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岸后,不久便借着迷雾与岳掌门分开,而后便一直跟在温阳他们二人身后,你太知道这里有什么,也太怕他们发现什么了,所以他们二人上岸后一路险象环生,都不是偶然,你设计那些陷阱,为的就是干扰他们,不让他们找到祠堂后的密道,可惜天不遂人愿,你的那一串陷阱惊动了那些疯魔的人,他二人与我和无咎碰面,而后我们又来到了祠堂,那些人虽已丧失神智,可他们比常人更敏锐,他们更知道祠堂下边是怎么一副可怕的情形,所以他们便没有再追来,不料也正是这一点,让我们有机会发现密道。”
苏京恨恨骂了一声,温阳冷冷道:“我看他对这里熟悉得很,把那些人藏起来,也不是为了什么武林大义,而是为了他和陶家的协商能够顺利。”
“但是梁掌门,你一直在怕什么,或者说,一直在找什么呢?”
贺青冥从怀中掏出一物,道:“你一直在找的,是这本温侯遗落在密道的手札,是不是?”
“手札?什么手札?”
“你不认得?这上边可是记载了各大门派暗地里做过的事迹,其中自然也包括大重山。不过没关系,你不认得,温阳总是认得的。”
“不错……”温阳看了看,颤声道,“这的确是我阿爹的字迹。”
“十二年前,温侯离开长安,却并不是只为了七星、连环他们而来,他一直在调查这些门派纷争背后的根源,他也确实查到了一些证据,就比如当年市面银粮流通失衡,就是大重山的手笔,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查到这件事具体是谁做的,便被请去和谈,后来,又被此人引到了这里。”
“梁掌门,你一向喜欢把罪责推到死人头上,洛伊是这样,霍东阁也是这样,可是你要知道,死人也是会说话的,而且比活人说的话要更可靠。”
“你说是霍东阁暗箭伤人,可是霍东阁那天是来和七星帮他们商谈的,他事先并不知道温侯也会来。何况温侯的伤口形状,根本不是寻常箭镞造成的,只有弩箭,才有威力造成那样的伤口。据我所知,大重山早年从东海缴获过一批链子弩,将其藏于总堂武库。链子弩以机括驱动,可以随时收回,若我没有猜错,那天晚上,你用的就是它吧?”
梁有朋道:“青冥剑主真是消息灵通,可是武库必须以掌门令开启,我又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你当然能做到,因为你是掌门的乘龙快婿,因为霍东阁虽然防着你,不把掌门令所在告诉你,却不会防着他的女儿霍璇儿,而霍璇儿,自然也不会防着她的夫君。”
温阳已然怒不可遏,喝道:“梁有朋!你竟害我阿爹!亏我阿爹当年还曾赏识你、提拔你!”
梁有朋也便撕破了脸皮,道:“提拔?他提拔我什么,他无非是跟霍东阁说了几句好话,好话谁不会说?他是王侯之后,他跟霍东阁那样的权贵本就是一丘之貉!这世道讲的什么仁义道德,讲的什么江湖义气,不过都是黑吃黑罢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青冥剑主,有朋佩服你,可是你再厉害又怎么样?附近箭阵密布,一触即发,你又能怎么办?”
贺青冥忽笑了笑,道:“却也未必。”
他侧身一望,柳无咎与他对视一眼,道:“起剑,避水阵!”
这避水阵乃昔年武林四公子之一的唐烛所创阵法,当年他就是以此剑阵,与三友一同大破血魔宫机关阵的。只是此阵法极难练成,需四名剑术高手齐心协作,彼此配合,方能百战不殆。可是当年四公子乃多年好友,常年一道习武切磋,何等默契,眼下贺青冥四人并未练习,温阳又早已没了趁手的灵风剑,剑阵未成,威力先弱三分,贺青冥一人当先,必定要冒极大的风险,难道他竟是要强行破除洞窟机关!
却见贺青冥飞身掠出莲台,脚下如踏云中,与此同时,柳无咎三人亦紧随其后,一人为尾,二人为翼,四人穿梭于密密麻麻的的飞箭之中,远远望去,好似一头在骤雨中呼啸遨游的金翅鹏鸟!
几人共同抵御箭阵,温阳未带兵刃,只得以气化力,如此一来,即便他内力深厚,却也很是吃力,他心中暗骂,想不到当年折剑立誓,后来又久历花柳风月,如今没了趁手的兵器,关键时候竟是自己坑了自己一把。
“接着!”
忽听得一道破空剑鸣,温阳反手接过,定睛一看,却是方才被闲置一边的秋山剑。
“怎么是秋山,真晦气!不过……”温阳看了看柳无咎,顿了顿,“谢了!”
他这声谢道的吞吞吐吐、不情不愿,柳无咎也没有看他,只生硬地“嗯”了一句。
贺青冥一马当先,他虽身处半空,却如履平地一般,原本致命的暗箭到了他脚下,也不得不俯首帖耳,变作扶摇上下的一道道天阶,心甘情愿地送他去往来时的方向。又一波箭雨袭来,贺青冥持剑飞旋,成百上千的雨点顿时飞溅到四面石窟,响起一阵密集而沉闷的鼓点,石窟大小、构造不同,发声也各不相同,于是这一刹那,便似千百个山东大汉一齐擂动腰鼓、鱼鼓、战鼓、琴鼓、象脚鼓……一同奏起来一支震撼山河的鼓乐。
然而这一支鼓乐里,却似有一个不甚和谐的音节,好像鼙鼓破裂、琴弦哑断,虽则十分微弱,但落到行家耳朵里,便再不能滥竽充数,势必要现出原形。
贺青冥目光一凛,已然锁住一个方向,一处石窟。
他道:“右下西南位,莲子观音。”
“啊?”
苏京不会音律,完全没听出端倪,心下疑惑不已,但见温阳、柳无咎面上了然,她不愿露怯,便不懂装懂,把疑惑全吞进了肚子里。
贺青冥道:“金石冲撞,可以有很多种声音,但唯独不该像是落到一团空气里,那处石窟后面,必定是空的。”
“那这么说……?”
“这里不止一条密道,梁有朋就藏身于斯。”
第85章
贺青冥挥剑荡去, 一波箭雨被齐齐拦腰截断,而后被剑势带偏,倒戈相向, 纷纷涌向一个地方!
梁有朋未料变故陡生, 闪避不及, 被一支暗箭划伤臂膀,闷哼了一声。
他顾不得操纵机关,捂着手臂伤口, 转头拔腿就跑。这些年来,他虽未敢深入腹地, 却也早已摸透了七星帮设下的种种机关密道。狡兔三窟, 此地密道如星罗棋布、罗网盘生,一般人不识地形, 根本进得来出不去, 只要他跑到密道入口, 按下机关,便可将贺青冥等人一网打尽, 就如当初的温灵一般, 一并被困死在这座地牢。
“贺青冥啊贺青冥,就算你是神魔鬼怪,也一样插翅难逃!”
“不好!”苏京忽觉不妙,“梁有朋要跑!”
她话音未落, 忽觉脚下一阵震颤,四方落石不断,仿佛地底一头巨兽正在怒吼震咤,要将这一条密道都吞入腹中。
贺青冥目光一沉,凌空一跃, 直扑出数米,借着密道拐角一蹬之势,整个人左右翻转,与此同时,青冥剑出!
苏京心下赞叹之际,后背又陡然生出一阵冷汗:短短几个眨眼,贺青冥应对之快,已经大大超乎众人意料!
他的轻功路数已是刚柔并济、转换自如,但更让人觉得可怕的却是他出剑的方式,方才这一剑,竟与他的躯干发力方向是相反的。
他几乎已不能算作一个人!
他已变作一座关隘,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如城内机关一样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却又能彼此协作。他好像可以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拆卸、重组。
他们虽身处同一条密道,但贺青冥和他们好像却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本也已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但在贺青冥面前,却仍是慢了一步。
这一剑斜斜刺出,又转以剑背猛地劈下!
梁有朋捂着侧颈惨叫一声,脸色已由白变作青紫,眼里也已露出几分惊惧之色。
这一剑是冲着取人性命而来,若非梁有朋早有防备,若非贺青冥忽然改变剑路,此刻他已是必死无疑。
“飞卿,做什么放过他?”
温阳匆匆赶来,贺青冥道:“你看看墙上的那支弩箭。”
原来方才贺青冥出剑时,梁有朋也射出一箭,密道空间狭窄,弩箭射程不足,威力不够,却也让人猝不及防,贺青冥为了躲避这支弩箭,不得不临时变化剑路。
这一支箭,分明是奔着心脏去的,若非贺青冥已有所防备,怕是不死也要重伤。
“血债血偿!”
温阳怒不可遏,他暴喝一声,提剑刺向梁有朋!
灵风剑法以轻灵飘逸见长,剑风中正温和,极少伤人性命,十多年了,这还是温阳第一次动了杀心。
他招式又快又急,招招直取要害,梁有朋本已负伤,已无力反击,只得狼狈不堪地抵御和逃避。
不多时,梁有朋已然伤重,温阳仍杀气不止,正要一剑挥去,结果了梁有朋性命,苏京却忽然出手拦下了他这一记杀招。
“阿京!你拦我做什么,他害了我阿爹!”
“阿阳!温侯之死、七星帮覆灭……种种真相未能大白于世,梁有朋罪行未能公布于众,大家还被蒙在鼓里,你现在杀他,便是死无对证,给自己和侯府留下后患,温侯一世贤名,岂可死后遭受非议?”
温阳喘着粗气,慢慢放下了,道:“……好,我先不杀他。”
“哈哈哈哈哈……”
梁有朋躺在地上,却忽地大笑起来,他啐了一口血沫,道:“我当温侯是什么英雄豪杰,不过也是贪慕虚名之徒。”
温阳喝道:“住嘴!梁有朋,你扪心自问,你这些年都干了什么?当初我阿爹赏识你,劝霍东阁不要逐你出大重山,劝他收你做入室弟子,霍东阁看在他的份上,才答应了。若不是他,你哪里来的今天,可你竟然狼心狗肺,害他性命,真是禽兽不如!”
梁有朋似乎怔了怔,道:“不可能,他只不过……”
“他只不过说了几句好话?呵,这怕是霍东阁想要揽功,为了笼络你,才故意这样说的吧?是,他是说了好话,他说你爱护幼弟,有孝悌之心;路见不平,怀侠义肝肠……”
梁有朋陡然愣住,他的整张脸忽然变得空洞了。
那一年他十五岁,他在大重山当仆役,已经当了五年了。
五年来,在所有人里,他总是最勤快肯干的那个,他每天干着无数脏活累活,只为一个月多挣下几枚铜板。
他这么辛苦,也不过希望在弟弟生日这天,给他买一条快要咽气的鲤鱼,给弟弟熬一熬鱼汤,补一补身体。
五年来,他已与大重山脚下的鱼贩子相熟,每天下山的时候,也要和邻里老乡问一声好。
这天梁有期生日,他照旧去鱼贩子那里买鱼,却看见几个大重山新入门的弟子在集市里作威作福,肆意压低货价,他见状上前与之理论,却被他们嘲笑辱骂,被他们轻蔑地推倒。他心头火起,一时忘了遮掩,使出偷学来的一套拳法,把那几人打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
第二天,梁有朋上工的时候,便因偷学武功的罪名被罚跪山腰,那几人向师长告状,要将他驱逐出门,要让他再度变作一条四处流浪的丧家犬。
他跪了整整一天,直到日头偏西,一列人马漫步走来,漫天飞霞里,白马轻裘、簪缨佩玉,他们纷纷从他身边走过。
梁有朋只看了一眼,便没有再看,他只知道他们都一样,他们都只当他是污泥堕土,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更不该闯入这个世界,污了他们的眼。
他们不看他,他却也不看他们。
他却不知道,温灵在马背上遥遥一望,便记住了他,记住了他那双炯炯有神,又坚韧不屈的眼睛。
于是他在与霍东阁寒暄过后,提及了梁有朋一事,在霍东阁面露迟疑的时候,温灵道:“以我观之,此子爱护幼弟,有孝悌之心;路见不平,怀侠义肝肠;自学成才,心存远志。天赋、毅力都非常人能及,是可造之才。”
苏京叹道:“温侯看走眼了。”
贺青冥道:“他或许没有看走眼,只是有些人,走着走着就变了。”
梁有朋忽然又笑了起来,他虽然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十二年前,那个改变了太多人一生的晚上,他跪在温灵面前,道:“请温侯做主!”
温灵扶他起来,微微笑道:“十年前,我在大重山见过你。”
他道:“听说你已做了父亲?”
“是,他叫月轩,已经四岁了。”
“那便是要到识字的年纪了。”温灵蓦然一笑,“阿阳这个年纪,可皮实得很,哭着闹着不愿上学堂……他只比你小几岁,却没有你这般沉稳可靠,一天天的,总是不让我省心。”
梁有朋竟也不禁笑了笑,道:“温侯说笑了,温师弟为人潇洒豁达,又天资出众,只是少年心性不定,不必急于一时。”
温灵叹道:“做父母的,都不容易啊,我不是他生身父亲,却也总是怕他冷怕他热,又怕他什么时候不知好歹,招惹是非,有朋,你们同辈,你又算得他师兄,日后他若犯下什么过错,还请多担待担待。”
梁有朋不由道:“……温侯果真慈父心肠。”
温灵又道:“我看你眼下乌青,许是太过劳累,年轻人奔波事业是好事,不过也该好生歇息,保重身体,你一向聪慧用功,将来必有大成,心中不用太过忧虑。”
梁有朋未料会听到这么一番话,他父母早亡,一直以来养育幼弟,奔波忙碌,却从未有长辈对他有过只言片语的关心。
“……多谢……温侯。”
“叫什么温侯?叫我叔叔吧。”
“是……温,温叔叔……”
他心中百般滋味难言,抬头望去,但见温灵走在月下,玉貌仙姿,行止飘逸,恍然若神。
他看了好一会,一会心向往之,一会又自惭形愧。
“有朋?”
“啊?来,来了!”
而后便是一通混乱,血战之中,温灵喝道:“有朋!你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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