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冥走了出来,他看见众人,他的声音却很是平静,道:“原来是在声讨我。”他脸色苍白,形容虚弱,但每走一步,那些人便要退一步。
贺青冥忽地笑了,这个笑容近乎神秘,又似乎顽皮。
忽的有人高喊:“贺青冥病了!哈哈哈,他病了!”
这下子他们闹的更凶了,而且也已有人从“废了他”变作“杀了他”。
贺青冥只静静看着他们,看他们对他喊打喊杀。他看见一张张脸,他看见在这一张张愤怒、正义、冠冕堂皇的脸下藏着的是怎样一颗颗怯懦、虚伪、肮脏不堪的心,他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他们不只是害怕他疯魔,也是畏惧他复仇,他们忌惮他,有人心虚,也有人害怕他的威名和势力进一步扩大,从而威胁到他们门派的利益。
若是十二年前,他也许会迷惑不解。
若是八年前,他也许会愤怒嘲讽。
可今日到底已不是十二年前,甚至也不再是八年前。
今日他看着他们,他却已理解他们。
他知道他们只是害怕他。人人都会有害怕的时候,他已很是理解。
男人害怕不能功成名就,不能有女人归顺自己,女人害怕不能归顺男人,不能得到他人的爱与认可,喜欢男人的女人和喜欢女人的男人害怕世上会有喜欢女人的女人和喜欢男人的男人,怯懦的人怕自己的怯懦,虚伪的人怕自己虚伪,人们怕这个怕那个,怕世上有同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思想,怕那些不一样的人和思想会否认自己存在的意义,但人类怕了这么多年,其实归根结底,只是怕那个不能面对的自己。怕自己比自己想的更坏更糟,怕自己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美好,但他知道,其实世上本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这世上到处都是自己的影子。
他便看着这些人和他们的影子。
他们这一通却闹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稍稍消停。
子午盟上下已很是疲惫,这天天色阴沉,照在每个人脸上,叫他们看上去更加疲惫。
柳无咎走出毡房,走到草原上,他在原野上奔驰怒吼,苍天总要如影随形,总要压迫着他。他猛的仰头长啸,质问苍天:“凭什么!”
“凭什么!你主宰一切,又沉默无言!凭什么!你高高在上,又一事无为!你凭什么决定他的命运,我的命运,凭什么天下人的命运,都要被你决定!你算什么?懂什么!凭什么你生来就比凡人高贵,凭什么凡人生来就要更为低贱!这算什么道?若这也是道,还不如灭道毁道!还不如它早死了好!”
苍天没有回答,只降下来一道闪电。
秋雨淅淅沥沥,等他回屋的时候,他已浑然湿透。贺青冥坐在榻前,似乎已等了他很久。
贺青冥没有问他为什么,只道:“饭菜我已拿去热了。”
柳无咎发梢上的雨珠倏忽而落,打湿了他的脸庞。
贺青冥为他换下衣裳,又让他烤火,火光重明,柳无咎的身心渐渐暖和了。他瞧着贺青冥,忽地低头吻住他。
柴火噼里啪啦,秋雨滴答滴答。
柳无咎睡着了。
贺青冥瞧着他,瞧得眼睛都已干涩了,脸色却仍十分柔和。
屋顶忽地传来一声异动。
“谁!”
贺青冥脸色陡然变冷,随即拔剑翻身。
原野上掠过几道影子,一人笑道:“哈哈哈哈,想不到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原来喜欢男人——还是一个从小养在身边的男人!”
另一人道:“这原也没有什么,我看青冥剑主给男人睡,可快活得很!”
贺青冥道:“何必故弄玄虚?几位夤夜来访,想必定有要事。”
“不错,不错!青冥剑主可听过‘地狱不空,普渡众生’?”
贺青冥目光不住闪动,冷声道:“金先生?”
“不错,正是金先生,也就是从前的普渡和尚。”
贺青冥道:“他没有死。”
“他怎么会死呢?他同青冥剑主还有恩怨未清,想找你叙叙旧。”
“青冥剑主若想得知他的下落,便随我们几个来吧!”
贺青冥提步要走,却又顿了顿。
他似乎是回望了一眼毡房,又透过门窗瞧着柳无咎。
他却只看了一眼,随即运力关上窗户,同他们在林间飞跃,一道道影子,终于变成四个熟悉的男人。贺青冥看着他们,果然,他们便是江东三杰中的老大一丈夫、老三三首蛟,还有萧关、玉如龙等人,今日人群前来闹事,他们也混迹其中,想必便是他们受了金先生的唆使,知道了五蕴炽的事情,又一力怂恿众人。
萧关笑道:“哈哈哈哈,想不到青冥剑主对姓柳那小子如此上心,莫非真如金先生所说,阴阳不谐,乾坤乱序,青冥剑主身为师长竟甘为骒牝,言传身教,勤尽敦伦,与爱徒做了夫妻不成?”
玉如龙冷冷道:“青冥剑主大可放心,我们可对你男人没兴趣!”
一丈夫没有说话,三首蛟却不住打量贺青冥,竟嘿嘿笑了起来:“哎呀,也不知道青冥剑主此刻还握不握得住青冥剑……”
贺青冥身上系了外衣,头发却已来不及梳了,一头青丝夹杂着些许白发都散落肩头。他的样子实在与往日的高岭之姿相差甚远,清冷仍在,却似乎平添了几分风情。
贺青冥淡淡道:“你大可以试试。”
一道剑光闪过夜空,恍若一道飞驰的流星。
没有人在看见出鞘的青冥剑时,还笑得出来。
那几个人也不再笑了,他们说那样的话,本就是为了羞辱贺青冥,为了扰乱他的心神。任何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睡了,又被其他人听见,都是一件颜面扫地的事情。何况这个男人是贺青冥,何况另一个男人还是一个他养大的少年。
但贺青冥他根本就不是人!
从头到尾,他根本一点异样的反应都没有,甚至还是那么淡然,那么冷静。
四人对望了一眼,他们自然都不想尝尝这青冥剑的滋味。他们只是来送信的,若为了给人送信而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未免太不值当。
“哈哈哈,青冥剑主息怒,方才是我们几个孟浪了。”几人竟打起来哈哈,好像是要就此化干戈为玉帛。
贺青冥不搭理他们,只道:“金先生让你们来,是想对我说什么?”
他们只好正色,一丈夫道:“金先生说,三日后黄昏,请青冥剑主于白鹿崖赴约一战,一决生死。”
第243章
贺青冥慢慢走了回来。
去的时候, 他用了轻功,在天地之间飞身纵横,矫健如风, 回的时候, 却同常人行走无异, 只一步步走,一步步彷徨。
这一段路,却似乎比他三十年来走过的路都还要艰难漫长, 他已满是思量,又满心犹豫, 他已想了太多太多。可一个人想再多, 也总要决断的,留给他的时间并不长。
他来到了贺星阑下榻的毡房, 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他瞧见贺星阑小小的一张睡脸, 眼睑底下似乎有些疲惫的阴影。其实贺星阑已不算小了,可他瞧见他的脸庞, 仍觉得那是一张孩子气的脸。
贺星阑脾气不大好, 这也许是被他宠惯了,也许是因为他们父子那段颠沛流离、相依为命的日子。世上总有不少欺软怕硬、恃强凌弱的人,巧的是,那段最落魄的日子, 也是贺青冥这辈子遇到坏人最多的时候。有时候他身体不大好,贺星阑便学会了张牙舞爪,要帮他赶走他们,久而久之,贺星阑的脾气就越来越不好了。
可是, 这样一个不大有耐心的孩子,今日为了他,应对那些人的时候,也已足够耐心了。他只是不想有人打扰到他的父亲。
也许贺星阑也已经长大了,也足以自立,足以撑起来子午盟,只是贺青冥还不知道。贺星阑知道贺青冥喜欢孩子,那他就在他面前做一个孩子,他也喜欢做贺青冥的孩子。
贺青冥轻轻叹了口气,为他掖好被子。
“爹……爹爹?”贺星阑睡意惺忪,这样叫他。
贺青冥轻轻笑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睡吧。”
“嗯。”贺星阑哼出来一点鼻音。
很快,贺星阑的呼吸便又变得绵长了,少年人入睡也许总是比较容易。
贺青冥又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走了没有几步,便看见了柳无咎,柳无咎见到他,快步上前,一把拿衣裳笼住他,道:“你去哪里了?我方才找你找了好一会。”
贺青冥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样的情形已不止一次了,柳无咎显然并未疑心,只道:“天气凉了,你就算要出来散步,也该多穿点衣服。”他又捉过贺青冥一双手,用自己的双手捂着,“手也有点凉……”
贺青冥心中一动,忍不住亲了亲柳无咎的手指,这个动作却透着无限的亲昵与喜爱,又太过自然而然,好像他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
柳无咎微微一怔,眨着一对星眸瞧他,贺青冥给他瞧的有点脸红。再想要解释就是掩饰,挣脱又已不能了。
柳无咎不让他走,竟索性抱起他。贺青冥却远比他估算的要轻,他用的力气也大了些,贺青冥不得不抱着他的脖子,道:“你做什么?”
柳无咎开始胡说八道:“你走了那么一会,肯定脚也凉了。”
贺青冥道:“你知道?”
柳无咎道:“我当然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柳无咎道:“我还知道,你去了星阑那里。”他顿了顿,又嘟哝一声,“不看我,却跑去看他。”
贺青冥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道:“他只是个半大孩子。”
柳无咎道:“你就那么喜欢孩子?”
贺青冥还未答话,柳无咎又自顾自道:“怪我不能给你个孩子。”
贺青冥哭笑不得,道:“你倒是很会反省。”
柳无咎忽道:“也许不是不能。”
贺青冥心感不妙,却听柳无咎道:“也许只是我方才还不够努力。”
这种事情也是努力就可以实现的吗?到底是什么给了他这种错觉!
柳无咎却已抱他入内,又抱他上榻,紧接着来捉弄他,贺青冥忍不住笑道:“逆徒啊!”
柳无咎不再逗他了,只喘着气道:“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
贺青冥一顿,柳无咎又道:“是不是你的身体,并没有你说的那么轻松……?”
贺青冥心中颤动,到底闭上眼,点了点头。
他却已满腹愧疚。
第二天早上,天色微明,贺青冥慢慢醒转,忽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柳无咎怀里。
柳无咎站在床边收拾衣物,他竟已穿戴整齐。
贺青冥道:“出什么事了?”
柳无咎道:“刚才七叔黄姨他们告诉我,昨日夜里,东边牧场发生了一次械斗,应当便是昨天闹事的那群人,听说死伤不少,再这样下去只怕难以收场。此事蹊跷,我得过去看看,只怕一时半会回不来,早上饭菜我已做好了,你记得好好吃,不许敷衍了事。”
昨夜?昨夜!
贺青冥低头沉思,想不到金先生这场戏竟做的如此淋漓尽致。
“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柳无咎蹲下身,握住他的手。
贺青冥道:“你也是。”
电光火石之间,柳无咎心中似乎掠过一丝不祥,可他没有来得及探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转身离开,又回头看了看贺青冥,贺青冥却没有看他,他有些失落。
难道他要走,贺青冥就不会舍不得吗?他可是很舍不得。
他走出毡房,走了十几步,忽听得身后一声呼唤:“无咎!”
他再按捺不住,猛的回头,一个箭步直冲,紧紧抱住了贺青冥,他身形高大,这下子贺青冥给他冲得退了几步,柳无咎护住他的后脑和脊背,便要低头来吻,又微微一顿,似乎是在等他。
贺青冥仰头,与他亲吻。热乎乎、湿漉漉的亲吻,又柔肠百转,悱恻万千。
柳无咎心下雀跃,贺青冥还是舍不得他。
贺青冥勉强吞下一声哽咽,从房里拿出来一个包袱给他,道:“你带上它,穿上它,你……一定要平安。”
柳无咎解开包袱,却见里边是金蝉衣。他道:“我不需要这个。”
贺青冥却道:“金蝉衣刀枪不入,它会代我保护你。”他已把自己这辈子能给的都给了柳无咎,他已再没有别的能给他。
柳无咎满眼柔情地瞧着他,轻轻笑道:“我尽快回来,等我回来。”
贺青冥目光颤动,道:“好。”
哪怕是死,他也会等的。
“无咎……”柳无咎再度转身,贺青冥却忽地握住了他的手。柳无咎顿住了,他似乎想要回头看看贺青冥,贺青冥却握得更紧,道:“别动。”
柳无咎便没有动,过了一会,他柔声说:“怎么了?”
“没什么。”贺青冥强迫自己松开柳无咎的手指,“我只是有一点想你。”
太阳刚刚升起,可他们的时候已不多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连续两个日出和日落,贺青冥都一个人待着。他却没有闲着,他走遍了这片牧场的每一个角落,抚摸过每一朵花,每一颗露珠,他沐浴在每一寸日光和月光底下。有时候,他会躺下来,就躺在草原上,看天上飞驰的行云,天边奔腾的骏马。有时候,他会漫步在比他还要高的草丛里,然后他会拨开它们,与牧场里游走的牛羊打招呼。
他行走在蓝天之下,大地之上,他似已与天地同呼吸,与日月共存亡。
他已放下他的剑,抛下他的行囊,他终于不再做人世的过客,而是试着留下来,尽管他已留不了太久。
他也终于不再冷漠,他看见人们,看见他们怎样平凡地生活,他看见一家人携手欢笑,看见一对对情人在路旁蜜语温存。他看见袅袅炊烟,秋风也被它染的热气腾腾。他看见了家,看见了家人,尽管这里不是他的家,他们也不是他的家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人不独亲其亲,江湖儿女,又何必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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