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有期也与他一道起身, 与贺青冥敬酒:“多谢青冥剑主。”
柳无咎目光一闪, 这第二杯酒话虽不多,却比第一杯酒要真心诚意得多。
“第三杯酒,却是要代我那不成器的大徒弟向青冥剑主和柳公子、洛师侄赔罪,在下教养无方, 冲撞了各位,实在是惭愧、悔愧。”
这一次,梁有朋却一连喝了三杯酒。
柳无咎和洛蘅也不得不各自回了一杯酒,这却是柳无咎第一次喝酒,他只觉跟吞刀片一样又疼又辣, 难受得紧。
“风眠。”梁有朋低低喝道,“还不去跟青冥剑主三人道歉?”
叶风眠面色铁青,他只好与贺青冥和柳无咎二人赔礼,在梁有朋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给洛蘅道歉赔罪。
梁有朋终于满意,便让众人不要拘谨,而后又与贺青冥等人攀谈起来。
叶风眠憋着一股气,这下梁有朋没功夫管他,他便走到洛蘅面前,道:“洛师妹,之前的事是师兄不对,师兄向你道歉。”
洛蘅摆摆手:“没事……”
她却还没有说完,叶风眠便已一饮而尽,洛蘅顿了顿,也只好回敬他一杯酒。
叶风眠目光闪动,笑道:“洛师妹果真是女中豪杰,再来!”
洛蘅不胜酒力,几杯下来,已有些站立不稳,梁月轩道:“大师兄,我看师妹身子不适,接下来不如让我代她喝酒吧?”
“哎,酒逢知己千杯少,洛师妹为人豪爽,月轩你不要打扰我和洛师妹。”
梁月轩欲言又止,但在大重山派,他还不能违逆兄长的意思。
贺青冥忽道:“叶公子,你不来与我敬一杯么?”
“……这,这是自然。”叶风眠勉强笑了笑,道,“青冥剑主有命,晚辈焉敢不从?”
贺青冥皱了皱眉,他忽然发现,叶风眠给洛蘅的酒,要比其他人喝的酒更烈、更猛。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叶风眠一眼,看得叶风眠冷汗直冒。
酒过三巡,一大重山弟子忽然上前,与梁有朋耳语几句,梁有朋道:“贺兄,庄外有一人自称是你朋友?”
方才还喧闹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他们都看着贺青冥,等着他开口。
这一桌人里,也只有梁有朋是唯一的主人,贺青冥是真正的客人。
贺青冥只道:“那人是不是祝姓,名云卿?”
“不错。”
贺青冥微微笑道:“他确实是我朋友。”
梁有朋笑道:“既然是青冥剑主的朋友,自然要请。”
柳无咎目光一动。
贺青冥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一个朋友?
他只不过离开了贺青冥一个晚上,怎么就多出来这个朋友?
在他还没有到来的二十多年里,贺青冥究竟还有多少朋友?
贺青冥的朋友到底还是来了。
祝云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与梁有朋等人揖礼,而后似乎是想挤进贺青冥和柳无咎之间,却被柳无咎瞪了一眼,只好灰溜溜地坐到最远处的空位上。
他望眼欲穿,似乎想要和贺青冥说说话,但贺青冥并没有再搭理他。
梁有朋道:“祝公子,未知你师从何门?”
祝云卿只好把目光挪了回来,他笑了笑,道:“我已无门无派,不过一浪子耳。”
“哦?”梁有朋似乎有点好奇,道,“那你跟青冥剑主是怎么认识的?”
这一次祝云卿却还没有开口,贺青冥便已截住了他的话头,道:“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梁有期道:“这么说,你们还是年少知交?”
“不错,我与他一见如故,倾盖相交。”
祝云卿抢答了一嘴,丝毫不顾贺青冥瞪他一眼。
众人却更好奇了,贺青冥这样的人,也会和什么人倾盖如故吗?
何况这一个人,还如此放达不羁,怎么看也不像是贺青冥会与之成为朋友的人。
柳无咎脸色已越来越不好看了。
但他到底还是一言不发,他只是贺青冥的弟子,他并没有资格发问。
何况这一场宴会,并不是一个发问的好时机,他不能让其他人觉得他和贺青冥之间有隔阂。
他和贺青冥再有隔阂,那也是他们之间的事,无需旁人多嚼口舌。
众人心思各异,然而面上还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对彼此充满了猜忌、顾虑和防备,但他们看向彼此的时候,仍要咧开嘴,扮出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哪怕这一个个笑容已经满是皲裂的伤痕。
这样做实在是很累,很多人也并不愿意这样做,但他们还是不得不继续这样做。
好像若是他们不这样做,这一身锦绣的衣袍便要变成裂帛,这一方华美的雕梁便要顷刻坍塌。
于是为了留住一点残破的颜面,谈笑之中,说几句谎话,也早已无伤大雅。
毕竟谎言是不会伤人的,锋利的从来只是真相。
可惜正如人没办法一辈子不说谎一样,人也没办法说一辈子的谎。
谈笑之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已从门外传来:
“听说今日有贵客来访,我只道是青冥剑主,不料竟还有玉山的师侄。”
霍璇儿云鬓袅袅,衣带飘飘,长裙曳地,曼步而来。她不待梁有朋发话,便让梁月轩倒了一杯酒,又端起酒杯,走到贺青冥面前,道:“青冥剑主,久仰。”
贺青冥与她回敬,柳无咎坐在贺青冥身侧,不由微微皱眉。
她虽一进来便与贺青冥敬酒,但行止神色,却似无几分客气,更隐隐有挑衅之意。
她的脸色很白,白得几欲晃眼,却是为了挡住昨夜憔悴,扑了太多香粉的缘故。
柳无咎闻不惯这样浓郁的香气,视线往下,却看见霍璇儿腰间佩戴的一把长剑,这把剑长而窄,剑鞘做工古朴,却又镂雕着繁复的暗纹,剑身虽未出鞘,却已露出几分别有玄机的剑气。
这把剑跟她这身行头一点也不搭,好像是一副棺材里躺进去两个人。
霍璇儿已经很久没有佩剑了,但江湖人人皆知,霍璇儿的脾气比剑还要锋利,柳无咎不知道她的这把剑是不是为了贺青冥而来,但他已有了几分警惕。
梁有朋也露出一点警告的意思,半个时辰之前,他还希望霍璇儿能够担一担大重山女主人的面子,但现在他只望霍璇儿不要撕破脸。
霍璇儿却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对贺青冥发难,她竟还笑盈盈地与贺青冥寒暄了几句。
梁有朋这才放下心来。
岂料她离开了贺青冥,却并没有落座,而是与洛蘅遥遥敬了一杯,道:“这位便是洛蘅洛师侄吧?”
洛蘅本在埋头干饭,这一下点名来得猝不及防,她晕晕乎乎地站了起来,又更加晕晕乎乎地举起酒杯。
霍璇儿却笑了笑,道:“师侄不必多礼,只不过我想不到,你和你师父一样不爱贪杯。”
洛蘅不禁道:“您认识我师父?”
霍璇儿又笑了一声,这一笑却有一点不可捉摸,她道:“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师父还没收你这个徒弟,说来也巧了,当年我与她相识,还是你梁师伯介绍的。”
梁月轩目光一亮,祝云卿看热闹不嫌事大,抚掌笑道:“原来两派素有渊源,两家早有前缘。”
霍璇儿皱了皱眉,有一点迟疑:“这位是……”
梁有期应道:“这位是青冥剑主的朋友,祝云卿祝公子。”
霍璇儿更疑惑了,她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也并不相信贺青冥会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但她今日前来,自然也不是为了祝云卿。
她只是微微点头致礼,而后道:“洛师侄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你与我一道去后厨,我拿些醒酒汤给你吧。”
洛蘅自然没有拒绝,梁月轩目送二人离去,不由松了口气。
他的母亲一向脾气不大好,但霍璇儿待洛蘅却似乎很和善,两人相处也很融洽。
梁有朋脸色却愈加严肃,他道:“月轩,你跟去看看。”
梁月轩不明所以,不过他还是应了下来,他的五脏庙已经灌饱,比起待在酒席上,他还是更乐意出去走一走,去见一见他更想见的人。
第60章
时值正午, 后厨的伙夫帮工也已退去别间用餐,除了几个守门的童仆,这里已然空无一人。
霍璇儿亲自盛了碗醒酒汤给洛蘅, 洛蘅受宠若惊, 连连道谢。
她早在玉山的时候便听人说过霍夫人不好相处, 现在看来,那些传闻也不尽实处。
霍璇儿忽道:“你腰间的玉牌,可是我儿送给你的?”
“啊?是, 当日梁师兄说,凭此玉牌, 便可进出听水山庄。”
霍璇儿哼道:“这块玉牌, 大重山弟子每人只有一块,他把自己的给了你, 却不知他要如何呢。”
洛蘅涨红了脸, 道:“我, 我不知道……我本来要还给梁师兄,但他……”
霍璇儿道:“今日我正梳洗打扮, 我那小徒说与我听的时候, 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她冷笑一声,喝道:“原来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师必有其徒!”
洛蘅脸色一变, 道:“夫人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本来我们这一辈的事,是不该牵扯到你们小辈的,何况你一个小姑娘,为了师门千里奔波, 也着实不容易,可是我没有想到,你跟你师父洛伊,竟是一路货色,都是一样装可怜博人同情!”
洛蘅气道:“有什么事您说我就是了,为何要羞辱我师父!”
霍璇儿道:“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霍璇儿怒极反笑,道:“你那好师父,早些年间,在那次论剑大会上,在你师伯病榻之前,与梁有朋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可江湖上谁人不知,姓梁的已是我的夫婿,已与我育有一子!她明明知道,他是有妇之夫,可她还是不知廉耻,与梁有朋私相授受!可笑我当时还被蒙在鼓里,我还可怜她自幼孤苦,又连丧师父、师兄,还眼巴巴地与她交好,恨不能把自己有的都分给她一份——是啊!我确实做到了,连自己的丈夫也与她共享,哈哈哈,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洛蘅脸色变化不定,她颤声道:“不,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你以为,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霍璇儿咬牙切齿,道,“那时候我也以为不可能,梁有朋与我年少相知,后来又结为爱侣,我万万想不到,他会背叛我,我更万万想不到,和他一块背叛我的,竟是我一直以来敬重、怜惜、爱护的好友!”
“洛伊她好、很好,她可真是太好了!这么多年,把你们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你们都把她奉为尊师,对她礼遇有加,因为她是玉山掌门,哪怕玉山没落,她也仍是一派之首,也仍在江湖有一席之地,而我,这么多年操持里外,只落了一个悍妒蛮横的名声!你们甚至已忘了大重山原是我霍家的祖业,我也是你们师伯!”
洛蘅惊疑不定,只不住喃喃:“不,不,不是……”
“呵,你以为,你师父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人物——整个江湖上,怕也没几个这样的人物!你以为你师父洛伊能延续玉山这些年,是靠她的武功还是谋略?都不是!她只不过是豁得出去!若不是她和梁有朋多年来藕断丝连、暗度陈仓,梁有朋怎么会慷慨相助?她在玉山弟子之中资质平平,当初甚至还比不上我,若不是我后来疏于练习,她根本不会是我的对手!至于谋略,呵呵,那更是笑话了,她若是有脑子,就该继续抱着别人的丈夫,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洛蘅陡然大喝:“你住口——!”
她怒急攻心,猛地拔剑一挥,便要削去霍璇儿一片肩胛,只在最后一刻捡回几分神智,却已来不及撤招,只能改用剑背拍去,霍璇儿却也不是吃素的,洛蘅忽然袭来,她本没有应对的余地,但这一下变招,却给了她反击的机会。多年不见天日的璇玑剑出鞘,一刹那两把名剑相碰,竟激起一道龙吟般的剑鸣!
洛蘅退了半步,霍璇儿到底多年未曾习武,已是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璇玑剑了。
两人再欲一击,一人高声道:“住手——!”
梁月轩大惊失色,几步并作一步赶了过来,他万万想不到会听到这样一段颠覆认知的往事原委,更想不到不过片刻,方才还笑意吟吟的两人已大打出手。
洛蘅和霍璇儿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他劝,梁月轩一咬牙,只身闪到二人中间,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隔开了二人。
洛蘅失声道:“梁师兄!”
霍璇儿更气了,喝道:“月轩,你让开!”
梁月轩急急道:“娘!洛师叔纵有过错,却也不关洛师妹的事,何况洛师叔已经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洛蘅脸色一沉,道:“梁师兄,我师父如何如何,只是霍夫人片面之言。”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梁月轩正要解释,霍璇儿却已怒了:“什么叫已经过去了?这口气我憋了十年了!你身为人子,非但不体恤你母亲,竟还要为了一个小狐狸精跟我顶嘴?!”
梁月轩辩白:“我只是希望娘不要困在过去,至于洛师妹,她,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怎么就不是了?月轩,别以为你这样袒护她,她就会领你的情!我看那位柳公子一表人才,又救过她,他二人也走得近呢!”
此时,听见剑鸣而匆匆赶来的众人:“……”
几人面面相觑,除了梁有朋,其他人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片刻。
梁有期不禁看向柳无咎,他和祝云卿脸上都浮现出一点了然的戏谑。
贺青冥看着柳无咎,却仍似古井无波,不知是什么心思。
柳无咎莫名有一点紧张,不由开口:“没那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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