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害死的,”他反反复复跟警察说,“肯定有另一个人,把他拐到那里了。”
警察感到很无奈:“没有证据表明,当时还有另一个人。而且,你父母也说过,你弟弟很聪明,不会跟着陌生人走的。”
他被问住了。是的,仲文齐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三言两语被人骗走?从永安街到河边,中途那么多商铺,要是有人胁迫,他早想办法呼救了。
“可是……可是他的表不见了!”他忽然抬起头,“他特别喜欢那只表,我记得他那天戴着的,为什么现在没有了?”
“他要去捞水藻,怕沾上水,应该自己摘下来,放在岸边了,”警察说,“至于为什么找不到……过了好几天了,可能有人捡走了。”
一块儿童手表,值不了几个钱,总不会为了它去杀人。
所有疑点都有解释,可是……可是他还是不信。
弟弟的死一定另有隐情。
父母不信他,警察不信他,没有关系,他自己想办法查。
可就算要查,从哪里下手呢?他一个小学生,又能做什么?
很快,因为付兰英想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他们从永安街搬走了。
线索断了,联系断了,但这个念头没有断,就像一只黑暗中幽幽的眼睛,多年来一直窥探着他。
这事还没完。
等到他长大,等到他有财力和资源,他开始重启这项调查。他不断回到永安街,寻找当年的同学,试图发现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可是,他依旧什么都没找到。
也许是他一个人势单力薄,那好,他就让更多人来找。
他努力回忆着当年的一切,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动作,把它们记录下来。
这花了他一些工夫。他不仅要还原自己视角的故事,也要还原弟弟的,所以,他也在联系弟弟的同学们,天南海北找他们谈话,力求还原所有细节。
他要把当年的事拍成电影,唤起所有涉事人员的记忆,他要让全国人拿着放大镜,寻找所有可能性,推理那一个小时发生的故事。不管这会花费多少金钱、人脉,他要找到真相。
这件事一定还有真相。
第46章 借口
几经周折,常威董事会还是批准了孟初的方案。
不过,公司希望能把它转成纵向项目,和孟初所在团队联合申报省里的“前沿技术研发计划”。这样不但能拿到政府资助,研发部写年终报告的时候也好看。
其实孟初希望它是横向项目,他的聘期任务有六项,他需要完成其中至少四项,而横向项目的指标比纵向项目好达到。
不过嘛,能有成果就好。
这个项目规模不小,他团队里没几个学生,人手不足,所以需要他牵头,和其他老师合作。
这是他第一次当团队负责人,开校企联合项目会议的时候,紧张得背上冒汗。
会开完,学院牵头,在学校旁边一家餐厅招待企业研发人员,服务员把酒打开,放在桌上。
孟初脑子里轰的一声,又开始出汗。手机在这时震了一下,他低头一看,付关山发的短信:加油,不要喝酒,我还指望有人来接我呢!
孟初笑了笑,他记得付关山今晚也有应酬——陈导带着团队来永安街实地考察了,现在大概也在哪个酒店里开怀畅饮呢。
家属都提出这种要求了,那他要努力做到。
他鼓了鼓劲,按照记忆中长辈的样子,询问客人们要不要喝酒,得到否定的答案,就让服务员上相应的饮料。
他做得不大纯熟,就像模仿大人的小孩子。他以为自己长大之后,就可以自动习得这些技能,长到快三十才知道,其实大人并没有比孩子成熟多少,大人也是在装大人。
企业里的一位领导问:“孟老师不喝吗?”
孟初摇摇头:“我待会儿还要开车。”
“可以叫代驾嘛,”对方说,“你看,林老师也是开车来的,人家都拿上酒杯了。”
孟初看了看团队里的另一位老师,说:“林老师海量,我不行,我喝一口啤酒就倒了。”
“那就少喝一点,今天也算是庆功宴,不喝点酒说不过去啊。”
旁边有两个企业职员附和,孟初的屈服本能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咬了咬牙:“我真不能喝。各位领导不用在意我,你们喝尽兴就好。”
领导再劝,他挂着不自然的微笑,握紧装着果汁的杯子,也找不出什么圆滑的回答,只是重复说不会喝酒。
然后……就开席了。
服务员开始上热菜,年纪较大的林老师先开口,举杯庆贺项目成立。孟初喝了口果汁,放下杯子,有种奇异的感觉。
好像……也没什么。
酒席就这么正常推进了下去,他用果汁敬酒,也没发生他想象中可怕的摆脸色、摔杯子。
孟初提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拿起筷子,听着旁边的同事闲聊。
“教务处王老师的事,你们听说了没有?”
孟初没有听说,竖起了耳朵。
“昨天晚上,王老师去了一个……好像是同学会吧,去之前,给太太发了条消息,说晚点回去,结果他太太半夜也没等到人,问那些同学,说早就回去了呀。他太太马上报了警,警察找了一夜没找到,天亮的时候,你猜怎么着?就在酒店旁边的人工湖里飘着呢。喝多了,走着走着就摔下去了。其实水不深,但是人醉着嘛,倒下去没爬起来,就这么淹死了……”
众位同事纷纷叹息。“王老师平常身体好着呢,上次教职工运动会还拿了奖,谁能想到……”
“他太太在警察局快哭死了,说要是她多打个电话,或者早点去接他就好了。”
“那谁知道会出这种事呢。”
孟初听着也觉得脊背发凉。他和这位王老师见过几面,对方也就三十来岁年纪,这么年轻,眨眼就……
忽然,他感到一阵恐慌。他拿出手机,给付关山发了条消息,问他聚餐结束了没有,喝了多少。
过了一阵,对面回复:结束了,就喝了一点。
孟初不确定这个“点”是多少,惴惴不安。好在企业领导们赶着回去,酒局很快散了,他赶紧给付关山打了个电话。
没有人接。
他头皮一阵阵发麻,又给海秋打了个电话。
“哥说先在周围走走,等着孟老师来接。酒?是喝了不少,但……”
心跳声越来越大,他查了一下那个酒店的位置,离映月河很近。
“我马上过去。”孟初说。
快二十年过去,映月河仍像当初一样缓缓流淌。黑夜里,被污染的、青褐色的河水只剩粼粼波光,倒比白天好看一些。
河边有稀稀落落的路灯,久未修缮,只剩足够照亮脚下的光亮。
就着影影绰绰的昏黄灯光,孟初看到那个高大的背影。
那人站在河边,低头望着潺潺流水。
孟初松了口气,感觉心脏缓缓落下,又猛地揪紧了。
这样一个夜晚,包裹在那人身上的喧闹、爽朗忽然安静下来,缩到不可见光的角落,剩下的只有沉重的回忆。
孟初走上前去,听到他的脚步声,付关山回过头,惊诧地说:“我还以为你得过一会儿才能到。”
“你喝多了,我想早点来接你。”孟初说。
“你知道我的酒量,根本还没醉呢,”付关山伸出胳膊说,“你看我的手,稳得很。”
孟初看了一会儿,握住他的手。
努力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有机会把当年的故事录入影像。于是,在如愿以偿的那一天,他站在河边,高大的身影和十二岁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付兰英说得对,他从来没有从十二岁的河边走出来。
“你还记得吗?”付关山说,“我母亲第一次见到你的场景。”
“记得,”孟初说,“阿姨很热情。”
付兰英问了好多问题,工作的、生活的,他甚至不用费心开启话题,只要跟着步调回答就行了。
“回家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说,”付关山望着河面,“但那一天半夜,我看到客厅的灯开着。她在看我们小时候的相册。”
说到这里,他声音放低了些。“她在你身上看到他了。”
如果仲文齐活到现在,就是孟初的年纪。也许,也是个科学家。
她反复询问孟初生活的细节,好像这样就能拼凑出那个孩子长大的样子。
她说付关山没有走出来,她又何尝走出来了。
“只不过,她顾念我,所以一直偷偷放在心里。”
接下来的话,付关山没有说,但孟初明白了。
他对不起她。
他答应过,要把弟弟安全送到家的,可他没有做到。
他对不起弟弟。
他是哥哥,他应该保护他的,可他把他抛在那里了。
多年来,这份亏欠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所以……”孟初说,“你有这么强的弥赛亚情节。”
付关山顿了顿,转过头望向他:“什么?赛亚人?”
“……就是‘救世主情节’,”孟初说,“我觉得……你想要通过拯救别人,来让自己获救。”
这么多年,他像傻子一样去帮助别人,亲戚也帮,朋友也帮,甚至明知对方是骗子,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对方的谎言是真的,他也帮。
那份愧疚实在太强烈,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消耗完。
“你真的不用这样苛责自己,”孟初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是吗?”
“你甚至砸了那么多钱去拍电影,找当年那件事的真相……”
付关山看了他一会儿,垂眸,扯了扯嘴角,转向河面:“是吗?真的有真相吗?”
孟初忽然静默了。良久,他开口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这么聪明,应该很清楚,当年那件事,也许就是那样,”付关山说,“我弟弟可能就是溺水死的,没有凶手,也没有真相。”
他的声音略带了点嘲讽。“我花了那么多年,那么多时间,去找那个凶手,只是因为……我希望有一个凶手。”
他甚至把剧本的名字写成“失踪事件”,而不是“溺亡事件”。如果是溺亡,那就敲定了是落水,是意外。
意外是没有凶手的。
可他希望有。
“因为如果有,如果他存在……”他说,“当年那件事里的坏人,就不是我。”
孟初的心跳忽然落空了一瞬。
“你高看我了。”付关山说。
他这些年的努力,不过是为了心安。
捐钱也是,帮人也是。
他在说服自己,他是个好人。
给了钱,别人会帮他做到这一点。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好人,那他就是个好人了。
他不是那个放任弟弟跑到河边淹死的、自私的哥哥。
“不,”孟初忽然说,“不是这样。”
他抬起头。
“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好人才会一直怀疑自己,如果你自私,你根本不需要别人来证明什么,”孟初说,“而且,当年那件事也一定有真相。”
“你又在安慰我。”
“不,”孟初说,“我觉得有真相,真心觉得。”
付关山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可他的眼神那样坚定,找不到一丝犹豫的痕迹,让人不得不相信。
“那块丢失的表,我陪你一起找,”孟初说,“一天找不到,就找两天,十年找不到,就找二十年。”
付关山望了他一会儿,然后用力地抱住他。
他把手放在对方的背上。
是,他不确定当年的事有没有蹊跷。可是,只要里面有谜团,付关山就不会放弃追寻,这已经成了一种人生信仰。
那他就陪他信。
当年的事有真相,对付关山来说更好,那就是有。
而且无论如何,他要把这个真相找出来。
第47章 附录六
齐椋看着手中的缴费单。
因为反复折叠和汗水的侵染,单子皱巴巴的,可上面的数字依旧清晰。
接到它时,他本能地想把它撕碎,然后跑出医院,丢下缠身的债务,丢下奄奄一息的生活,丢下轮椅上的父亲。
在内心黑暗的角落里,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但最后,他还是把单子放进口袋,推着轮椅,回到家中。
他坐在掉漆的桌子旁,双手抱头,斑驳的墙壁包围着他,仿佛连空气也是灰败的。
“别治了。”床上的人说。
这句话刺入他脑海中,引起滔天巨浪,也许是因为说中了他的心事。
“让我死吧。”床上的人又说。
齐椋深深吸了口气:“医生说还是有希望的。”
“花那么多钱,不过就是多受几年罪,”头发在枕头上发出摩擦声,“我还想死呢,真死了,还比这种半死不活的日子好点。”
齐椋不再听他自毁的话,站起身,拉开所有抽屉,翻找一通。然后把柜子上面,床铺底下的箱子都拉出来,一个一个搜寻。
他知道这是徒劳无功,但凡值点钱的东西,早就变卖了,还能留到今天?
可他还是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神迹发生,他能在哪个角落里,找到被遗忘的存折,或是母亲离婚时未带走的首饰。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连小学的文具都翻出来了,最值钱的,就是一块破破烂烂的儿童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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