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剑忽然打向了他的小腿,把他整个身子打偏了一寸!
那两支箭擦着他的左脸呼啸而过,在他脸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血痕。
暗箭划伤了他往日养尊处优的脸,他却似发了狂,仍旧拼命往前,哭喊道:“阿爹——!”
“温阳!”
贺青冥大喝一声,死死箍着他躲在一旁,道:“你清醒一点!”
“可那是我阿爹!”
“温侯九泉之下,也不会想要看见你为他送死!”
“你懂什么!”温阳突然发力,贺青冥差点制不住他,他道,“你懂什么!你当然不会明白,你那个酒鬼老爹成天不着家,还有你那早就抛弃你不要你的疯子老娘,你根本不明白——!”
贺青冥脸色骤然惨白,温阳终于闭嘴,喃喃道:“对,对不起,飞卿……”
贺青冥周身忽冷忽热,眼前几乎看出来八个温阳,他身子晃了晃,竟已按捺不住体内沸腾的毒火。
温阳终于发觉不对,想要去扶,却被贺青冥一把甩开,此时贺青冥已双目赤红,他心知自己面目可怖,便低着头暗中调息,冷冷道:“好,你想死我也不拦着。”
谁知温阳竟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是想死,我在这世上本就是孤儿一个,若不是我阿爹把我捡回来,我早就死了!”
“你……”
“十二年前,阿爹没了,你也没了,玲珑救了我,我却恨不得早早死在关东!”
“他们都说,温侯高义,他们为他哀悼,只有我,丧期未满,我这个不孝子却去动了兵戈!十二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他,我每天对着他的骨灰祭奠,谁知就连那点骨灰也是假的!”
他哭得稀里哗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素日那点风流体面都不管不顾地抛到了九霄云外。
贺青冥看着他,慢慢道:“……我虽没有温侯那样的父亲,可是我也当过父亲。”
他不知是望着哪处远方,眼里已有一点忧伤,道:“你们说的……我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温阳心中愧疚,小心翼翼道:“飞卿,我……”
“阿阳——!”
柳无咎二人的脚步却已近了,苏京的呼唤也已传来。
温阳连忙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一番,方才那副糊涂模样可不能给柳无咎他们看见。
贺青冥收剑归鞘,又封住了温阳心脉两处穴道,温阳道:“这箭没毒。”
“这么多年,就算没毒也锈了。”
温阳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这我还真没想到。”
他动了动,不由“嘶”了一声,道:“飞卿你,你这下手够狠的……我现在整条腿还是麻的。”
贺青冥道:“能留你一条命就不错了。”
温阳笑了一声,又道:“你就不能扶我一把?”
“想得美。”柳无咎冷冰冰地走来,又冷冰冰地和苏京一人一边,把他架了起来。
几人一抬头,却见头顶裂开一线天,一束霞光落在莲台中央,好像是在抚摸着那人。
那人外罩一道已有些破损腐化的披风,已经看不清模样,他端坐于莲台之上,虽则亡故,却恍如重生,又似坐化成佛,一眼望去,心中竟生出一股静穆祥和,似乎仍能瞧见他临终时安详的模样。
温阳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便已红了眼眶,却又顾视左右,扯着嘴角笑了笑:“当年江湖人说,斯人见之,如沐春风,你们看,这是……这是我阿爹的身形……”
他瘸着一条腿,不由往前走了两步,苏京心中不忍,道:“阿阳,温侯他……他可能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温阳怔了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只喃喃道:“怎么会呢……阿爹他,他是江湖上排名第一的美男子……”
贺青冥温声道:“去见见他吧。”
他道:“十二年前,你就该见他的。”
温阳缓缓点了点头,又拖着身子走了几步,颤抖着揭开了一角披风。
“……阿阳?”
苏京见他一直没有动静,便生出几分担心,不由唤了一声。
几人近前,却见温阳没有作声,只静静流泪,过了一会,才道:“阿爹……我回家了。”
柳无咎道:“……你们看。”
这下子,就连贺青冥也不由愣了一愣。
十二年了。
十二年过去,温灵坐在那里,面容却一如往昔。
他的肉身几无损毁,若非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和脉搏,几乎要让人以为他还活着。
他微睁着眼,神态好像一汪微微波动的春水,他仍旧面如桃李,色若秋月,古今一切造物、世间千般胜景到了他的面前,也要自叹弗如,望尘莫及。
“怎么……”
苏京诧异不已:“怎么会……?”
贺青冥上前探看,这一看,却叫他发现了几处古怪。
温灵故去那一年尚不知天命,却也已过不惑之年,但他的容貌,却似不足而立,偏偏相貌如此年轻,须发却又皆白,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他又凑近些许,却见温灵心口附近有一血洞,血色已然凝固,几近变作黑色。
“温侯这是……中箭了?”
温阳闻声,蓦地上前一步,又颤抖着拨开已有些腐烂的衣襟,只见温灵前胸确有一处箭伤,但并未发现箭镞,也不是贯穿伤。
苏京道:“奇怪了……而且看这伤口形状,与此处暗箭箭镞并不吻合。”
贺青冥却已顾不上那处箭伤,他只盯着温灵,只见一道极细、极暗的赤色血丝从温灵腕口诡异地爬到胸前,在心口处结成一小片蛛网,而后又似火焰一样,跃动于他的肩颈之间。
“这是什么?”
苏京等人也已发现了这一处异样,她道:“难道伤了温侯的这支箭有毒?”
“不可能……”温阳哽咽道,“阿爹乃相思门之后,自幼与天下医毒打交道,后来又服了药仙寒樱白的仙草,已是百毒不侵,他不可能中毒。”
苏京心下暗忖:“难怪……难怪温侯死后仍然面目如生,尸身不朽。”
可是那奇怪的红丝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确不是死于中毒。”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中的是五蕴炽。”
“什么!”
苏京等人大惊!
五蕴炽!这里竟然有五蕴炽!
百年以来,凡五蕴炽所到之处,无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百年来,已有太多的人因为它而疯魔丧命。
“所以……所以温侯是因五蕴炽而死的?”
贺青冥摇了摇头,道:“温侯功力深厚,即便五蕴炽立时发作,也不会致命。他身上没有别的致命伤,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死于那处箭伤……是失血过多而死。”
柳无咎顿觉不对劲,贺青冥曾经与他说,他了解五蕴炽,是因为他的家人皆死于那场祸事。
但贺青冥谈论五蕴炽的时候,未免太过熟悉,他好像不是在谈论天下至毒的功法,而是在谈论一个赶不走、挥不去的不速之客,好像是在谈论一个不请自来的老友。
“……佛祖割肉喂鹰,温侯舍身饲魔。”
贺青冥垂眸,似与逝去多年的温灵对视,他看了一会,目光却又移开,但见满目皆是堆成山海的白骨,一时几多慨叹,几多忧愁。
原就空旷的洞窟倍加空寂,尘埃落定,斯人独往,除了呜咽的风声,这里什么也没有。
第82章
忽听一人声如洪钟:“青冥剑主好见识, 竟连五蕴炽也认得。”
回声阵阵,几人一时不辨方位,苏京却几乎跳了起来, 道:“梁掌门!”
梁有朋似乎笑了一声, 道:“想不到苏掌门还认得我的声音。”
苏京很想白他一眼, 然而四顾一圈也找不见人,便道:“你我同门共事多年,我又不是傻子。”
她道:“梁掌门既也寻至此处, 为何还不现身?”
梁有朋道:“我不敢。”
苏京不解:“不敢?这有什么不敢的?难不成你富贵安逸久了,还怕那些骷髅么?”
“青冥剑主在此, 有朋岂敢现身?”
苏京心中愈发不解, 又隐约生出几分疑虑,她试探道:“青冥剑主是友非敌, 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青冥剑主是苏掌门的朋友, 却不是有朋的朋友。”
苏京目光一闪, 温阳低声道:“阿京,梁有朋来者不善, 不必与他多言。”
梁有朋又笑了一声, 道:“温兄还是明白了。”
温阳冷冷道:“十二年前东窗事发,我星夜赶往扬州,想问个明白,当时霍掌门缠绵病榻、重伤难言, 我找到你,你却说大重山总堂被毁,我阿爹和七星、连环那些人葬身火海——梁有朋,你存心欺瞒,究竟居心何在!”
“温兄, 今日这情形你也看见了,我只不过是要你好过一点。”
“何必假惺惺!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有朋顿了顿,道:“温兄,你若是经历过那个晚上,你也不会想要回忆的。”
“那一个晚上,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残酷、最血腥的一个晚上。”
“那天和谈过半,众人面和心不和,只碍着温侯的面子不敢动作,晚饭过后,霍东阁派人来我房里,说要我在夜半时分来到郊外藏王村,与他碰面。”
“霍东阁?他要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当时心中也疑云重重,不过师命难违,我也没有多想,谁知临出发时,却遇见了温侯,原来他一直觉得霍东阁有古怪,一直留心此事。他问我要去哪里,是不是奉了霍东阁的命令,我不愿瞒他,也瞒不了他,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让他跟在我身后,可谁知……谁知这里竟然是七星帮的秘密据点,谁知密道之下,竟藏着这样一座偌大的石窟,石窟里却也不是别人,就是七星、连环那些人。”
温阳道:“既是和谈,为什么他们却要避开我阿爹?”
“温兄,你当人人皆如你一般醉心风月,不理俗务?世上熙熙攘攘,不过名利二字,偌大的江湖,背后怎会没有半点荤腥?八大剑派家大业大,可这般的家业,又是从何而来呢?”
苏京喝道:“梁有朋!你身为大重山掌门,怎可不顾祖业,随意污蔑八大剑派?”
梁有朋又笑了笑,道:“苏掌门,我不像你,有一个好师父,虽然无所作为,却一直悉心护着你、栽培你;更不像温兄,虽则无父无母,却有温侯那样一个慈爱仁义的养父……我自幼家中贫寒,八岁时双亲死于饥荒,我带着还没学会走路的有期四处流浪乞讨,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才得以进入大重山派做一名仆役,我记得我入门的第一天,看见一列大重山弟子外出公干,他们是何等神气,何等气派,我当时便下定决心,以后也要做大重山弟子。后来我果真如愿了,可霍东阁是个什么东西?我满心欢喜地拜他为师,可他却是一个人面兽心之辈!”
苏京皱了皱眉,道:“霍掌门是你授业恩师,他是古板迂腐了些,可也不至于……”
“迂腐?呵,他可不只是迂腐那么简单。那些年里,大家只知道他守旧,却不知道他背地里都做了什么——因为他把所有的脏活黑活,都交给了门下弟子去做!他自己事到临头,却可以撇得干干净净,大不了一句清理门户,便可高枕无忧,亦无人置喙!”
梁有朋顿了顿,似是平息片刻,又道:“……一开始,我也当他是我恩师,对他感激涕零,加倍努力,只恨不能报答一二,他也越来越赏识我、器重我,直到有一天,他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去追杀一名叛逃的同门师兄,我只以为是清理师门,是为江湖除害,可是那人临终,却告诉了我一个霍东阁的秘密,原来霍东阁之所以要杀他,只不过他为霍东阁跑腿卖命多年,却被霍东阁一再猜忌,他害怕霍东阁最终会想要将其灭口,于是便携了霍东阁与江口、关东帮派走私倒卖的书信证据,想要传给温侯,以正公义……只可惜我没能救下他,那些证据也被追上来的大师兄抢走了。”
“走私倒卖?霍掌门他——”
“可不只是走私呢,那些年他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的事情,哪件没有干过?可他每一次都装的自己干干净净!江口一带,已成他一个人的天下,七星、连环等派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更不敢有人泄露半点风声到长安,可他仍不满足,魔教东征之后,八大剑派与之两败俱伤,却便宜了一些小门派,他们趁机而起,声势一度直逼八大剑派,霍东阁自然不能允许他们骑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于是他便想了个损招,让七星、连环他们互相火并,这样一来,他自然可以保住原有的地位,待到时机成熟,再装出一副和事佬的模样,与他们重新分赃,瓜分地盘。”
苏京震惊不已,喃喃道:“当年的事,竟是……如此?”
梁有朋道:“怎么?李阿萝没有告诉你么?”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苏掌门,你当年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钻研武学啊,可她是镜湖原先的掌门继承人,她自然不会不知道,你们镜湖派那些年来都做了什么。”
苏京心下一沉,道:“你是说……?”
“八大剑派同为一体,你以为,其他七大门派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你以为,其他门派,就没有做过同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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