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阳欲言又止,最后仍是答应了。
这么多年,他们这些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也早已是数也数不清了。
若要计较分明,却不知要算到猴年马月,所以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经年过去,爱也好、恨也罢,都已随着逝去的时光变得越发浅薄无趣。
谁也不敢挑明,谁也不能挑明,日子便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倒也凑合过得下去。
但谁又真能甘心凑合一辈子呢?
后半程一路沉默,沉默之中,船已停靠岸边,而雾气也愈来愈薄了。
日光之下,万物无所遁形。
一行人上了岸,梁有朋让年轻弟子留守,给了老船夫赏钱,老船夫咳嗽两声,一把胡子颤颤巍巍,佝偻着身子单手接过。
小船夫一言不发,扶着老船夫一只手臂让他坐下,又与他端茶倒水,还生怕茶水太烫,搁在嘴边吹了又吹,这才递给老船夫。
一众弟子左右闲着无事,见此情形,不由笑道:“老头子!你这孙子倒是孝顺!”
老船夫笑了一笑,小船夫身形一顿,似乎不那么高兴。
那些人又嚷道:“小兄弟!你也来给我们倒茶!”
小船夫看了老船夫一眼,老船夫道:“去吧。”
小船夫垮着个脸,拎着茶壶过去,众人面色一变,吵吵嚷嚷道:“诶,你怎么回事?喝茶只喝七八分满,你是没服侍过人吗!”
小船夫仍旧一言不发,其他人瞧着瞧着,便觉奇怪,这一老一少两个船夫自从上岸,便已不再弯腰低头,二人身形挺拔、步履稳健,如何也不像是常年走水路做行船生意的人。
“等等,你站住!”
一人大步踏来,便要扒小船夫肩头,电光火石之间,却已睁大了眼,浑身僵硬得跟石头一样,一动不能动了。
这其貌不扬的小船夫竟在顷刻间便点住了大重山弟子的穴道!
“你们究竟是什——!”
剩下的人也已再说不出话来,他们瞪着老船夫,目中不住惊疑,他们从未见过什么人的身法如此之快!
下一刻,他们更是瞪大了眼,脸上露出十足惊异之色,不为别的,只因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两个船夫,赫然就是贺青冥和柳无咎!
他们怎么会到了这里?
柳无咎胡乱扯下面具,温阳这做的什么面具,怎么同样是赶工,贺青冥的就很好使,给他做的这张就黏黏乎乎扯不下来啊!
贺青冥看着他那乱七八糟的一张脸,不禁笑了笑,柳无咎莫名有点哀怨,道:“他就是故意的!”
贺青冥仔细瞧了瞧,拿下一片粘在柳无咎鬓角的面具,道:“你方才不也是故意的?”
柳无咎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贺青冥想了想,道:“你不必担心他,也不必担心我。”
柳无咎忽然有一点脸红,道:“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贺青冥道:“我就算要给你找师娘,也不会找他那样的。”
柳无咎松了口气,却又更加想要叹气了。
贺青冥这思路就不能有哪一天稍稍转一个弯吗?
第77章
荒草丛生, 一眼似也望不到尽头,直没入一路薄雾中。
两人并肩而走,四下静悄悄的, 好像他们不是走在晨间, 而是步入了长夜。
夜色也好, 雾色也罢,总是会埋葬了很多人,很多事。
雾气渐渐散去, 一尊巨大的头像缓缓向他们驶来。
荒草之中,一尊垮掉的地藏王菩萨头像微微睁眼, 凝视着贺青冥。
贺青冥也正凝视着它, 一人一佛四目相对,就这么静静对望了好一会。
佛像脚下, 是一块已近腐朽的匾额, 饶是柳无咎目力极佳, 也只能依稀辨认出“藏王村”三个字。
他道:“看来这里供奉地藏王菩萨。”
贺青冥的目光终于从佛像移开,道:“地狱不空, 誓不成佛, 可惜世上总有太多重地狱。”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走进入口,下到第一层地狱。
走了许久,屋舍也已显露真身, 却依旧无一人声,没有形影,也没有神魂,连鬼怪也已抛弃了这个地方。
江风似已被定住身形,变作一滩几近枯竭腐败的死水, 到处都是陈旧而溃烂的气息。
柳无咎道:“这里很不寻常。”
“哦?”
“小时候我四处流浪,曾经到过这样废弃的村落,越是安静,就越是危机四伏。”
他道:“虎狼狩猎的时候,往往也很安静,但如若猎物放松警惕,就会掉进它们设下的陷阱里,它们等的也就是这么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贺青冥道:“你认为他们就在附近。”
“不错,而且离我们不远,只是不知道为何他们徘徊不前,不敢近来。”
贺青冥垂眼,似乎看了仍有些斑驳的左手一眼。
他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还在?”
柳无咎道:“也许看不见,但可以闻见。”
他闭着眼,轻轻嗅了嗅,道:“我能闻见鱼腥气和腐萤枯草的气息,还有飞虫破土、蜂蚁筑巢……还有春天里一丝晚来的花香,花香里有你身上的檀香。”
他瞧着贺青冥,贺青冥却不知怎么,已不太敢瞧着他。
贺青冥只笑了笑,道:“这里也有花香么?”
柳无咎点点头,道:“无论是什么地方的春天,也总有一缕花香的,何况这里还是江南。”
贺青冥忽道:“哪怕这个地方早已坍塌、堕落,哪怕它已化作一片焦土?”
柳无咎道:“哪怕下到地狱,到了春天,地狱里也要有花香。”
贺青冥若有所思,又道:“那些人又去了哪里?”
柳无咎道:“他们无处不在。”
到处都是他们的气息,但到处都没有他们的痕迹。
村子中央有一口井,井口小而窄,井道却深不可测,井水已近发黑,弥漫着不祥的气息。
两人走了一路,却都一无所获,柳无咎道:“他们已经离开了。”
他心下又觉有一点奇怪,道:“这一路走来,他们好像是有意避开我们。”
他看了看贺青冥,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避开,是不是?”
他道:“我不太了解人,可是对于野兽,我却比你要熟悉,能够震慑一群野兽的,一定是比野兽还要可怕的东西。”
“他们避开的人不是我,是你。”
“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柳无咎定定看着他,道,“你到底瞒了什么?”
贺青冥道:“无咎,你我已约定不再过问。”
“可是我不能不问。”
柳无咎颤声道:“我听过你的梦呓,这一年多来,你一直让我去寻朋友,去寻喜欢的人,我本以为你是要推开我,是不要我,可是……你其实是要离开我。”
贺青冥默然了一会,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只是没有办法。”
人生总是求不得,生不得欢愉,死不得归宿。
柳无咎心头忽然刮来一阵恐惧,他道:“是没有办法走,还是没有办法留下?”
贺青冥道:“江湖又岂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柳无咎却道:“无论你要走还是要留,我都可以陪你。”
贺青冥却只看了看柳无咎,又笑了一笑。
他这一笑竟透着一点苦涩。
若不是柳无咎,也许他也不会这样挣扎。
他毕竟已舍不下他。
他已有舍不下的事,如今又多了一个舍不下的人。
要是没有彼此,他们这样的人,也许都会活得痛快得多。
古井无波,这样一口死井,本就是毫无波澜的。
只有活着才有波澜,才有贪欲、嗔怒和痴怨。
这一口井水竟然泛起了一点波澜。
顷刻间,整座村子都似活了过来!
一人高声喊道:“快走——!”
贺青冥二人看去,只见温阳和苏京形容狼狈,朝着这边跑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群乌泱泱的怪人。
贺青冥看见他们的那一刻,瞳孔骤然缩紧!
他看着他们,却似看见了十二年前的长安,看见了他被大火埋葬的故园。
尽管二者并不相同,充其量也不过有几分相似。
“快跑!”温阳气喘吁吁,道,“人太多了,咱们先找地方避一避!”
几人拐了好几个弯,闯进一处屋子里,终于把那些人远远甩在后边。
那些人徘徊了一会,竟然没有靠近,也不再追上来,只慢慢又隐在屋舍间。
苏京点燃火折子,道:“青冥剑主,柳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贺青冥平息几许,道:“我们当然要来。”
“可算走了。”
温阳看了眼窗外,抹了把汗,又道:“飞卿你怎么样?”
柳无咎面无表情,一把拍开温阳。
温阳大吃一惊:“怎么拉的是你!”
贺青冥看了看温阳二人,道:“你们这是发生什么了?”
“别提了!”苏京道,“我从出生起就没这么倒霉过,一上岸差点陷进泥潭,进来又遭逢机关,还没喘口气,又接着碰上了那群人!”
她又看了看贺青冥和柳无咎,道:“等一等……你们不会什么情况都没碰到吧?”
两人摇了摇头。
苏京登时惊了:“人和人的待遇怎么这么不一样哇!”
几人坐了一会,温阳左顾右盼、来回走动,苏京的水囊刚才给暗箭射穿,这会正是口干舌燥、心浮气躁,便道:“你能不能不要乱晃,烦得很!”
温阳道:“也不知道咱们现在在村子哪边,玲珑又在哪里。”
他见贺青冥在墙壁前停留许久,道:“怎么了?”
贺青冥道:“地上是焦灰,这附近被烧过。”
“那又怎么样?”
贺青冥敲了敲石壁,道:“四壁有空……这里原是祠堂。”
他忽然抽出青冥剑,一剑划去,震开厚厚的一层炭灰,只见石壁片片剥落,中央供着一尊佛龛,四面密密麻麻,都是数不清的牌位。
柳无咎道:“想不到却藏着这样一处天地。”
贺青冥道:“这里封闭已久,想必是有人不愿让人找到这里。”
苏京一个个看过去:“先妣,先考……”
温阳却似已不忍再看,脸上已有一点痛苦之色。
贺青冥沉默着看了一会,柳无咎轻轻道:“你想到什么?”
贺青冥别开眼,道:“都是过去了。”
苏京和柳无咎无父无母,温阳和贺青冥却是有过的。
这世上任何一个失去过父母的孩子,在看见“先妣”“先考”的时候,都不能不心中触痛。
苏京轻声道:“阿阳……”
温阳却没有理她,他整个人便像是忽而缩进了壳子里。
她心下一叹:“温侯若是在天有灵,还请您再庇护几分吧。”
她不经意碰了碰牌位,却忽觉不对:“怎么是铁的?”
贺青冥霍然转身:“铁的?”
自古盐铁官营,近世虽久未一统,但这样大批的铁矿用量,也绝不可能是一座寻常村落用得起的。
柳无咎又试了试,道:“不只是铁制,而且这些牌位都被焊死在底座上,但底座……是可以转动的。”
贺青冥沉吟了一会,道:“我明白了。”
他道:“大家找一找刻有‘先妣’字样的牌位,把它们都转到背面。”
“找完了!”
苏京道:“一共是十八座——”
她心下一震,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刹那,佛龛忽然轰隆作响,大堂中央霍然洞开!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是一条尘封已久的密道!
贺青冥道:“此地名为‘藏王村’,世代供奉地藏王菩萨,相传地藏王菩萨本名金乔觉,为了救母几度入地狱,曾言‘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地藏王菩萨?”苏京愕然,道,“我记得昔年普渡和尚便是打着地藏王转世的幌子蒙骗世人,诓得一干人等做了他的手下。”
温阳冷哼一声,道:“他算什么和尚?他未曾吃一天斋饭,撞一天钟,不过是假和尚罢了。”
柳无咎道:“这里不是祠堂。”
“不错。”
贺青冥道:“这里是地狱。”
第78章
月光光, 人惶惶,火光光,望故乡。
漫漫长路, 已亮起来一团火光。火光映着窄窄的四方, 来时路无觅处, 前路仍旧茫茫。
火苗冒头的时候,两侧长长的壁画也露出来真容。
这一路暗无天日、死气沉沉,竟有这么多鲜妍夺目、栩栩如生的壁画。
时光尘封已久, 然而这些壁画一如刚诞生时的模样,仿佛时间并没有能够在它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石青、石绿、藤黄……”
温阳细细观看, 道:“这些壁画所用颜料都是青金、朱砂之类的名贵矿物, 辅以蓝靛、藤黄、茜草等药植提取而来。”
苏京道:“这么讲究?”
“丹青一道,讲究的地方可大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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