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那块表,表带上贴着一圈星星贴纸,腐败、陈旧,却还没脱落。
他都不记得自己有过一块表。他也有悠悠闲闲装饰自己的时光?那好像做梦。
“别费劲了,”床上的人说,“哪可能有钱啊。”
这句话像重锤一样,又把他击落到现实中。
“我去借。”齐椋放下表,站起身来,腿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
“借?亲戚朋友,谁还肯接我们家电话?”床上的人用手一下一下敲打边沿,夜里想叫人时,他常用这样的咚咚声,把齐椋从一个梦魇唤醒到另一个梦魇。
齐椋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咬了咬牙:“去求,去找,总会有的。”
“行了,别做这些无用功了,”床上的人喃喃说,“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别说这样的话。”
“我就是个累赘,老婆跑了,唯一的儿子被我压得喘不过气,”枕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谁都不在意我,谁都想我快点死。”
“不要胡思乱想,我能找到办法的。”
“还不如死了,这样大家都轻松了。”
齐椋嚯地转过身:“别说了!我现在没心情安慰你!”
床上的人仿佛被吓住了,轻轻咳了一声,气若游丝地发出叹息,证明自己刚刚的话得到了印证。
齐椋闭上眼睛。
他不该对病人发火的。他该安慰他,该给他信心。
但他没这个心力。他实在太累了。
他打开手机,把几个地方的余额凑到一起,仍旧是杯水车薪。
他又打了几个电话,不出意料地,听到他声音的一刻,电话就挂断了。
手越攥越紧,空气也越来越稀薄。
终于,他的胳膊垂落下来,人跌坐在墙角。屋内恢复了寂静。
没有希望的,就像他在学校里期待的远大前程一样,没有希望的。
他是个穷人,认识的也就是穷人,谁能掏出这些钱来?
倏地,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孟寄宁呢?孟寄宁会不会有钱?
他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会有这种想法,可是……
他脑中不停闪过那一串数字,他第一遍听到就记住的数字。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他的腿僵直酸痛,他的腰背失去知觉。
随着最后一缕光线的消失,他终于下定决心,打出了那个电话。
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喂?是哪位?”
齐椋愣了愣,而后发现,这还是他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是我。”
孟寄宁沉默了一瞬,很是惊讶:“不是待会儿就在酒吧见面了吗?怎么现在打电话?”
这话中的喜悦像利箭一样击中了他,他知道应该说明来意,可他张开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孟寄宁对他的沉默感到疑惑:“有什么事吗?”
“你……”他吞咽了一下,“你今晚打算唱什么歌?”
“哦,”孟寄宁说,“你帮我录的那首参加比赛的曲子,我又写了几首,这样能凑成一个专辑送给我哥,唉,虽然我是不可能出专辑的……”
他这样说着,齐椋又想起他舞台上的样子。
他跟自己不一样,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被人遗忘的街道,离开逼仄发霉的出租屋,离开下雨时就会变成泥潭的路,离开不断爬起又跌落、不断挣扎却只能越陷越深的命运,他会离开这些,而些事物里面,也包括齐椋自己。
反正是离别,至少不要那么狼狈吧。
孟寄宁介绍完自己的打算,见他没什么反应,停顿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他说,“晚上见。”
齐椋开始疯狂接单。白天几乎是永无止境地驶在路上,油门、离合、刹车,他机械地重复着这三个动作,只有疯狂奔波,才能让他忘记现实。
那个周末的中午,三岔路口发生了连环追尾,离他的停靠位置有点远,但他还是去了。
快到时,远远地,他能看见几辆停在路中间的车,其中一个后备箱已经瘪了。往来车辆像水流一样,在它们周围分开又汇合。
他还没踩下离合器,电话忽然响了。
号码是陌生的,工作优先,他直接按掉了。没想到,过了两秒,第二通又打来。
他烦躁地接起:“我没钱。”
这些推销电话到底在想什么?问他要不要买房买车,是在讽刺他吗?
对面静默了一瞬,说:“这里是人民医院。”
他怔住了,破损的车盖残影在眼前晃动:“出什么事了?”
“您父亲刚刚割腕自杀,被邻居送到了急诊,”对面继续说,“伤口不深,已经抢救过来了,麻烦您尽快赶过来。”
电话挂断了,滴滴声在他脑海中形成啸叫,声浪汹涌地拍过来,像是要把他碾成齑粉。
齐椋调转车头,踩下油门,短暂地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父亲出了急事。对面的惊讶声还没结束,他就摁掉了。
他冲进急诊时,迎面赶来的是邻居家的婆婆。
“诶呦,你怎么才来啊,”她说,“你爸刚刚……诶呦,作孽啊……”
老人着了慌,说话也不连贯,齐椋快疯了,才听完事情的全貌。
“我在家里,听到隔壁咚的一声,想着你们家平常没声啊,就过去看看,”老人摇着头,“结果,往窗户里一看,你爸就躺在地上,手里拿着把刀,手上直往下滴血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到厨房的。我那个急啊,赶紧跑到街上喊人,幸好有个年轻人跑出来,打碎窗户,叫了车,又把人背下来了……”
齐椋连说“谢谢”,然后一转头,看到孟寄宁。
他身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渍,大概是病人留下的,看着触目惊心。
他久久地望着齐椋,仿佛齐椋整个人都是透明的。
齐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对方的眼神像是一切都明了。
对视了一会儿,孟寄宁朝他点了点头,走了。齐椋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悲凉。
他终于还是把他吓跑了,很正常,每一个知道他生活的真相的人,最后都会转身离开。
孟寄宁能离开,他反而感到安慰。因为对方留下来,多半是出于怜悯和同情。
他背负了太多债务,不想再背上一笔道德债。
他低下头,去找医生,口袋里手机有震动,被他按掉了。
“伤口不深,不过今后几天还是要注意一下,不要沾水,不要吃辛辣食物,”医生顿了顿,又说,“家里有瘫痪患者,白天还是留一个人照看比较好。”
齐椋的目光往下坠:“是。”
医生叹了口气,劝告家属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平时要留意病人的心情啊。”
齐椋向医生道谢,走进病房看父亲。几年不见天日,原本偏深的皮肤变得苍白,浑身只剩一把嶙峋的骨头,一躺下,就消失在被褥里。
似乎是听到响动,父亲的眼睛睁开了,望向他布满红血丝的虹膜。
很久,两人只是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父亲喃喃一句:“还是死了好。”
这句话,齐椋这几天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不要老把死挂在嘴边。”
“我不想让你恨我,”父亲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你已经够恨我了。”
“我没有恨你,”齐椋说,“今天这种傻事,你不能再干了。你要是真这样死了,我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吗?”
父亲沉默一瞬,眼泪从皱皱巴巴的脸上流出来,就像洪水决堤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我想不明白……”父亲望着缠满纱布的手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
齐椋摸了摸眼角,惊讶地发现一片湿润。他本以为,自己一生的眼泪,都在放弃学业那一刻流光了。
“我会想到办法的。”齐椋说。
他抓住父亲那只完好的手,父亲也虚弱地回握,但他们心里都清楚,没有什么办法。
这静默的和平也没有维持多久,护士走了进来,拿着单子:“205床的家属,麻烦交一下费用。”
齐椋手中的温热消散了。
他松开父亲,站起来,接过缴费单,抢救、麻醉、药物、输血,一项项费用像子弹一样击中他。
“好的。”他说。
他要马上离开这个病房,离开病床上的人。他不能再看他,再看他就要疯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向一楼,浑浑噩噩地交完费,坐在大厅的金属椅上。
他应该回病房看护的,可他迈不动步子。胸口的巨石越来越重,他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对周围环境失去了感知,只是茫然地呆滞着。
然后,手机又响起来。
这铃声把他拉回到现实,他不想再进入的现实。
看了眼显示,他咬了咬牙,接起来。
迎面而来就是怒吼:“你怎么回事?接了单子又跑掉?你知道客户等了多长时间吗?你知道给公司添了多少麻烦吗?”
齐椋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他马上就要炸开了,炸得鲜血淋漓:“对不起。”
对面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近两年公司效益不太好,你现在这个情况,也没法安心工作……”
齐椋攥紧手机,生出莫大的恐慌。命运的重锤迎面袭来,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扛不住,也躲不开:“不不不,我能继续干的,今天这种事不会再出现了……”
“还是先照顾家里吧,”对面说,“公司体谅你的情况,遣散费会多给一些的。”
“您再考虑一下,”齐椋说,“我真的很需要……”
电话已经挂断了。
齐椋望着前方,眼前来来去去的人影模糊了,周围的嘈杂也消失了。
他不知道保持了多久姿势,等他终于放下手机,胳膊发出酸痛的尖叫。
有一对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像是在等叫号。他把位子让出来,然后走向病房。
父亲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歪在枕头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眼泪没有擦,在脸上留下几道白色的泪渍。
他们似乎都知道,为什么他出去了那么久,为什么他们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父亲什么都没问,只是低下头,望着手腕。
齐椋沉默片刻,说:“我请了几天假,之后白天会在家里陪你。”
父亲转过头,惊奇地望向他。
“我的生日马上快到了,”齐椋说,“你好好帮我庆祝一次生日吧,行吗?”
父亲的脸颊抽动了一下,沉默有顷,说:“那要买个蛋糕。”
“嗯。”
“可惜我做不了菜了,”他说,“要搁以前,鸡翅肯定提前给你卤上。”
“我现在也会卤肉,”齐椋说,“我喜欢的菜,我来准备。你就……平平安安地待到那时候,好吗?”
“好。”
生日那天,齐椋早上起来,先把屋子打扫了一下。平常太忙,床下柜子上全是灰尘。他把每一个台面都擦清爽了,又归置了一下东西。衣服叠起来,按季节放好;日常用品收进柜子里;零碎的药罐按大小排列整齐。
然后他开始做饭,红烧肉、辣子鸡、青椒肥肠、蒜蓉西蓝花、番茄蛋汤,荤素齐全。
他把父亲抱上轮椅,腰部用带子卡住,推到餐桌前。看到这么多菜,父亲很惊讶:“咱们两个吃得掉吗?”
“慢慢吃,”齐椋把筷子递给他,“还有酒。”
他拎出一瓶白酒,倒进两个杯子里,推过一个给父亲。父亲抿了一口,舒服地眯起眼睛。
“唉,”他说,“这才叫过日子嘛。”
齐椋给父亲夹了一块肉,两人正要开动,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齐椋皱了皱眉。他想不出会有谁登门。
他带着惊疑开门,看到孟寄宁后,惊疑更深了一层。
“生日快乐,”孟寄宁举起了手中的纸盒,“我从老板那里打听到的。”
齐椋望着他,许久没动作。父亲在后面问:“是谁啊?”
齐椋还在犹豫措辞,孟寄宁就开口说:“我是他爱人。”
这句话把齐椋惊得怔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孟寄宁已经进了门,笑容满面地走过去,握住父亲的手。
“伯父好,”他说,“我叫孟寄宁。”
父亲一头雾水地跟他握手,望了望他,又望了望门口的儿子:“哎呀,阿椋谈朋友了?”
“不是谈朋友,”孟寄宁说,“我们已经领证了。”
齐椋再度震惊地愣住,看着他拿出一张质感逼真的结婚证,递给齐椋的父亲。
齐椋站在他身后,越过他的肩膀,望向那个小红本。从孟寄宁出现开始,一切就像进入了魔幻的平行世界。他无法理解,这个假证是怎么冒出来的。
“这……”齐正国盯着上面的照片,“他也没跟我说过……”
“我们是前两天临时决定的,事情太多了,他可能还没来得及提,”孟寄宁冲齐椋挤了挤眼睛,“本来嘛,我们就在商量着,什么时候跟您说,我说生日不就挺好?所以我就冒昧地上门了,没吓到您吧?”
“啊……没有,”父亲说,“唉,这家伙怎么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早跟我说,我还能准备点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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