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被周负强行驱逐出梦境后,周负连着好几天都不曾找过他,秦琢乐得清净,但关于自己身世的谜团又成了喉咙里的一根刺,想想就头痛。
他一觉心烦就会抄书,这次写的是诸葛丞相的《出师表》。
第一次看到《出师表》,还是秦老家主带他去武侯祠祭拜时,在祠内的石碑上读的。那时他才七岁,可是不知为何,秦琢从第一句就开始掉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谁劝都不好使。
秦老家主拉他走,他死活不愿离开,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念诵着武侯的《出师表》,一直念到嗓音沙哑,最后是他哭累了睡过去,才被老家主抱走的。
不过这样的感觉只存在一次,之后再看此文,虽有触动,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悲伤了。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
这篇《出师表》秦琢早已烂熟于心,每一次落笔都带着十二分的郑重,以彰对诸葛丞相的尊重。
什么蜀国,什么季汉,那就是大汉的丞相诸葛亮!
写到“臣本布衣”之句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夹杂着黑石子拖长的尖叫,划破了宁静的夜色。
秦琢停笔,黑石子的叫声中充满警惕,却不像是见到了生人。
都这么晚了,除了那个周负,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找他?
“昆玉师叔……呜呜,师叔……”拍门声愈发急促,细微的呜咽从门缝中挤进了房间。
认出了这个声音,秦琢连忙开门:“谭奇?”
一开门就被酒味扑了个满怀,谭奇敲门的动作凝固在半空,直勾勾地盯着秦琢看,表情还有几分委屈。
“你喝酒了?”秦琢蹙眉,将他拉进屋内,引他到桌前坐下,“别乱跑,我去给你弄些醒酒汤。”
刚起身,就被谭奇拉住了袖子。
谭奇眯着眼看他,强调道:“我没醉。”
“行,没醉。”秦琢无奈,众所周知,醉了的人都会说自己没醉。
谭奇微微睁大了眼睛:“你看,我还记得回秦府的路,我哪有喝醉。”
言罢,他就打了个酒嗝,顶着秦琢“你就嘴硬吧”的目光,他还狡辩说:“我……我这是吃得太饱了。”
他忽的晃了晃秦琢的袖子,声音骤然低了下去。
“昆玉师叔,我想回家,我想我爸爸妈妈。”
“我不要修仙了,我要回家。”
谭奇歪着头,眼睛里的水光越来越亮,滚做一颗晶莹的泪。
“这里一点都不好,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我出了秦家后谁也不认识……”
“话本也不好看,我字都认不全,那些乾朝啊澜朝啊,我都不知道……”
“修炼也没什么意思,功法比实变函数还难看懂,打架的时候挨揍也好疼……”
“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的爸爸妈妈呜呜呜呜……”
谭奇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秦琢的袖子里,鼻涕眼泪尽数往上抹,秦琢嫌弃想躲,见他哭得那么可怜,也就心软了。
谭奇身上的酒气不算太重,否则他根本不会让谭奇进屋,这家伙喝醉了也只是哭,酒品已经算不错的了。
他呼噜呼噜谭奇乱糟糟的头发,温声哄着他道:“我带你回家好不好,你的家在哪里呀?”
谭奇喃喃地说出一个地名,秦琢听在耳里,只觉万分陌生。
“哪里?在摩星岛的南边还是北边?”
他还想再问,就见谭奇猛地直起了身子,随后将他轻轻地推开。
秦琢挑眉,这是发完疯就醒酒了?
谭奇胡乱摸了两把脸上的泪水,笑得勉强,好在看上去已经清醒了许多:“不好意思啊昆玉师叔,我喝了点酒,一时间没忍住,你的衣服……”
他心虚地瞅着被他揉得乱七八糟还湿了一片的袖子,试探地问道:“要不……要不我帮你洗?”
“不必了。”秦琢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狼狈,深吸了一口气才冷静下来,“你稍等片刻,容我去换一身衣服。”
谭奇本想趁早开溜,听到秦琢的话,又坐了回去。
秦琢出来时,谭奇自来熟地翻出了茶杯,站在桌前看秦琢抄写的《出师表》,见他上前还讪笑着递了一个茶杯给他。
“师叔,喝水。”
秦琢没有喝,将茶杯撂在了一旁。
两人相对无言,谭奇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僵硬,然后消失。
“你不是谭奇。”秦琢率先开口。
谭奇犹豫了一下,发现自己发酒疯时说的话确实不太好圆,便干脆地点头承认。
“是,我不是谭奇,我叫……我叫季英。”
他其实没有完全喝醉,但是情绪上来了却无法控制,脑门一热,就冲到了琅华居里找秦琢哭诉。
秦琢平静地看着他,仿佛要透过熟悉的躯壳看到内里那个陌生的魂魄:“谭奇呢?”
“我不知道。”谭奇局促不安,“也许,是在我的身体里吧。”
秦琢微微颔首:“季英,如果想在秦家活下去,你必须是谭奇,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谭奇想起秦家主毫不留情点来的手指,宛如惊弓之鸟,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当然知道,秦家主的温和全部建立在自己是他故友之子的基础上,失去这个身份,都不知自己会被他扒掉几层皮。
离魂秘术对他无效,只要季英咬死了自己是失忆,那他就是谭奇,正因如此,秦琢才没有告发他的打算,免得被反咬一口。
谭奇刚想点头表忠心,再加个对天发誓,谁料下巴刚往下一点,就碰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吓得他险些当场魂飞天外。
他眼珠战战兢兢下瞥,发现曳影剑不知何时凌空飞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秦琢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谭奇的嗓音颤抖得厉害:“我明白……我明白……”
“我想,你应该不会做出危害秦家的事吧?”考虑到此人不太聪明,秦琢的话也直白许多。
“不会不会,我还指着秦家养我呢!”谭奇就差三指朝天立誓说有违此誓天诛地灭了,主打的就是一个窝囊组上大分。
秦琢轻笑一声,曳影剑长鸣,自动飞入架上的鞘中。
“功法很难学吗?”秦琢拿出一副闲聊的姿态,双眸如玉清润,温和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很难啊。”谭奇有些腿软,挣扎了两下才站住,“比数学难多了。”
“数学?你是说算数吗?”
“差不多……你听过一句话吗?你的眼睛会欺骗你,你的耳朵会欺骗你,你的经验会欺骗你,你的想象力会欺骗你,但数学不会——不会就是不会。”
秦琢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离谱,又有点合理。
“你主攻算数的?”
“嗯……差不多吧……”
秦琢问,谭奇答,两人聊了几句,又被一声黑石子的“孟极”打断。
都这个时候了,又有谁到访?秦琢满心疑惑地拉开了书房门。
第16章
书房前的小院里种了几竿竹子,不过长得稀疏,在初秋微凉的晚风中瑟瑟,月光雾蒙蒙的,看不明晰。
小院中站着一个人,不知有意无意,竟站在了阴影中。
不过秦琢还是一眼认出了,来者正是秦家的大小姐秦思悯。
不等秦琢询问,秦思悯主动开口:“打猎。”
“什么?”秦琢盯着她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秦思悯上前两步,让自己暴露在书房的光亮下,淡粉的嘴唇微微抿着,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丝谴责。
“小师叔说过的。”她眼巴巴地瞅着秦琢,“闲下来了,就带我和天策去打猎。”
秦琢抬头看看天色,一道新月高悬,宛如一把冒着寒气的森冷弯刀,星子稀稀落落地撒在云上,晦暗无光,一派荒凉之意。
他低头看看秦思悯,真心实意地发出了困惑的声音。
“啊?”
秦思悯掰着手指:“蓬莱十一岛没有猎场,我也不想出海射鱼,我们夜里赶路,凌晨就能到甘渊。”
“你要去甘渊?”秦琢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先不说现在是晚上的问题,你可知长定公主眼下就率军驻扎在甘渊?”
“我知道啊。”秦思悯将双手背到身后,快乐得全身都在冒小花花,“我特别喜欢她,她好厉害!”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秦琢失笑:“你这是想打猎,还是想见长定公主啊?”
秦思悯思索片刻,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都想。”
你还真挑上了。
秦琢叹气道:“大乾公主可不是我们想见就能见的,军营有重兵把守,闲杂人如何靠近?”
“万一,就碰到了呢。”
秦琢对这位又拧又倔的大小姐没有办法,只能搬出秦家主来压她:“你是偷偷跑出来的吧,若是家主知晓……”
“我留字条了。”秦思悯用上了平生最快的语速。
秦琢再劝:“已过亥时,天策他早就歇下了……”
就算秦天策生来痴傻,那也是由悬镜堂主正儿八经教导出来的孩子,傻是傻了点,生活还是能够自理的,辰时起亥时歇,作息规律到令人发指。
秦思悯眼睛微亮,平直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在追云顶。”
“……你已经把他叫出来了?”秦琢的表情一言难尽。
秦思悯伸了伸肩膀,骄傲地挺起了胸,但脸上还是冷若冰霜,漆黑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
秦琢没办法了,如果他不同意,先不说秦思悯会不会一直缠着他,秦天策八成得在追云顶吹半宿的冷风。
“打猎?我也要去,我有两天的假呢!”
谭奇不知何时蹭到了秦琢的身后,许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胆不颤了腿不软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兴致勃勃。
秦琢刚想斥他胡闹,转念间,发现把这个危险人物丢在秦家也不让人放心。
“那就一起去。”他这几日叹气的次数都快超过了前二十五年的总和,“今晚没多少休息时间,你能扛得住吗?”
嘿,小看大学生了是不是?谭奇把胸拍的邦邦响:“你别不信,我可会熬夜了!”
秦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妥协地指了指外头道:“洗把脸,换胡服,带上剑。”
谭奇呲溜一下就窜出去了:“我马上回来!”
声音远远地传回来,在风中打了个旋,才砸然落地,惊起一声孟极的鸣叫。
秦琢蹲下来抚摸黑石子,顺着脑袋摸到尾巴,黑石子的眼珠在夜里闪着岑碧的幽光,喉咙里溢出舒服的轻哼。
“去吗?”秦思悯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不,不去。”秦琢神奇地听懂了她的意思,“黑石子留下看家。”
秦思悯若有所思地看着黑石子,用指腹轻轻摩挲剑柄。
这把剑名唤摇情,锋似严霜,削铁无声,是秦夫人当年的嫁妆之一,等到秦思悯及笄时就成了她的佩剑。
“思悯稍等,我也去收拾一下。”
一朵黑云散作漫天阴霾,遮住了那弯浅浅的月牙。
…………………
在不知多久的沉睡后,李世民再次恢复了意识。
贼你妈,这是第几次了?
脑海中刀光剑影不断交错,他定定地望着广阔的天穹,但见阴云,不见星月。
终南山上,早年南征北战留下的旧伤还是击溃了皇帝的身体,一缕风平息在了大唐贞观贞观二十三年的翠微宫里。
意识逐渐消散时,李世民想着,若有来世,他还要开创出一个万国来朝的盛世。
然后眼睛一睁一闭,他就成了大明的皇帝朱祁镇。
据说他目前的所在之地,叫作土木堡。
李世民:朕的大唐呢?朕这么大的一个大唐呢!
刚刚消化完唐朝国祚不到三百年的事实,就听到水源被掐断,瓦剌大军围城的消息,李世民一下子来了精神。
大唐先放在一边,这仗打完了再说!
也先假意议和,李世民一眼识破,修整过后不顾朝臣反对,直接御驾亲征。
解释解释什么叫天策上将!
打退瓦剌大军顺利回到北京后,李世民没有急着打回去,他要的是不战则已,一战灭国!
欸,那个叫于谦的很不错嘛,太子也还算顺眼,只是这皇后可比不上自己的观音婢。
后来,满朝文武听说陛下带兵出城,人都快麻了。
不过这段时间修生养息,确实足以让李世民再一次远征匈奴。
前方是于谦指挥的鸟铳火炮的大军,后方是李世民带领的神出鬼没的骑兵,匈奴人苦不堪言,只能往西迁移。
李世民大胜而归。
既然上天给了他再来一次的机会,李世民就不会浪费,对着唐书长吁短叹完了,就高高兴兴地撸袖子搞出一个大明盛世。
二十来年后双腿一蹬,传位于太子朱见深。
再睁眼,他变成了大宋的皇帝完颜构……不,赵构。
他当朱祁镇时,看这个宋朝的史书差点没给自己气出病来。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人有人,要武将有武将,怎么还能被打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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