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冥道:“……君心似我心,那当然是很好的。”
柳无咎心下猛然一颤!
他颤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啊?”贺青冥已有点迷糊,道“我说了什么?”
柳无咎的一颗心本已提到了嗓子眼,这下却又全都泄了气。
贺青冥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何况就算贺青冥说了这句话,也并不意味着什么。
君心流转自如,也并不意味着有了相思。
那只不过是一句诗而已,贺青冥这个人,又岂是一句诗可以琢磨得透的?
贺青冥已彻底醉了。
柳无咎为他解下外衣,便要解下他的剑,却不知道皮扣在哪里。
江湖上没有人知道青冥剑怎么解,更没有人敢这样触碰。
再往里,柳无咎也已不敢触碰,尽管他的不敢,和其他人的不敢并不是同一种。
贺青冥忽然觉得他这个徒弟好像有一点笨。
七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柳无咎有一点笨。
他道:“就在后腰,你——”
他不再说话了。
柳无咎被他催促,终于哆嗦着绕到后边,解下了青冥剑。
青冥剑落地,咣当一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柳无咎不由握住了贺青冥的腰,这一下,便似已把他抱在了怀里。
贺青冥靠着他,道:“无咎,你怎么在抖?”
他竟还伸出手,贴了贴柳无咎的额头,更奇怪了:“不热啊。”
柳无咎有一点气恼地拿下了他的手,道:“我没病。”
柳无咎本来紧张极了,这一下却已全然忘记了紧张,只有一点生气。
他气贺青冥简直是个木头!
不,木头也不会像他这么不解风情!
他忽而又有一点疑惑,贺青冥这么不解风情的人,是怎么有的贺星阑?
他不仅疑惑,又还有一点惆怅。
这些日子下来,他已明白,贺青冥和他表姐并不是两情相悦,贺青冥的表姐,喜欢的也只是洛十三。
那贺青冥呢?
他本以为自己又有了希望,既然不是两情相悦,那他就还有机会。
一段相思,若是只有一个人,是很难守住一辈子的。
但这一刻,他忽然又充满了迷茫,迷茫之中,他似乎又已隐隐明白了什么。
他已隐隐明白,他的对手从来不是任何人。
他已是贺青冥唯一会愿意依靠的人,贺青冥这样的人,若要他愿意依靠什么人,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的对手从来只是贺青冥。
但他并没有信心能够打败贺青冥,贺青冥也从未被任何人打败。
若要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也许很难,但更难的却是要一个人懂得爱人。
或许贺青冥从来没有成为过一个人。
他可以是众人眼里的神,也可以是魔,却不能成为一个人的人。
贺青冥却已靠着他,渐渐睡着了。
柳无咎抱着他,便要让他躺下,却忽然听见了贺青冥的一点梦呓。
他喃喃道:“十年太短了……”
“……我想要二十年,四十年,我想要……”
“可是……”贺青冥顿了顿,道,“……我骗了你。”
柳无咎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甚至不知道贺青冥是不是在跟他说话。
他只是轻轻道:“我也骗了你。”
他俯下身,亲了亲贺青冥的额头,道:
“我爱你。”
他看着已然入睡的贺青冥,却已久久不能成眠。
月上中天,屋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又忽而化作一道敲门声。
一人道:“飞卿,你还好吗?”
那人似乎又等了等,道:“我知道你酒量不太好,何况那姓梁的备的全是烈酒,我给你带了醒酒汤——”
柳无咎一下子打开了门。
他看见了祝云卿,祝云卿怔了一怔,也盯着他。
祝云卿的声音竟有一点冷,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柳无咎淡淡道:“我是他弟子,‘弟子入则孝,出则悌’,我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对?”
祝云卿噎住了,柳无咎道:“多谢你的醒酒汤,我会转交给他的。”
他便要转身,祝云卿忽道:“我从没有听你叫过他‘师父’。”
柳无咎顿了顿,道:“有些事,是不必过口,只用过心的。”
祝云卿笑道:“我只怕你别有用心。”
柳无咎却道:“该怕的不是你,是我。”
言罢,他便又回到了屋子里。
祝云卿面色一冷,心道:“这都三更了,这小子还不是别有用心?!”
但他也没有办法,柳无咎既然在这里,那就表明,贺青冥一定没有拒绝。
他只好气鼓鼓地瞪了无辜的房子一眼,又更加气鼓鼓地回去了。
第62章
柳无咎坐在床边, 静静地看着睡着的贺青冥。
他就这么看了很久,久到屋内的烛火也已全然熄灭。
黑夜里,他却还是在看着他。
他看着他, 便又从黑夜看到了白昼。
黎明将至的时候, 他霍然起身, 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到一片竹林,此时白日还未升起,昼夜胶着, 舍不得、分不开彼此。
昼夜之间,却蓦地闪过一道炽热的剑光!
柳无咎拔剑出鞘, 身形矫若游龙, 又似一道旋风。
剑光射在竹林里,好似把柳无咎切割成了成百上千片绿色的影子, 他每移一步, 一群影子也要追随他而变动。
柳无咎的目光却只盯着他的剑, 他的一对星眸里,也好似有神光射出!
他到底还是一名剑客, 他不能再停, 不能再等,何况他已经等了太久。
贺青冥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都没有关系, 他已决定不再继续这样等下去。
无论是贺青冥的人,还是贺青冥的剑,他都会追上去。
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人生百代, 但都没有关系。
这条路也许很长、很难,但他也已决定要用一辈子的时间走下去。
他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和阻止,哪怕是贺青冥也一样。
他本就是一个决绝的人,本就是如此的孤注一掷,死不回头。
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出剑、收剑,出招、变招,他已大汗淋漓,可是他浑身上下,也忽然充满了一种蓬勃的力量!
他忽而大笑起来,他笑自己,竟然已忘了怎么去活。
他对贺青冥的感情,竟已在不知不觉中绊住了他的手脚、缠住了他的思想,他只知道困在高墙之内,却忘了还可以把高墙推倒、摧毁。
他竟忘了,贺青冥也只是一个人。
他到底是被贺青冥养大的。他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却也时时受限于这一点。
所以贺青冥在他的眼里,总是比天上的明月还要高不可攀,他虽爱贺青冥,却以为自己爱的是一个神。
贺青冥也是人,也有人的悲欢,这一点也许连贺青冥自己也已忘记,但他会让贺青冥记起来。
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做不到的事,贺青冥做不到的,他会代他做到。
“谁!”
柳无咎一剑刺出,逼近洛蘅的侧颈。
洛蘅竟冒出来冷汗,柳无咎这一剑不仅快,而且很稳,又很轻巧。
柳无咎的剑,竟似比之前更厉害了几分。
这也并不奇怪,贺青冥早在很久前就跟他说过,万事万物都有“道”“术”,剑也不例外,柳无咎的技法已经炉火纯青,他已没什么可再教给他的了。
柳无咎缺的不是“术”,而是“道”,要习得道法,他必须自己了悟,必须自己去探索和完善剑法路数。
贺青冥并不是要教出来第二个贺青冥,他要的是柳无咎成为柳无咎。
柳无咎收剑而立,他忽然明白了这一点。
他抿了抿嘴,他知道自己并不能算是一个好弟子。
他那么执拗,那么倔强。他总是忤逆贺青冥,总是违抗他的意思,总是埋怨他、试探他,又无法控制地想要遐想和侵占。
就像祝云卿说的,他甚至已很久没有叫过贺青冥一声“师父”。
他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那不过是因为他问心有愧。
他早已不再只把贺青冥当作他的师父,他不愿意自欺欺人。
但贺青冥不同,百里客栈之后,贺青冥就已变了,从那之后,贺青冥一直在成全他,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剑。
尽管谁也不会相信这一点,连贺青冥自己都未必这么以为。
柳无咎忽然发觉,这些年来,贺青冥已经改变了很多。
或许从柳无咎持剑护在贺青冥身前的那一刻起,贺青冥就已经开始变化。
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温柔、宽容。
济海楼上那一剑,贺青冥更是已不再只把柳无咎当作他的弟子,更是当作他的臂膀,他可以倾诉和信赖的对象。
或许不是贺青冥改变了他,而是他改变了贺青冥。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不为人知的时候,冰雪已经开始消融。
春天毕竟已经到来。
春天总会到来。
柳无咎步入园中,他已闻见了春天的气息,他忽然觉得明黛说的没有错,他应该换换心情,好好触摸这一世天赐的生命。
洛蘅走在他的身侧,道:“你这么早就起来练剑了?”
柳无咎望见那一抹鱼肚白,释然地笑了笑,道:“你不是也这么早就出门了?”
洛蘅略笑笑,道:“我师父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何况这是江南的春天,春天的早晨。”
她叹道:“师父她一直想要再来一次扬州,可惜竟未能成行。”
柳无咎道:“洛掌门以前来过扬州?”
洛蘅道:“那已是上两届论剑时候的事了。玉山向来内斗不断,人才损失严重,自师叔祖失踪后,门派在江湖上再无可以依靠之人,接连两届论剑,其他剑派竟都拒绝了玉山参与。”
她说到这里,心下已是悲愤不已,却仍定住心神,道:“好在后来季掌门任华山代掌门,她推行变法,旨在破除江湖门派壁垒,让更多无门无派的人得以修炼上等武学。那一届论剑由大重山举行,在季掌门的支持下,玉山终于得以重新踏入八大剑派的门槛。”
“那一年,师父她和掌门师伯一块下山,但其他剑派的同门们还是处处奚落、苛待、羞辱他们,师伯怒极攻心,竟吐了血,引发了旧疾,当时已是深夜,又下着大雨,师父求医无门,正当她以为无路可走的时候,却是天无绝人之路,当时尚是霍东阁霍掌门入室弟子的梁掌门见到她,帮她找来了大重山的大夫,这才救回了师伯一命。”
洛蘅说到此处,稍停片刻,露出一个近乎无奈的微笑,道:“当年师父与我说起来这段往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有些不太对劲,她似乎是陷在了那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一面想要逃脱,一面又忍不住堕落。现在想来,她与梁掌门那一段缘分,便是从他为她撑伞的那一刻开始的,只不过我当时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觉得梁掌门为人仗义,与其他剑派门人不同。”
“可是他们那一段缘分,终究只是一场孽缘,而师伯……”洛蘅顿了顿,她咬着牙,已然十足愤慨、悲痛,她道,“师伯那一病,到底落下病根,论剑结束后,他回到玉山不久,便病逝了,临终把掌门之位传给了师父。”
一阵沉默,过了一会,柳无咎方道:“你本不必对我说这些。”
洛蘅似已有泪光闪动,道:“可是我已不知谁能诉说。”
“前辈不在,我也只能跟你诉说。”
柳无咎顿了顿,道:“梁公子……他也对你很不错。”
洛蘅苦笑一声,道:“梁师兄也是八大剑派的弟子,他是我的师兄,却也是我的对手,我甚至已不知九天之后,我是否还能再好好叫他一声师兄。”
柳无咎便明白了,八大剑派虽然同气连枝,却也彼此争斗和猜忌,比起梁月轩,他和贺青冥这样的局外人更能让洛蘅托付门派秘辛。何况洛蘅与梁月轩之间已经有一场注定的决斗,尽管他们两人毫无矛盾,但他们不得不偿还上一辈的恩怨,也必须肩负起门派的重担。
“这一场比试,我实在不知怎样去赢,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玉山也已经不能再输!”
她忽而捂着脸,哽咽道:“师父说,她说……她说她无力使师门声名不堕,她把玉山的希望交付给了我,可是我……我实在是资质平庸,就算拿着先祖的坠露剑,也成不了高手,我又如何才能不辜负师父,辜负玉山?”
柳无咎手足无措,他从没有见过女孩子这样哭。
在她之前,他唯一认识的女孩子也只有明黛,但明黛性格乐观活泼,甚至比他还要坚韧不屈,若说他和贺青冥是宁愿流血也不愿流泪,那么明黛便是到了绝路,仍宁愿笑也不愿哭。
柳无咎还没有学会怎么安慰别人,他只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洛蘅却已抹了抹眼泪,又站了起来。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让你见笑了。”
她道:“师父总说我爱哭,小时候我就是这样一边哭一边习武。”
人总要哭的,若没有哭,便是未到伤心之时。
洛蘅又道:“前辈呢?昨日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他帮我解围,他便走了。”
柳无咎道:“他还没有醒来。”
他的神色忽而变了,他的语气和他的神色变得一样轻柔。
洛蘅瞧了瞧他,叹道:“你一定很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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