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黛不由道:“难怪,我说八大剑派近日怎么没个动静,如果买家不是江湖人士,他们这些名门正派就不便出手夺剑了,除非有人先行一步。”
柳无咎道:“不错,他们不便出手,有人总想要动手。三日后冬至,卧雪楼将会举办一场茶会,到时候前来争夺青冥剑的江湖人士一定很多。”
明黛看着他道:“你可想好了,这是一场恶战。”
柳无咎道:“无论如何,我也要拿回他的剑。”
明黛感叹道:“你真是不曾放弃。”
柳无咎道:“你呢?你不是也不曾放弃唐轻舟?何况你要的是一个人,我只不过是要一把剑。”
明黛笑了笑,又道:“说吧,你传书于我,是要我帮你做什么?”
“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夺剑之后,各大门派都有了由头,我想请你帮我在邙山拦一拦他们。”
“好说。”
“你答应了?”
明黛笑道:“我为何不答应?我如今已是魔教教主,不搞一搞乱子,岂不是对不起我这个魔头的名声?”
她顿了顿,似乎又想起往事,感慨道:“想当年我和小唐于华山醉酒,我在屋顶上大笑三声,说想要当大侠。可是大侠哪是那么好当的啊……这些年来,我没当成大侠,倒是做了魔头。我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我,也知道后来人会怎么说我,他们会说,我是个大魔头,也许还会说,我风流放纵,品行不端……”
柳无咎忽道:“……所以金无媚?”
明黛道:“那倒不是,她确实有很多男宠。”
柳无咎道:“于你,这岂非很不公平?”
明黛却道:“我们这一代人,又有谁能得到公平?若以我辈之不平,换后世之太平,我这个魔头,也就当的不冤了。”
她说着,又往外走了两步,仰天一笑道:“不过,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沧海桑田,世殊时异,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也许有朝一日,世上再无八大剑派,也许八大剑派变作六大门派,又也许,将来人人都不再习武,而去修仙了。”
柳无咎忽道:“你怎么不说魔教?”
明黛道:“哼,我玄门子弟,自然是长盛不衰。”
“……”说好的客观呢?
柳无咎道:“你一向志在四方,我却只志在一个人。”
明黛却道:“一个人也好,千千万万个人也好,只要矢志不渝,都已很难得。”
“我明白。”柳无咎道,“所以我也已决定,我没有能找到他,但青冥剑,我一定要替他夺回来。”
第250章
悲风成阵, 荒烟埋恨。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
大雪纷飞,已变作茫茫白雾, 雾气蒙头盖脸, 扑面而来。
一列车队在白雾中慢腾腾、阴沉沉地行走, 行走在已然褪色的邙山下,什么都变了,都变作一团白茫茫的谜, 车上灯火瘦骨嶙峋、破碎支离,更不用说已经被蒙蔽的日月了。车马一粒粒撒在雪地里, 人似僵死的, 马也似僵死的,人马困顿, 又变作半死不活的阴兵过阵。
他们要穿过风雪, 要走到卧雪楼里。
卧雪楼名为“卧雪”, 其实跟雪没什么关系。只因卧雪楼里种满了名种花色,春夏是白鹤卧雪的牡丹花, 夏天的仙鹤卧雪的碗莲, 秋冬是紫龙卧雪的菊花。
只不过,今日雪已太大了,已什么花也瞧不见了。
客人们也并不是来赏花的,他们只盯着厅房里陈列的一把剑——青冥剑。
“好剑, 好剑……”“嗜剑如命”秦剑见了它,瘦猴似的脸上已勾起来一抹笑,“如此好剑,该把它挂在我的剑房壁上,千年百年, 永作壁上观。”
“哈哈哈哈!”几个光头蹿了出来,他们是西域马帮的人,他们的帮主“啸鹰”契力诃浓眉大眼,面堂威武,只脸上有一道斜贯的剑痕,那正是青冥剑留下的。契力诃眉头一拧,粗气一喷,声如洪钟:“就该把它熔作铁水,铸成门槛,每天早晚从它身上跨过踩过!”
“做成门槛岂不是辜负了它?”虎威镖局严丰意味悠长地笑了,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虎头豹眼,形容肃然的汉子,却是虎威镖局新请来的镖头镇山虎胡九霄。他一言不发,严丰却大放厥词:“照兄弟我说,若把它做成玉势、勉铃,或是别的什么小玩意儿,才叫做风雅。”
契力诃重重哼了一声,似并不愿同他做什么兄弟。
巨鲸帮姚飞鹏大笑道:“姓严的,你以为大家伙都跟你一样喜欢兔儿爷么!”
一时哄笑,严丰却道:“那又如何?姓贺的不是喜欢么?叫我说,只有我的办法才最能叫他满意。”
“只可惜贺青冥死了,就连尸身也找不见了,不然我看还是他本人最能叫你严二满意!”
哄堂大笑。
荒唐的笑声中,忽地传来点点咳嗽,而后却是轮子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一人道:“诸位好汉今日远道而来,陶某三生有幸。”
这声音很是嘶哑、腐朽,好像已快腐烂入土了。众人瞧去,却是卧雪楼的主人陶然,此前陶然买下来青冥剑,今日又办了这么一场茶会,请众人观剑。他的脸,他的神色,却也似已经腐朽,已经垂垂老矣,尽管他曾经是长安走马斗鸡的世族子弟,尽管世族之中,他同贺青冥一个辈分,但十多年前,自长安那场大火之后,他的双腿作废,而他整个人也似彻底荒废。
这些人却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只知道他很有钱,该是富庶人家,却不知为何要淌江湖这躺浑水,又为何要买下来青冥剑。他们也无需知道,他们只用知道,青冥剑就在这里,陶然说过,若谁想要它,只需凭本事来取。
不过,他们不认得他,却认得推着他的那个年轻人——天枢阁少阁主南宫羽。只不过,天枢阁阁主南宫玉衡已死,南宫羽已不是少阁主。两年前,圣坛之战后,天枢阁分裂,南宫棠为了保全天枢阁,同外甥南宫羽决裂,而今南宫羽还是阁主,却只拥有一半的空中楼阁。他的神情也不再似当年那样神采飞扬,已有些阴鸷了。
南宫羽身后,却还跟着三名他的得力属下,一位是桃仙——玄都子裴玄都,另外一男一女是一对兄妹,乃是双生水仙高弄影、高怜影。他们都位列天枢阁十二仙。
南宫羽推着陶然,陶然坐到厅堂主位上,南宫羽等人也都落座,陶然命人看茶。
茶是上好的茶,雪顶含翠,就连泡茶用的茶水,也是用暗香浸润过后,三年窖藏的邙山雪水煮制而成的。严丰方才口中说什么“风雅”,可他那套到了陶然这里,已变作粗俗浅薄,几乎可说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卧雪楼的一切都已极尽奢华典雅,连房梁也是黄金翠玉做的,地毯是用十数条高山雪狐的尾巴做的,无数织娘日夜赶工,又刺以银丝金线,浮光锦绣,数月方得了这一整张。
如此这般,已不一而足,可惜……陶然看他们饮茶如喝酒的模样,他们不像贺青冥,他们是什么也不懂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们只会觉得喝茶不如喝酒来的痛快。
秦剑却已很是好奇,这里边只有他会好奇,因为他不是为着仇恨贺青冥而来,而是为着青冥剑而来。他道:“不知陶老爷是怎么得到青冥剑的?”
陶然开口,咳嗽却先冒了出来,而后才是他在说话:“几天前,我在一个刀客手里买下它,他不识货,我只花了一万两。”
众人不禁咋舌,即便是秦剑也不由得面露惊讶,又转了转眼珠,道:“青冥剑再度现世后,江湖上仿制者不知几许,陶老爷又是怎么确定,那个刀客手里的青冥剑是真的呢?”
陶然似乎笑了一笑,只是他脸上沟壑万千,全然把这丝笑意挡住了。他瞧着青冥剑,竟好似在望着一个久远的情人。他道:“因为我见过青冥剑,也见过青冥剑主。”
众人这可奇了,陶然身为世族中人,怎么见过贺青冥呢?他若见过青冥剑出鞘,又怎么毫发无伤?
陶然道:“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青冥剑出鞘,还不一定要见血。”
秦剑心里咂摸了一通,道:“陶老爷曾经认得贺青冥?”
“或者说,是认得贺少爷。”陶然忽而又笑,“若不是……也许他该是我的夫人。”
平地惊雷!
众人哗然,一时间已止不住胡思乱想。严丰这下子来了兴致,目露精光,道:“听说贺青冥喜欢男人?还和他徒弟柳无咎有一腿,难道他在长安时便……?”
陶然道:“他喜不喜欢男人,我不知道,不过,倒的确是有一些男人喜欢他,从前扬州的富商钱善见钱老爷也喜欢他,还想对他下手,只不过许是打不过贺青冥,没能成功。”
严丰叹气,好像他已很是遗憾。
众人议论纷纷:
“我就说!姓贺的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八成就是有毛病!”
“他那副样子,难怪有男人念着他!照我说,兴许他早给什么男人用了!兴许他早跟不夜侯有过一段,他养柳无咎,也是养他来当自个的相公!”
他们大笑,反正贺青冥死了,怎么也不怕他。反正他死了,如今什么人都可这样诽谤他,也不怕会招来他的报复。他们这样笑他,好像他已变作下九流的戏子娼女,好像他们终于高高在上,终于扬眉吐气,他们的仇恨、怨气也终于彻底发泄!
门外忽地传来一道沉重的响声。大雪纷飞,风雪如鼓点一般打在门上,好像战场上声声擂鼓。
大门忽地被撞开!
风雪猛然灌了进来,一群人几乎睁不开眼,也再笑不出了。等他们再看的时候,只见风雪之中走来一个黑衣人,他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剑。
柳无咎伫立门边,他穿了一身肃穆的黑色,风雪却已把他周身染白,只碰不到他的脸,稍一靠近,便被融化成雪水,雪水滴答滴答,好像是苍天垂泪。
一些人已然戒备,一些人戒备着又笑着道:
“哈!原来是贺青冥他相公来了!”
他们的目光看着他,笑声也对着他,目光和笑声中都有似是而非的轻蔑。
柳无咎认得这种目光和笑声,这一年来,他行走在江湖上的时候,也总能隐约感到这种目光和笑声。他走在江湖上,和小时候一样被一些人侧目,只不同的是,他们再不敢像柳无咎小时候一样打他了。
他们有的人鄙夷他又不敢说,或者只敢说不敢动作,有的人因为他的武功臣服于他,如同那些骂他的人臣服于既定的规则,还有的人得意洋洋,他们虽然不说,柳无咎也从他们脸上看清楚了:看呐,江湖头一号美男子,却爱上他的师父,他的师父也还是一个男人。
他们得意,他们炫耀,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胜过这头一号美男子,这一代头一号高手的地方:柳无咎爱睡男人,而他们好歹爱睡的是女人。
真是奇怪,平常他们是决计不肯把女人当人的,到这时候,女人倒成了他们高贵的借口。
柳无咎却不看他们,他的目光只穿过他们,看到了青冥剑。
他看见青冥剑身上的裂痕,他知道那是它。两年来,它失去了主人,一度不见天日,又几经辗转波折。人如剑剑如人,青冥剑的命运就和它的主人一样坎坷。
他们看见他的目光,蔑笑着说:“一个月之内,它已辗转四十三人手,被四十三人摸过、用过,就算你得了它,也只不过做它第四十五任主人!”
柳无咎道:“青冥剑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主人。”
第251章
柳无咎挥剑横扫, 拍向两边,众人被汹涌澎湃的剑气波及,又被扑面呼啸的风雪迷惑, 一时都不得不连连退步。姚飞鹏、严丰和一众喽啰首当其冲, 姚飞鹏还未来得及拔刀, 整个身子便被剑气震飞,一头撞上墙壁,登时晕了过去, 严丰胸中气血涌动,蓦地吐血, 若不是胡九霄挡在身前, 只怕他的下场比姚飞鹏还要难看!
柳无咎一剑挥出,身子忽地闪动, 恍若天边闪电掠过, 流星划过, 坐在主位上的陶然只感到扑面一股冷风呛得他肺腑震动,不住咳嗽, 还未看清, 只道眼前一晃,柳无咎便已突至面前!
柳无咎于太师椅上压着他,剑锋在他颈边跳动的血脉上威慑他,道:“当年你可看了什么, 做了什么?”
风雪席卷,他的目光却比风雪还要冷,还要致命。
一股骚味自陶然下身散出,他竟已被吓得失禁了!
他原本就只是一个纨绔子弟,成日走马斗鸡浸淫风月, 如何见识过这等场面?他战战兢兢,颤颤巍巍道:“没……我,我什么也没看,更什么也没能做……饶,饶命!”他一声尖叫,竟吓得当场晕死过去。
与此同时,柳无咎一把夺过青冥剑,正要将它收入腰间剑鞘,身后忽地呼啸而来一阵刀风,好似猛虎咆哮!余光只见严丰捂着胸口喊道:“镇山虎!给我杀了他!”
柳无咎忽而冷笑,他双手持剑,足尖一跃,于壁上一点,又蹬在梁柱之上,胡九霄一刀落空,又一刀突至,却如何也追不上柳无咎的步伐,刀锋深深砍入柱身!
柳无咎左手反刺向胡九霄背心,胡九霄不得不弃刀而走,却已被他逼的一退再退,柳无咎这几招却正是贺青冥曾经用过的招式,而今他已熟稔于心。他左手挥动青冥剑,右手却解下青冥剑鞘,周身飞空腾跃,一把打在了严丰脸上!
这一下,却似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严丰的一张脸登时肿得老高,他却顾不上这张多年来在南风巷里寻欢作乐的脸,直吓得跪倒在地,正要爬走,却被柳无咎一把拎了起来。柳无咎身量高大,气力也远超过常人,拎着这么一个中年男人,却似只拎着一团棉花。他又狠狠扇了严丰几巴掌,冷声道:“你还敢说那些浑话吗?”
“不,不敢了,不敢了……!”严丰不住告饶,一面却给一旁胡九霄使眼色,要他偷袭柳无咎,柳无咎却好似背后也长了一对狼眼,他一个转身,又把严丰当做什么破烂玩意朝他扔了过去,胡九霄偷袭不成,反被自己主子砸了个四仰八叉。
严丰气得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无非是骂他废物骂他垃圾,自己白白花钱养他这个打手了。胡九霄脸色铁青,他毕竟也曾纵横一时,也曾在江湖上闯出来一番响当当的名头,严丰这般践踏他、侮辱他,根本不拿他当人看,他又如何忍得下去?胡九霄气性上头,抬腿便走,竟然索性不管他了。严丰登时惊慌不定,然而他一向盛气凌人、耀武扬威惯了,不仅不会懂得住嘴,反而骂得更脏更狠,胡九霄却并未理睬他,只道:“你算什么东西?如今镖局已是嗣宗少爷的天下,我都懒得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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