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麻烦干什么呀,”孟寄宁在桌旁坐下,“这不是有顿大餐吗?”
齐椋望着屋内的情景,还是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现在这情形,孟寄宁倒像是这屋子的主人。“你愣在那干什么?”他朝齐椋招手,“快过来坐啊。”
齐椋犹豫了片刻,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孟寄宁先夸赞了一通屋子的整洁,又说菜做的好,色香味俱全,然后笑意盈盈地举起杯子,说先敬伯父,再敬寿星。
几杯下去,桌上的气氛热起来。他又问伯父齐椋小时候的事,一边附和感叹,一边用胳膊肘捅齐椋,亲亲热热,好像他们早就是老夫老妻,还领养了两个孩子。
几年来,父亲的神色第一次像今天这样放松。他一边用惊叹的眼神望向齐椋——“你小子有能耐啊”,一边埋怨他不早说,有对象还跟宝贝似的藏着。
屋内的空气是开怀畅意的,当然,畅意中也有着一根刺,一根致命的刺。
畅谈许久,齐正国才惋惜地开口:“孩子,我不知道齐椋跟你说了没,我的病……”
最难以启齿的部分还没出来,就被孟寄宁打断了。“伯父,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握着对方的手,不留痕迹地避开了上面的伤疤,“我是干金融的,赚得还算多。你别担心,该治病治病,该花钱花钱。我们都是一家人,这点钱还舍不得拿吗?”
父亲望着他,整个人惊呆了。
“我们打算办个热热闹闹的婚礼,”他说,“我这个人仪式感很强,要求又高,估计要准备个一年半载。您一定保养好身体,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啊。”
孟寄宁的语气是那么诚恳,那么热切,对方望着他,眼中恢复了一点光彩。“好,好,”他说,“儿子的婚礼,当爹的怎么能缺席呢?”
孟寄宁的酒窝荡漾着,目光从老人移到菜肴上。“哎呀,说了这么半天,还没吃饭呢,”他说,“这鸡翅看起来真好吃。”
他伸出筷子,刚要夹一块,齐椋忽然站了起来,握住他的手。
他抬起头。
“这是最先烧的,凉了,”齐椋说,“我拿去热一热。”
他站起身,端着盘子,走进了厨房,关上门。
外面隐隐传来说话声。他靠着灶台,慢慢蹲坐下来。
忽然,厨房的门开了。他还没来得及抬头,一只手伸过来,抢过盘子,把菜全倒进了垃圾桶。
“你不是一定要今天死。”孟寄宁说。
齐椋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人。本来,这个时候,客厅的灯光应该熄灭,餐桌旁应该倒着两具尸体。
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可是这个人来了,他带着他的笑容,他的伪证,搅乱了一切。
“你为什么要救我?”齐椋问。
孟寄宁蹲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救一个醉倒在路边的人?”
这语气,好像今天的所作所为,是一场报复。
“我在路边躺得好好地,你为什么要停下来,把我送到医院?”他说,“既然我没死成,你也不许死。”
齐椋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他脸上,许久,空气中只有窗外传来的蝉鸣。
“孟寄宁,”终于,他开口,“不要这样。”
“怎样?”
“不要给我希望,”他用力地说,“不要给我希望,因为……”
他没有说完,因为孟寄宁忽然抱住了他。他紧紧地回抱,好像要把他勒进骨血。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孟寄宁听到了。沉默的空气里,有一场撕心裂肺的、压抑许久的嚎啕。
第48章 记录
孟初把文件袋放在桌上时,门铃响了。他打开门,看到弟弟朝他微笑,眼睛里有股压不住的疲惫。
他指着一双拖鞋:“进来坐。”
这还是孟寄宁第一次来孟初的新家,毕竟,从孟初结婚,他就处于失联状态,连电话也很少打,更别说上门拜访。
孟初觉得这种模式没什么不好。他很注重私密性,不喜欢的人来家里,即便提前打了招呼,也有种闯入感。
孟寄宁礼貌地坐下,没有东张西望,孟初一边倒水,一边指着桌上的文件袋。
“我整理的求职资料。”
孟寄宁又惊又喜地说了句“哥你也太贴心了”,拿出文件一看,微微怔了怔。
“哥,我不是想找全职工作,”他说,“我就想问,你身边有没有那种零散的兼职,比如补课啊,报账啊,这些杂活。”
“你找杂活,不就是想赚钱,同时保持时间自由吗?”孟初指了指申报表,“我们学院正好需要一个行政,平常工作不忙,准点下班,工资不高,但是稳定,五险一金也是按最高标准交的,在学校吃饭,三餐很省钱。你上班的时候写歌,下了班,还有好几个小时,酒吧才开业。”
孟寄宁满脸为难,蹙眉望着那叠文件。高校招聘程序繁琐,除了简历和学位证明,还要推荐信、承诺书、函调、无犯罪证明,各种意识形态鉴定表。
“以你的能力和学历,做行政有点委屈,”孟初说,“但我觉得留条后路也好,你不是说急需用钱吗?就算要借钱,有一份稳定工作,贷款也容易。”
孟寄宁挠了挠脑袋,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解释:“我不是觉得这份工作不好,或者配不上我……”
孟初把笔递给他:“那把申请表填了吧。我正要去学校,你填完了,我直接交到人力那边。”
孟寄宁张了张嘴。在哥哥的目光下,他犹豫着接过笔,在表上写下基本信息,孟初时不时告诉他格式。
高校的表真是浩如烟海,他写了很久才写完。他把文件交给孟初,对方却不急着放进袋子里。
“你漏了一项没填。”孟初说。
孟寄宁仰头望着他。
“这里,”孟初指了指,“你没打钩。”
他手指所在的地方,是很普通的一行字:是否有过犯罪记录。
“打个钩就填完了。”
孟寄宁的目光垂落下来,握着笔的手攥出了青筋,却迟迟不动。
孟初皱起眉,随即僵住了。就在这一瞬间,如同有闪电在脑中炸开,他明白了一切。
过去一年的失联,打不通的电话,没能来参加婚礼的缘由。
“怎么了?”孟初盯着他,忽然感到浑身发冷,“这有什么难的?”
孟寄宁把笔放下,笔滚落着摔到瓷砖上。他低下头,发出了短促的一声笑,这声音尖利地刺进孟初的耳膜。
孟初猛地走过来,抓住弟弟的肩膀。他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事实让他耳畔响起巨大的轰鸣。
“最近你为什么不回家?”他感觉心脏像重锤一样下坠,“你为什么辞职?爸住院的时候,你到底在哪?”
孟寄宁沉默了很久,沉默到孟初想发疯。这人不是一向伶牙俐齿得很吗?说话啊!
“你在看守所,”孟初盯着他,“是不是?”
终于,像是接受了死刑宣判,孟寄宁的头垂得更低,浑身瘫软下来:“是。”
孟初一口气堵在心里,胸口闷得下一秒就要爆炸一样。
“为什么……”孟初脑内一片混沌,“怎么会……”
孟寄宁缓缓抱住头。
说出了第一句话,接下来的承认就容易许多。
“你认识仲文楚吗?”孟寄宁的声音有些飘忽,“他是科信的董事。”
孟寄宁是在一个慈善晚宴后遇见他的。仲文楚在私募界出了名地难接触,为了在同期拔得头筹,他决定啃下这块硬骨头。他开始对这位二代穷追不舍,旁敲侧击。
毫不意外地,他将他变成了自己的客户,后来也变成了男朋友。
刚开始他们过得很幸福,但没过多久,对方就变得越来越奇怪,不断干涉他的生活和工作,好像他跟客户多说两句话,就是在调情,周末见一面,就有出轨的危险。
两人大吵了一架,后来,对方明面上不再提出荒唐的指控,可他总觉得,自己的手机、车子,都被安装了监控,随时随地处于对方的注视当中。
他提出分手,仲文楚的神色很平静,只说了一句话:“你最好愿意自己回来。”
他斩钉截铁地说,绝不可能。
对方望了他一眼,那目光让他毛骨悚然。
短短几天,他就明白了那目光的含义。
有人举报他通过虚假交易,骗取客户资金,他对此一笑置之,没想到,警方果真搜集到了相关证据。
资金名义上是投入了一个Pre-IPO项目,最后其实转入了一个空壳公司。
这个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也是他。
被逮捕后,孟寄宁在看守所度过了一段时间。他对着灰白的墙壁,将事情经过反刍了千万遍,认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
如果这是个局,那仲文楚早就在谋划了。那个空壳公司是他们热恋时期创办的,他当时不知道怎么了,头脑昏昏沉沉的就签了字。而那个Pre-IPO项目的负责人,他的朋友,声称他是骗取资金的主犯。
仲文楚一开始就在挖坑,等自己不知不觉走进去。
孟寄宁望着看守所的栅栏,望着周围面色不善的疑犯,抱着自己,感到浑身发冷。
之后,律师会见,他坐在钢化玻璃前,听对方解释法律条款,感到难以置信:“赔偿全部损失,取得被害人的谅解书?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求别人谅解?!”
律师叹了口气:“金额已经属于特别巨大了,要想减刑,这两件事是必须的。”
“我上哪去找那么多钱!”
律师望着孟寄宁,犹豫了好一会儿,说:“有位仲先生的助理找到我,说他愿意帮你出。”
孟寄宁的脸先是变得惨白,而后涨成暴怒的红色。“我就算去卖器官,”他死死咬着牙关,“也不要他的钱。”
“我们还是冷静一点,”律师说,“你父亲生病住院了,你家里人急着联系你。”
孟寄宁霍然站了起来,后面的狱警发出警告。
他的手机作为证物被收缴了,不过,为了防止亲人起疑,他让律师登陆了他的社交账号,替他回复一些必要的消息。
“别担心,是腰椎手术,已经成功了,但你哥哥很想跟你说话。”
孟寄宁攥着拳头,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发疯。
“我该怎么跟他们说?”律师问。
孟寄宁颤抖着,不知是因为绝望还是愤怒。过了一会儿,他才能说出话来:“就说我工作忙,没时间,之后再回去看他。”
律师说:“好。”
孟寄宁望着他,胸口隐隐作痛。“他说会出钱……有什么条件?”
随着故事推进,孟寄宁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终于撕开了这一年的真相。
他的工作能力没有那么强,他连这么简单的圈套都看不出来。
他根本不是主动辞职,追求梦想,他是再也回不了金融圈了,谁会雇佣一个侵吞客户资金的人?
他选择那个破烂的酒吧唱歌,也不是安贫乐道,是他只能去那种地方。
稍微正规一点的公司,都不会聘用一个有犯罪记录的人。
做有名的歌手?这种事只是说说罢了,只要仲文楚把他有前科的事爆出来,他马上就名声扫地,还出名?
他引以为傲的资历、人脉,现在一钱不值,他的人生毁了,他的前途毁了,他的梦想毁了,他只能做一个在夹缝中挣扎的人。
他一点也不潇洒,他厌恶那个逼仄的出租屋,厌恶现在的自己,他每天都喝酒,不喝到酩酊大醉,他就睡不着。
他叙述着这一切,就像再度剥开还未愈合的伤口。
孟初一直沉默着,直到尾声,才忽然开口。
“你怎么能这样?”孟初说。
这声音像是上紧的发条,无数种情绪搅在一起。
孟寄宁愣了愣,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所指:“我……”
孟初猛地站起来。“你怎么能这样?”他盯着弟弟,“你怎么能什么都不告诉家里?什么都不告诉我?”
孟寄宁张了张嘴。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一个人扛着?!”
“我……”孟寄宁说,“我不好意思麻烦你……”
经过那样的童年,那么多过去,他好像没资格向哥哥寻求帮助,而且是这么大的帮助。
“不好意思?”孟初的手紧紧攥着,“不好意思?从小到大,你干什么事都理直气壮的,现在不好意思了?!”
“你不认识仲文楚,”孟寄宁说,“这个人真的很可怕……”
“当时不告诉我就算了,你都来林城了,我们见了这么多次面,为什么还是不说?”
孟寄宁望着他,那眼神好像在告诉他,现在的情景就是答案。
他的哥哥,一个给自己找各种借口的滥好人,就连看到不喜欢的人痛苦,也会痛苦。
“其实……你已经做了很多了。”孟寄宁说。
即使他说了这么荒诞的梦想,哥哥依然支持他,即使他没有求助,哥哥依旧上门照顾他。
孟初不知道,在他把台灯递给孟寄宁的一刻,对方获得了多大的救赎。
他什么都没有了,但他还有家人。
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他求而不得的和解,在他陷入谷底的一刻,他居然得到了。
不问理由,不求回报,对方就伸出了那只手。
他望着孟初,这是他最近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唯一一束光亮。如果不是那些时不时的探访和礼物,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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