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琢含笑,故意逗他:“看我眼熟?你有没有见过承寰使呀?”
“昆玉?”周负问,“见过的,你,像他。”
随后他又有些苦恼地垂下头,失神地喃喃自语道:“不一样的……不是、不是这种,见过……”
一见周负露出这种被抛弃的小动物般的神情,秦琢就不忍心了,心里的某个角落像是被轻碰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他想了想,还是不愿骗周负,于是实话实说道:“我叫秦琢,字昆玉,你直接叫我阿琢就好。”
周负茫然地抬起头,吸了吸鼻子,眼眶还有点泛红:“你、你也叫昆玉?”
秦琢越看越觉得可怜可爱,忍不住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被硬邦邦的发丝扎了一下也不在意:“我就是昆玉呀,你没认出来?”
果然,人在面对可爱的东西时,嗓音会不自觉地夹起来。
他摸头的动作自然而熟稔,揉得金尊玉贵的不周君懵了一下。
周负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他的五官一会儿:“真的,是昆玉唉……你怎么,变得那么大了?”
“因为我长大了嘛。”秦琢笑得凤眸都眯成了一条缝,从缝中透出一点灵动的光。
“啊……”周负长大嘴巴,看着秦琢愣神,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面前成熟俊逸的青年和大禹家的那个小孩联系在一起。
深衣青年笑容温暖,但露出的皮肤白得像昆仑山的冰雪,阖上的眼皮遮住了墨黑眼珠,浑身淡得没有一点颜色,让他感觉一会儿就要散了,什么都留不住。
我要留下他。
周负想。
于是他突然道:“我可以亲你吗?”
这回轮到秦琢愣神了。
“不是,这、这……你这话说的……”他尴尬得手足无措,双手不自然地攥着,差点从地面上弹起来,一向能言善辩的玄鸟阁主破天荒地结巴了,“你、这……周负,你知道这个行为是什么意思吗?”
或许是因为他在蓬莱秦家那种规矩颇多的世家大族中成长,在某些方面显得较为保守,发乎情、止乎礼才是他理想中的相处方式,牵手拥抱就已经算是相当亲密的行为。
若眼前是未来的周负,秦琢说不定冲动之下也会应允,可是、可是……这个刚化形的不周君明显什么都不懂啊!
“我知道,我喜欢你。”周负竟还理所当然地回答,“禹王喜欢他的妻子,所以他就会亲涂山女娇,我喜欢你,所以我想亲你。”
“这是谁告诉你的?”秦琢不禁头皮发麻。
周负坦率道:“是昆玉……不对,是你告诉我的啊。”
“……”
秦琢不禁陷入了沉默,周负的表达方式太坦诚、太直接,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清澈与真挚,搞得好像他才是思想不纯的那个一样。
“你才见了我一面,你对我一点都不不了解……”秦琢苦口婆心地开始劝说,试图纠正周负的想法。
“第二面。”周负认真地回答,“不久前,在噎鸣河里,我看到你了。”
秦琢一怔,脱口而出:“那是你?”
“嗯,那是我留的烙印,被人触动,我附身探查,就看到你了。”周负说着说着还委屈上了,整个人更加灰败,“我喜欢你,一见你就觉得好喜欢,但你,你不让我亲……”
秦琢耐心地向他解释:“禹王能亲女娇,除了他喜欢女娇外,还因为他们结过婚了——结婚,你明白吗?”
周负想了一下,执拗道:“我们也可以结婚啊!”
“……”
秦琢沉默了。
“这个……”片刻后,他干巴巴地解释起来,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婚姻可是一件小事啊,虽然现在已经不太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了,但欲结良缘,起码要举行仪式,禀告天地尊长,取得官府文书,才、才能算是……佳偶……”
声音越来越低,面色越来越红。
周负听着秦琢的话,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在他的心中,感情是简单而纯粹的,他甚至觉得只要双方真心相爱,那么婚姻就该是自然而然的事。
“好复杂。”周负都快成蚊香眼了,“我、我明白了,但是我们可以慢慢来,按照阿琢的方式去准备嘛……”
“我喜欢阿琢,如果阿琢愿意,我要和阿琢永远在一起!”他微微抬起下巴,信誓旦旦。
他还给自己鼓劲:“我很能活的,我等得起!”
秦琢凝视着周负,心中的紧张渐渐消融,眼前的周负没有未来的克制与自持,情感浓得像是一坛香醇的烈酒,眼中的真挚与热烈仿佛能够燃烧一切。
他能感受到周负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这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年轻就是好啊,他突然这么想着。
年轻,可以轻而易举地许下永远的诺言,可以毫无保留地追求心中所爱,大把的承诺撒出去,也不在乎有没有砸出一个响儿。
我不该答应他的。
秦琢的头脑忽然冷静了。
周负,你知道吗?
此世广阔浩大,此生悠远漫长,百年过后还有百年,千帆历尽还有千帆,你要在这众帝之台上孤零零地等候数千年,才能等到我。
而你等到的那个我,他并不爱你,甚至并不记得你。
不过没关系,周负。
我已站在这里。
这意味着,我注定会爱上你。
面对周负的憧憬和许诺,秦琢只是笑着,将他耳边的发丝撩到耳后,然后什么也没有说。
“阿琢,你答应我好不好?”周负凑近了一点,眼睛亮得像星星。
秦琢避重就轻:“那你可要做好等上很久很久的准备呀。”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正如未来的周负不敢将他的爱意宣之于口,此刻的秦琢也不敢给出任何承诺。
“我会等你,等不到就一直等。”这个周负莽撞冒失,一举一动都只随自己的心意。
秦琢放软了声音:“可是,我下一次见你的时候,可能已经把你给忘记了,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怎么会这样?那、那怎么办呢……”周负肉眼可见地慌了。
“没事,我教你,你听好了。”秦琢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将其捂热。
周负一紧张就冰冷的皮肤,不如真人鲜活的五官,还有那硬邦邦的发丝,都是岩石化身的特征,不过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调整,让自己更像一个活人。
“如果我当真不再记得你,你也不要着急,我喜欢干净真诚的人,而你就是这样的人,我断不会厌恶你。”
“失忆的我没什么志气与抱负,你可千万别将我的身份告知我,反正我迟早会知道,你若提前揭露,我就没心思去想那些连枝共冢之事了。”
“还有,我喜欢日落,喜欢小动物,最喜欢的食物是相思糕。”
“我说的这些,你记不住也没关系,只需记得一句就好。”
“——你若以真心待我,我必报之以真心。”
第145章
秦琢说了很多,也不知周负听懂了多少,又记住了多少。
他问过周负,如今禹王还在世,周负化形至今尚不满二十年,从人族的生命尺度来衡量,都还是一个少年。
秦琢知道自己不能留很久,不然这个时代的昆玉就会出事,这次是被懵懵懂懂的周负不小心拉过来的,那自己最开始跌入噎鸣河,是否也是被什么人推下去的呢?
他想起了那股作用在小腿上的拉扯感,似乎是有人从噎鸣河底拉了他一把。
会是谁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再好奇也得回去了再做打算,秦琢轻轻地握住周负的手,留给他们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迎着周负纯净的目光,他觉得几乎要溺毙在里面,这种感觉就像是没有去心的莲子,刚咬下时满口清香,等到回味又会漫上来一股恼人的苦涩。
匆匆一面,又将分别。
他们的相聚似乎总是短暂的,仿佛命运的故意捉弄,让他们在时间长河中只能抓住那一瞬的温暖。
“你要走了吗?”周负冷不丁地发问道。
秦琢沉默片刻,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嗯。”
“那你去吧。”周负努力展现着自己的大度,试图让秦琢放心,“我等你回来。”
秦琢松开了他的手,转而摸了摸他的脸,将这一刻的记忆深深刻入心底:“如果我一直没有回来,你要来找我。”
“那我们说好了。”周负用力点头。
众帝之台上,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辨不清白天黑夜。秦琢站在高台边缘,回头看了一眼周负,眼中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决心。
他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即使那人是周负。
秦琢回过头,走入了漫天风雪。
周负安静地目送秦琢远去,看着他的背影融化了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随后茫然地轻抚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感觉那块地方如同被冰雪覆盖,充斥着刺骨的寒冷。
此时的周负还不知道,他要面对的,是一段多么多么漫长的岁月。
不过,正如他所说过的,身为灵石化身,他能活很久。
他可以等。
“就这么让他走了?”一个声音在周负身侧响起。
周负眨了眨眼,道:“西王母。”
西王母踏着白雪而来,又换了一副平凡面貌,但气质高华,令旁人根本注意不到平平无奇的五官。
她凝望着秦琢远去的方向,口中轻声说道:“……是琢啊。”
“是昆玉。”周负纠正道,声音低沉,充满了坚定,“那是昆玉。”
西王母沉吟了一会儿:“他都跟你说了?”
“嗯。”
“这小家伙。”西王母无奈地笑了起来,“当初拼命瞒着我们,现在倒好,直接就告诉你了。”
西王母拍了拍周负的脑袋:“当初,就是他把你从不周负子山下带出来的,还细心看顾了很久,若不是镇压相柳氏以及监察世界屏障,昆玉根本不会愿意将你交出来。”
“我喜欢他。”周负在西王母的掌心下小动物般拱了拱,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要和他结婚。”
到底是顽石脑袋,又久居帝台、远离尘世,不懂什么伦理纲常,也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不周君!”
西王母的面色瞬间难看得不行,眼中闪烁着震惊和愤怒,仿佛听到了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是不周山灵石化形,你的诞生是补全不周山的契机,你居然……居然敢!”
“荒唐,太荒唐了!”
愤怒难以遏制地从心底涌出,西王母一把抽回手,后退几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周负。
其他人也就罢了,就算哪天大禹跟她说他不喜欢涂山女娇了想离婚,西王母也能保持冷静,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唯独是不周君,又偏偏喜欢上了执掌山海玉书的承寰使昆玉。
“我清楚自己的职责。”周负梗着脖子执拗道,他不在乎西王母的愤怒和震惊,甚至不理解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但我真心喜欢他,我想要和阿琢在一起。”
“你……你这是胡闹!”西王母气得浑身发抖,她无法理解周负的决定,也无法接受他的选择。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是山海界无数生灵安危所系,而昆玉更是诸天万方最后的希望所依!你们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情,便将天下苍生置于不顾!”
“我没有胡闹。”周负不会因为西王母的反对而动摇,面对昆仑之主的怒火,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我只是想和阿琢成婚而已,又不影响我镇守众帝之台。”
西王母看着周负固执的眼神,心情复杂无比。
她衷心希望昆玉和不周君能够拥有属于他们的圆满,但西王母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将不可避免地面临众多考验和磨难。
爱情应该带来幸福,而不是痛苦。因此,西王母宁愿趁着不周君陷得还没那么深时,做那个破坏姻缘的恶人,也好过来日两相折磨。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不周君,我问你,你喜欢的人到底是昆玉,还是阿琢?”西王母恢复了从容镇定,直视着周负的双眼,缓缓出声道。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也算不上严厉,蕴含的气势却很沉重,仿佛在质问周负的真心。
周负歪了歪头,有些不解:“阿琢就是昆玉,昆玉就是阿琢。”
“不,不一样的。”西王母很快回应。
她迎着周负迷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把你从不周负子山下带出的人是阿琢而不是昆玉,在你毫无生机时,坚信你能生出灵智的也是阿琢……经历的事情塑造了人,现在的昆玉,根本就不是你喜欢的人。”
“你喜欢的人是阿琢,只能是阿琢,差一丝一毫都不是他,但他不在这里,他已经去往了未来……”
西王母是想将昆玉和秦琢分割开来,好断了周负对昆玉的念头,再以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等待让他知难而退。
周负却反问道:“那昆玉贴身看护我三百年,又算什么呢?”
他望向中原的方向,幽幽开口。
“虽有细微的不同,但魂魄的底色却是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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