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阳又道:“我行走江湖多年, 除却长安侯府, 还未曾在其他地方见过如此丰富齐全的用料, 江湖上家底殷厚者不少,但能在江南郊外动用这么多种域内外矿物的, 那便十分罕见了。”
他不由暗忖:“也不知是哪门哪派之后, 比我还能折腾。”
贺青冥道:“七星帮。”
温阳蓦然一愣,继而了悟之中,又浮现一抹隐隐约约的恨怒。
“是啊!”
苏京道:“七星帮以矿业起家,自然储备丰富, 财力雄厚,当年他们将产业拓至长江下游,兴建土木,与八大剑派多有往来,霍掌门曾有意请他们来帮忙修缮大重山总堂旧址, 当时我还随先师一同来扬州观摩,不过修缮还未完成,市面银粮流通失衡,进而影响船运,不仅漕帮损失惨重,七星与连环等派更起了争执,周边门派互相火并,长江、沿海一带商贸一度停滞,甚至波及到了关东三堂,后来,便有了那一场祸端……”
言及此处,苏京话头一顿,她与温阳相交多年,深知温灵一事乃他心中逆鳞所在,不愿让旁人触碰,她顾及温阳心情,也便有了一丝顾忌。
温阳却道:“你们看我做什么?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谈,阿京,你不必为我藏着掖着,再说了,飞卿不是外人,至于这小子么,生死相交一场,没什么不能听的。”
他看似轻松,苏京等人却已发现他实则浑身都绷成了一根蓄势待发的弓弦。
他虽仍故作玩笑,又故意打趣柳无咎,却不再做作而亲昵地唤苏京的小字。
他的神色仍如天边飞驰的流云一般自由,但那天边已似隐隐有雷声滚过,流云也已要凝滞成冰。
温阳的脸上已闪过一丝冷峻而阴沉的法相。
苏京正在斟酌,贺青冥却已接过话头,道:“温侯为人端方信义,在江湖上德高望重、素有贤名,八大剑派合计之后,便邀温侯前来为争执各派调解协商,七星、连环等派听闻温侯来做调解,也欣然应允,在大重山旧址进行会盟,与会者除开温侯和各派,还有包括梁掌门在内的八大剑派的弟子随行,但据闻和谈途中,七星等派不知何故临时变卦,大打出手,当时众人死伤甚重,七星、连环几乎在一夜之间覆灭,温侯也死于那场变故之中。”
苏京诧道:“青冥剑主……怎么对此事了如指掌?”
温灵一事,虽已传的人尽皆知,几近成为武林公案,但个中细节、原委脉络,历来只在八大剑派内部传递,不为外人知晓,贺青冥又是何从得知?
她不由看向温阳,温阳却道:“这件事,他有他的法子。”
“不对,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
贺青冥道:“这不只是温侯府的事,也关乎我的家事。”
若没有温灵之死,也就不会有普渡和尚作祟,不会有长安之乱,贺园也就不会被毁。
当年九州局势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彼此之间看似毫无关联,但贺青冥这十多年来,却从一堆千头万绪之中,摸出来千丝万缕的蛛丝马迹。
温灵一案,便是这诸多连环的开端,为此他已奔波四顾多年。
苏京眼皮一跳,道:“你们早就串通好的!?”
贺青冥道:“七星既为祸端伊始,这一带曾有他们活动的痕迹,然而这些年来却又忽然销声匿迹,变作一处处人烟荒芜之地,我之前便有所怀疑,这些村落原本就不是什么村民聚集的地方,而是他们伪装的据点之一,只是不得其法,不知如何撬开这道口子。”
“所以你们便借着这次机会前来一探究竟?”
贺青冥道:“我想的并没有错,这里确实是七星据点。”
温阳冷哼一声,道:“也许不只是据点,还是总舵。”
苏京道:“你之前也怀疑过?”
“我只知道这里一定跟我阿爹的事情有关,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面上已有歉意,道:“对不起,小鲸鱼,我本来并不想把你牵涉其中,可是……”
苏京却道:“可是什么可是,我执掌镜湖,此事又涉及武林公案,我怎么能推诿畏惧?何况这些年我早就在案牍之间闷坏了,好容易碰上一回冒险,自然要一探究竟。”
众人不由笑了笑,温阳心道:“想不到经年过去,小鲸鱼风采依旧,仍然不改侠义心肠。”
当年他们这一代弟子,也曾意气风发,也曾肝胆同、豪气耸,然而靡不如初,鲜克有终,经年过后,也只有苏京尚存几分侠气。
苏京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道:“不对,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勾结——咳咳联系的?”
贺青冥道:“九年前。”
“九年前?”
“九年前,我入江湖,两度向天枢阁询问往事,却不得答案,第二年时,我见到了温阳。”
“我记得他那两年老往天枢阁跑,而且好像就是在问你的来历?”
苏京对温阳道:“你不会就是为了温侯这件事吧?”
温阳神情闪烁,顿了顿,道:“那时候我只是想知道青冥剑主,是不是就是飞卿。”
“这不都是一个人吗?”
温阳道:“当年长安的情形你也知道……我原以为他已经没了。”
苏京一脸一言难尽,心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就是看上脸了吗?温阳这厮到底还有多少不为我知的心上人?”
柳无咎冷冷道:“这点我也是刚知道。”
三人心思各异,贺青冥却仍如方外人,仿佛这一刹那的红尘纠缠,都与他没半点相干。
几人又走了一会,柳无咎忽而传音入密,道:“你方才对他有所隐瞒。”
贺青冥道:“我只是有了一个猜测。”
“是……关乎温侯?”
“无咎也猜到了?”
“温侯之死,怕是并不简单。在那次会盟之前,他曾经调查过那些门派火并的事,像七星、连环这样的小门派,一向惟大重山派马首是瞻,但事发之后,大重山霍东阁却隔岸观火,似乎有想要渔翁得利之嫌。”
贺青冥传音道:“你怀疑大重山派有鬼?”
“恐怕鬼还不止一个。”
柳无咎又道:“人性诡谲,向来比鬼还要难测,我只是不像温阳,还会相信人心。”
贺青冥不由感慨:“温侯很爱护他。”
温灵终生未婚,可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温阳,若非如此,温阳也只不过是个在大街上流着鼻涕、步履蹒跚的小孤儿。
后来温阳长大了,他爱过许多人,许多人也爱过他,尽管他们许多人的爱,都如此轻浮而荒唐。
但他还是会爱人,而且还会这样一直爱人。
在温灵去世之前,他甚至不曾恨过、怨过任何人。
柳无咎也曾经是孤儿,但他与温阳不同,人世的温暖与关怀,在贺青冥到来之前,他并没有能够体会到。
在贺青冥到来之前,他已经在人世流浪了十二个年头了,也早已不再是小孩子。
所以他到底不像温阳,可是他也并不希望温阳像他。
这一点贺青冥也是一样,他们都是一样。
他们都选择了不告诉温阳这个猜测。
第79章
温阳一会与苏京打趣, 一会不要脸地凑到贺青冥和柳无咎旁边,一会又跑在他们所有人前头,还差点因为脚滑摔了一跤。
他已近中年, 却还像少年一样, 拥有无限的热情与快活。在这样一个已经步入老年的江湖里, 他这样的人,简直就是一朵奇葩。
温阳捂着扭到的腰杆,龇牙咧嘴了一会, 道:“这边怎么这么滑啊!”
贺青冥拿着火折子,四下晃了一圈, 道:“墙角、砖缝都有青苔, 还有这些壁画,四角也都有些湿了, 有的已看不清画的什么。”
他道:“藏王村本就临近水源, 许是附近有暗河, 密道年久失修,天长地久, 水凿石穿, 便顺着岩石缝隙漏到这里。”
苏京道:“诶,这是什么……看不清啊?”
他们四人的火折子,温阳和苏京是早就掉泥潭里彻底哑火了,贺青冥和柳无咎则是习惯了共用一支, 于是此时此刻,四个大活人便只能就着颤颤巍巍的一只火苗干瞪眼。
几人凑近一瞧,却见这一面墙上,只有一幅壁画,画中由多个故事组成, 自右往左、自上往下,分别是:月光王施头、无诤念、阿难七梦和八王争分舍利。
“这里是……一个人?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还有一个人双手托盘,盘内是……人头?”
贺青冥道:“坐着的那人,乃是天竺的一位古国王,人称月光王。经书有载,月光王仁慈远播,生民爱戴,另一国王嫉妒他,便募了一个名叫劳度叉的人去杀月光王,月光王以头布施,功德圆满,而劳度叉则因为再也没有人像月光王一样布施与他,最后饿死。”
“那这一幅呢?”
“这一幅……却是无诤念王诸子化作百兽面的时候……”
贺青冥望着那群人身兽面的王子,心下忽而一颤!
那些被他压制,早该死在过去的回忆,猛然一股脑涌了上来!
他登时头重脚轻,踉跄了半步,被柳无咎发觉异样,一把揽住了。
柳无咎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一幅壁画里的石桥出神。
“无咎,无咎!”
贺青冥连声呼唤,他却毫无反应,只仿佛听见一句话:“我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
贺青冥再看,只见温阳、苏京二人也正对着摩登迦女和散花天女的壁画出神。
他心道不妙,此地定是设有迷障,打着这些故事的幌子迷人心志,坏人定力。
他的双眼已似迷了一层厚厚的白雾,几乎已看不清人,也辨不清方向——却也让他看不见这些画!
贺青冥勉强存下一丝神智,忽觉鼻端一抹异香,幽幽地往他肺腑里钻去。
“画上有毒!”
贺青冥强自按捺翻滚不定的心神,制服那一头在他经脉里掀得天翻地覆的野兽,他气血不住涌动,肝肠几乎要裂开来!
贺青冥勉强喝道:“不要闻!有毒香在控制你们!”
他一指点出,闪电般闭了柳无咎的迎香、印堂和上星穴,柳无咎乍然醒转,却见贺青冥面如金纸,唇似涂丹,整个人几乎软倒!
贺青冥咽下一口气血,道:“快……封住他们的穴道,不要让他们闻,闻到……”
柳无咎咬了咬牙,照他的话做了,温阳、苏京二人也俱如被敲了一记黄钟大吕,陡然醒悟过来。
苏京啐道:“这七星帮的人也太缺德了!”
“只怕不是七星帮。”贺青冥轻轻咳了两声,“七星帮的人,不会用这般奇诡的法子,也没有这样古怪的迷香。”
“可是如若不是七星帮,那又是什么人呢?”
“那便……那便不得而知了。”
他虽如此说,心中却已有了计较,目光也陡然锐利三分。
他微微喘息,体内逃窜的真气逐渐被他平定。他的身体尚有一丝虚弱,但从面上已找不出任何异样。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他这样的人,便是到了绝地、死地,也决不会轻易在人前露出半分软弱。即便五内俱焚,身心俱毁,他的神魂也仍如铜铁浇铸一般不朽。
柳无咎却已察觉他的不适,贺青冥见了,只点头示意,又微微笑了笑。
柳无咎抿了抿嘴,他已懂得贺青冥的意思,却不愿意顺从他的想法。
于是他放慢了脚步,他的每一步,都落到了贺青冥身后一步。如此一来,便可时时跟随,时时照拂。
贺青冥眸中微怔,不过须臾,这一点怔愣又没入眼角更深的笑意。
柳无咎越来越不爱听他的话了,不过,他似乎也并不讨厌。
温阳二人却没功夫注意他俩,他们已走在了前面,地上已越来越滑,四壁已有滴滴答答的水声,越往前走,便越觉得此地湿冷,黏人的湿气里,似还有着森森的鬼气。
“快来看!”
平地乍起一声惊诧,又往着愈加空寂的远方荡开去,仿佛投石问路,荡起水上一层层的波澜。
温阳快步走来,差点一脚踩进水里,却见这一路再往前,皆是浅浅的一层水面,上有数百块青石,恰似浮出潭水的莲叶,莲叶层层叠叠,盘旋蜿蜒,直没入一座高耸的莲台,莲台上恍若有光,四壁岩画彩色斑斓,明珠嵌于其中,如群星于暗夜里泛出微光。
温阳抬头一望,前路漫漫,竟已连成一片星河,他不由道:“人道明星荧荧,何日可掇,不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竟是赤手可摘星辰。”
贺青冥道:“想必不远便是七星密室。”
柳无咎皱了皱眉,道:“奇怪,若是暗河流经,水面微动,该当是活水,怎么却一股腐烂的味道?”
他蹲下身,拨开一处水草,只见石缝之中,竟赫然卡着一小截指骨!
贺青冥脸色一变,当即飞上一处石台,迎着火光一照,四下瞬时大亮!
七零八碎的白骨趴在岸边,沉于黑水。他们有的断了手,有的缺了腿,有的半边身子都已分开两边,却还挣扎着爬向同一个地方,形态虽各不相同,但都十分可怖,似乎能让人看见他们生前惊惧恐慌的模样。
贺青冥身形一颤,恍惚之中,仿佛看见百箭穿心过后,斧钺钩叉挥下,刀枪剑戟相加,血珠飞溅、血肉飞驰,一群同类自相残杀。生命在这一刻陷入癫狂,又陡然变得悄无声息,堕入一片寂灭。然后岁月腐蚀了他们,自然淹没了他们,皮相皆毁、肉身皆亡,斯人已殁,恩怨尽消,红粉佳人也好,绿林好汉也罢,都已变作白骨骷髅,只余脸上两个空空的窟窿,空空地望着一地虚空。
这里分明是一座地狱,一处坟场!
温阳几乎要吐,念及在贺青冥等人面前,又给生生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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