再不可能逃出生天了!
明黛一个扬首,她已大汗涔涔,却露出来一个比太阳还要明亮的笑容,似乎豪爽,又似乎放达,道:“好,来世间一遭,就是要刀山火海都闯一闯!”
这样一片瀚海,若是有幸葬身于此,也算是与天地同寝,与日月同寿了。
何况她还有朋友,她的朋友,也都会陪着她入死出生。
“人生到此,幸何如之!”明黛大笑,而后手握舵首,一转方向,径直闯入茫茫黄沙!
“不好!”凌夭眼尖,一下子发觉不对,“他们要入沙暴——弓箭手!”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梅伯已指挥人马变阵列队,却见一干铁骑之中,忽地变为两人一组,一人控马飞驰,一人于马背之上弯弓搭箭——
箭雨,乌压压的、铺天盖地的箭雨突地扑来!
与此同时,明黛、唐轻舟已合力操纵船身,船头便要冲入风暴!
箭雨却已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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