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有期笑道:“诶,少年人有少年心事,本是再寻常不过,柳公子何必紧张,我想青冥剑主也一定不会像那些老古董一样阻挠你的。”
他却不知道柳无咎巴不得贺青冥阻挠,但贺青冥也仍旧什么都没说。
没有应允,也没有回绝,好像他这辈子都不会答复柳无咎一样。
柳无咎又有一点失望,他却也不知道,贺青冥不回应,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作为师父,徒弟有了交好的姑娘,不论日后会怎么样,他总该是高兴的。
但他并没有意料中的那样高兴,甚至还隐隐有一点不高兴。
若论别的……但又哪里还有别的呢?
贺青冥忽觉一点奇怪:他为什么会觉得还有一点别的?
祝云卿看来看去,已有一丝不快,他道:“梁兄,你倒是闲得很,不管自己家事,却管起来人家师徒的事。”
“这算什么,这些年我看兄嫂他们吵架已经见怪不怪,动嘴动手,乃至动刀动枪都没什么稀奇,左不过是小题大做、大事化小,最后还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一场,总不会动真格的。至于这回,哥哥他都已经过去了,出不了什么大事。”
只是时过境迁,他想不到的是,这一回确实出了大事。
梁有朋赶到的时候,霍璇儿已一掌推开梁月轩,正要与洛蘅动手,他喝道:“胡闹——!”
梁有朋一指弹开坠露,一手握住霍璇儿手腕,使她再不能动弹半分。
他道:“你身为长辈,竟跟一个小辈斗气,传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我贻笑大方?姓梁的,你也不想想你都干了哪些好事,还好意思说我贻笑大方?”
梁有朋脸色一变,霍璇儿挣了几下也没挣脱,腕骨却已被捏得生疼,不由痛呼一声:“梁有朋你混蛋你——你给我放开!”
梁有朋面色一怔,松开了她,又见她蹙着眉头,不由道:“对,对不起,璇儿,我不是有意……”
霍璇儿哼道:“不必你来假惺惺!”
这一下,两人虽仍在斗气,气氛却已缓和了,他们在这一刻都似乎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当年初初心动的时候。
他们毕竟还是夫妻,夫妻之间,无论怎样疏离,也总有旁人插不进去的亲密。
洛蘅脸色却不好看了,如果他们夫妻二人真的情投意合,如果真像霍璇儿所说,那么梁有朋又为什么要来招惹她师父?
她缓缓道:“师伯,果真如夫人所说,你和师父……?”
梁有朋顿了顿,道:“过去的事,都是我的过错,你若要责怪,便只需怪我。”
洛蘅哽声道:“可是我师父算什么!她临终还嘱托我要与大重山修好,她去世的时候不过三十多岁!”
梁月轩不忍,道:“洛师妹……”
洛蘅却已听不进去他说什么,她只要梁有朋的回答。
梁有朋叹道:“她那时候孤苦无依,我一时鬼迷心窍,终于铸下大错。”
霍璇儿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心窍可被迷得够久的。”
洛蘅脸色一白,梁有朋这句话便似一锤重音,这一段往事到底落下帷幕,曲终人散,如今斯人已逝,她这个局外人又何必不知好歹一再追问?
但她只是慢慢站了起来,慢慢道:“上一辈的事,我不便多问,但是——”她的眼里陡然射出一道锋利的剑光,道:“但大重山辱我师门,我绝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她俯身拜了三拜,道“梁掌门,梁公子,你们这两日的照拂,洛蘅铭记在心,我此刻身无分文,日后若有差遣,洛蘅必效犬马之劳。但师父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我不能不为她讨一个公道。”
梁有朋道:“你这是要与我大重山决斗?”
洛蘅咬着牙道:“不错。”
梁有朋看着她,忽然好像看到了当年洛伊的影子。
她们师徒,都是一样的柔弱,却又一样的倔强。
他叹了一声,道:“那好,只不过今日你已动干戈,若再动武,只怕不公平,那便十日之后再见分晓。”
“好。”
霍璇儿冷哼一声,道:“好哇,正好我还没打过瘾。”
梁有朋沉声道:“你也算得她师长,于情于礼,皆不合适。”
“好,既然我不行,我儿子总行吧,月轩——”
梁月轩一惊,他看了看洛蘅,又看了看霍璇儿,几乎有一点哀求:“母亲……”
霍璇儿盯着他道:“月轩,你若还是我大重山子弟,便给我接剑!”
梁月轩只得重重一跪,终于接过璇玑剑,道:“儿子……领命。”
第61章
众人聚了一场, 又闹了一场,到了最后,却又恢复平常。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要说只是一场打闹, 就算真是生死相搏, 人们也要轻轻揭过。
人们不得不轻轻揭过, 若不这样,这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人生又该怎样去活?
贺青冥似已厌倦, 他已看过太多的假面,他本欲走, 却又不得不留, 他本是孑然一身,却又不得不走到人群中去。
众人笑啊、醉啊, 哭笑皆不得, 醉生又梦死, 古来多少事,都已付诸东水去。
日色已暮, 旁人终于尽数散去。
两道影子被落日拉得很长、很长, 几乎已要完全合为一体。
柳无咎几乎是着迷地看着这两道影子,他求不得的一切,他的影子却已先他一步得到。
可惜太阳总会西沉,影子也总会无影无踪。
他不知道贺青冥要他来做什么, 他只知道众人离席的时候,贺青冥低语了一句:“无咎,你跟我来。”
于是他便跟在贺青冥身后,进到了贺青冥的房间。
他刚一关门,贺青冥却已浑身一软, 往前倒了下来。
柳无咎一惊,手忙脚乱地抱住贺青冥:“怎么了?”
他其实已不必问,他已闻见了贺青冥身上浓重的酒气。
一天两场宴会,觥筹交错之中,贺青冥是被敬酒敬得最多的那个。何况他不只喝了自己的酒,还喝了洛蘅和柳无咎的酒。
但谁也没有发现贺青冥已醉了,或许是谁也没有想到贺青冥也会醉,或许是因为他喝醉的时候,脸色却仍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贺青冥苦笑一声,道:“我的酒量实在不能算是很好。”
但他还是为洛蘅解围,而柳无咎从头到尾,也只喝了那一杯酒。
他挣扎着起身,似乎是想要从柳无咎身上挪开,却被柳无咎半搂半抱到了床边。
柳无咎有一点埋怨,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
贺青冥躺在床边,他闭着眼、揉着太阳穴,似乎很难受,也仍有一点眩晕,却道:“我只怕你闻不惯酒气……”
柳无咎愣了愣,贺青冥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贺青冥的语气竟似乎有一点委屈,还有一点小心翼翼。
他忽然有一点忐忑,他已隐隐觉得,他会见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贺青冥。
柳无咎坐了下来,几乎是有一点颤抖地拨开贺青冥凌乱的长发,轻轻为他按摩,又轻轻道:“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
贺青冥便笑了笑,微微睁眼,瞧着他道:“我已很久没有这样应酬。”
他又皱了皱眉,道:“独酌是乐事,与三两好友小酌是快事,但这样与一堆陌生人应酬,便是一桩苦事了。”
柳无咎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这一个晚上,贺青冥这一笑、这一眼,都已温柔而多情。
他皱着眉头的时候,似乎还多了几分可爱。
任谁看见这样子的贺青冥,也不会听进去他说什么话的。
何况是柳无咎,何况柳无咎早就被他困住了太久。
贺青冥自顾自道:“我年少的时候,总是要和一堆人喝酒。”
柳无咎终于反应过来,道:“所以你不让我喝酒,也不让贺星阑喝酒。”
贺青冥又皱了皱眉,道:“星阑是你师弟。”
柳无咎哼道:“他可从没把我当过师兄。”
贺青冥已很有些苦恼,贺星阑和柳无咎从小到大都不对付,这可怎么办啊?
柳无咎看了看他,道:“不过,只要有你,我还是会当他是我师弟的。”
贺青冥便笑了笑,他道:“无咎,你看看桌上有一个包袱。”
柳无咎便打开了那个包袱,那里面却只有几件他的衣服。
贺青冥道:“昨夜更深露重,你该多穿一点衣服。”
柳无咎心下一颤!
他慢慢道:“……那你的衣服呢?”
贺青冥似乎也怔了怔,道:“我可能……忘了吧。”
柳无咎几乎想要笑,又想要哭。
贺青冥不记得自己,却记得他。
或许贺青冥对他的感情,远比他从前以为的要深厚得多。
或许也比贺青冥自己以为的要多得多。
贺青冥只是从来没有拥有过,但他从来没有吝于给予。
柳无咎似乎要走,贺青冥一惊,不由拉住了他的手。
“你要去哪里?”
柳无咎忍不住笑了,他握了握贺青冥的手,道:“我去打水,为你擦一擦脸。”
贺青冥不太好意思地放开他,道:“……是,是该擦一擦……”
柳无咎为他擦脸的时候,动作已轻柔得过分,他虔诚的样子,仿佛他是在拈一支花。
他的手本是拿剑的,他本不会拈花。
但他和贺青冥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剑已经入鞘,他已收敛了他周身的锋芒,似乎只怕惊扰了他。
这一刻,他甚至也已忘却经年的愁苦和挣扎,忘却了他那早已被人遗弃的出身。
他从未如此平和,从未如此平静。
他忽然又发现了一点奇怪。
贺青冥没有被酒醉红的脸,此刻却已红了。
他没有多想,他只以为贺青冥是酒劲上来了。
他还是该喝一喝酒的,就算他不喝,也该明白这世上没有哪一种酒的后劲会这么大。
“想不到那一场酒,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柳无咎道:“你是说洛蘅他们?”
贺青冥道:“梁小公子资质平平,但他毕竟比洛蘅年长,功力也更为深厚。”
“所以洛蘅会输?”
贺青冥没有回答,只道:“胜负如何,却已是十天之后的事了。”
柳无咎想了想,道:“那你对洛伊之事怎么看?”
贺青冥笑了一声,躺在他的怀里,道:“无咎好像总是喜欢问这些儿女情长的事。”
柳无咎脸色一红,贺青冥这次是真的醉的有些厉害,他的行动和言语都已不同寻常。
贺青冥仰头瞧他,道:“无咎觉得呢?”
他喝了酒,一对凤眼也似醉了酒,看着人的时候,便水粼粼、雾蒙蒙的。
柳无咎不太敢看他,又忍不住入迷。他道:“他说了谎。”
“哦?”
“他看似是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实则把自己摘了出来,却将更难以饶恕的罪责推到他死去的情人身上。”
“他们之间是谁先动了心,又是谁动了手,已经随着洛伊的逝去无从得知,但既然洛伊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只需巧言令色,轻轻一推,人们便会以为他是被勾引的那个。”
贺青冥似乎仔细想了想,道:“不错,很有道理。”
柳无咎道:“梁有朋这样三心二意的男人,一向是不值得信任的,他和他的兄弟都是一样。”
他看了看贺青冥,又补充一句:“祝云卿那样油腔滑调的男人,更不值得。”
贺青冥忽笑道:“那无咎呢?”
柳无咎心跳得有一点快,道:“你觉得呢?”
贺青冥有一点奇怪,道:“这个问题,不该我来回答。”
柳无咎脱口道:“你也本不该问。”
两人瞧着对方,都怔了一怔。
过了一会,贺青冥才慢慢道:“可是我已经问了。”
柳无咎忍不住又抱了抱他,有一点忍不住的开心,道:“那你为什么不答?”
贺青冥脑子本来就不太清醒,这下更是差点被他绕晕,他理了一下对话,才发现一点不对,道:“怎么又是我问,又是我答?这一点也不公平。”
柳无咎却学着他道:“世上总有许多不平之事。”
贺青冥道:“我偏就不答。”
柳无咎已笑了起来,他已忍不住想要亲一亲贺青冥。
贺青冥却忽道:“明黛还是洛蘅?”
柳无咎不解,贺青冥又道:“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你……”
柳无咎气恼道:“我不要你来给我做媒!”
贺青冥一怔,嘟囔了一句:“不要就不要,怎么还生气了?”
柳无咎又是气,借着贺青冥酒醉,又有一点大胆,道:“我不要她们,也不要任何人,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贺青冥失笑道:“胡闹……”
柳无咎看着他道:“我没有胡闹。”
贺青冥道:“……我知道,可是夫妻尚且不能一直在一起,又何况你我?”
柳无咎心道:“那又怎么样,我和你也一样可以做夫妻。”
他道:“你又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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