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负责传话的太监刚到裴府, 就见裴玄铭在堂下练剑,三尺青锋上映出年轻将军长身玉立的身影,长剑出鞘, 风姿潇洒, 如行云流水。
剑气掩映眉目, 将他那双眼睛反射的锐利而清冷。
“裴将军, 陛下有旨,宣您入宫觐见。”大太监尖声尖气道。
裴玄铭收起剑身, 并没有过问太多,俯身道:“臣领旨,还请公公带路罢。”
他胸膛起伏, 额头上有晶莹的汗水,仔细观察的话, 裴玄铭白衫的衣角上还有些许尘土, 大概是方才练武时溅上去的, 大太监并没有多想。
不愧是忠良之后,大周最年轻的驻边将领, 就连休沐回京都从不懈怠武艺。
大太监心中一边赞许,一边悄悄为裴玄铭松了一口气。
宫中一片肃杀, 满堂上下无人说话。
裴玄铭随太监入殿, 他上前给李彧行了礼, 单膝跪地:“陛下。”
“裴玄铭,今日早上有一小队裘玑人在城中纵马伤人, 还劫持了一名本该在今日处以极刑的重犯,你可知情?”李彧阴鹜道。
裴玄铭如实回答:“回陛下,臣不知情。”
李彧猛的一砸桌案:“你多年镇守边关,眼下裘玑蛮人都敢跑到我大周的京师来撒野了!裴玄铭, 朕看你是不想干了!”
裴玄铭沉默了片刻,抬头纠正道:“陛下,臣守的是西北边疆。”
李彧拧眉:“你什么意思?”
“裘玑一国,地处北域,是大周的正北方向,由骠骑将军江昭镇守,与臣所在的驻地……离得甚远。”裴玄铭诚恳道。
李彧:“……”
说来惭愧,李彧自少年起就痴迷武学,登基后更是不理朝政,大部分交由手下重臣定夺,对于哪个将军守哪个方向的边关,每个方向都有哪些小国家,与大周较好还是战事频发……他一概不知情。
以至于被裴玄铭一句解释给噎的满面通红,登时在一屋子商议的文武面前有点下不来台。
好在裴玄铭还不算太蠢,紧接着就给皇帝递了个台阶下。
“大概是北疆战事吃紧,江昭将军难以维系所致,才导致裘玑人流窜进中原惊扰了陛下,臣愿即刻回西北,率军支援北疆,以保家国安宁!”
裴玄铭俯身重重叩首,直把李彧看的目瞪口呆。
敢情他对那死囚是谢烨的事情一无所知!
一话说的滴水不漏,既把自己摘了出去,又表了忠心,还给远在北疆与他不合的同事上了眼药。
李彧感觉裴玄铭这厮要上天。
但他又实在说不出什么别的意见来,只好冷声冷气的道:“嗯,那你去吧。”
“谢陛下。”裴玄铭恭恭敬敬,一路退出了殿外。
他回到府上,一刻钟都不敢耽搁,快速从管家手里接过了行李,带着几个一同回来的亲信从裴府一路疾驰出城外,城墙旁负责出入通行的官员守卫没人不认得裴玄铭,一行人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一直赶到距离京城三十里远的郊外,裴玄铭才远远看见了不远处缓慢行驶的马车,他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翻身下马,将自己的行头和外衫全部交给亲信。
让手下扮成他自己的模样,一路往北回边关。
“将军,我们不急着回去支援北疆了吗?”他手下一个叫王良的小兵疑惑道。
“北疆原本就没有战事。”裴玄铭简短道。
“可是……”
“晚些时候江昭将军会传信到京城的,不必担心。”裴玄铭一拍马背,吩咐道:“去吧。”
小兵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道了句:“将军一切小心。”
一行人便再度朝西北方向飞奔而去,落下一阵马蹄踏起的飞扬尘土。
裴玄铭慢慢走到马车跟前,伸手敲了敲车壁,里边便探出来一个飘散着香氛的脑袋。
“怎么样啊哥,把陛下糊弄过去了吗?”帘子掀开,里边坐着个头戴银铃配饰的年轻女孩子,一身刺绣襦裙,脑袋上两个圆圆的发髻,其余头发披散在身后,乌发雪肤,笑眼弯弯。
她长了一双和裴玄铭很像的眉眼,却比裴玄铭灵动爱笑的多。
裴玄铭略一点头:“嗯。”
紧接着又蹙起眉头,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装扮?”
少女挽着头发,故作娇羞:“好看吧,难得借你的光回一次京城,专门找樊楼的姐姐们给我做的,我昨天晚上一口气包了她们好几个人呢,花的你的军饷,不必谢。”
裴玄铭:“……”
此人是裴玄铭的远方堂妹,名叫裴明姝,裴家这一代子孙凋零,到了裴玄铭这里,翻遍族谱,也就这么一个同族的妹妹。
十年前裴明姝父母双亡,被亲戚送到京城来投奔裴老将军,自此就在京中裴府里住下了。
后来裴老将军病逝,裴玄铭远赴西北,担心她无人照料,便将她也带去了西北。
裴明姝日日在军营中耳濡目染,久而久之,竟也会点武艺,随军出征帮忙善后,救治伤员颇为娴熟,裴玄铭也就将她一并留在西北了。
“他怎么样了?”裴玄铭问。
裴明姝挑眉,随即掀开车帘子,露出车内另一个人伏在侧座上的身影。
“还没醒,伤的太重了,身上除了凌迟之时挨的那几刀,还有不少鞭伤和烫伤,手腕和脚踝上全是绳索绑缚的淤青,好可怜。”裴明姝面露不忍,低声对裴玄铭道。
“你给他止血上药了吗?”裴玄铭将那一瞬间的怒气压抑回胸口,勉强使自己冷静了下来。
“当然,只是他什么时候醒,我就没把握了。”
“要你何用?”
“喂!”裴明姝无奈:“你怎么这样,那可是诏狱的刑罚,他能熬到今天不死已经很不错了,我能用军中的药丸把他的命吊着也已经很不错了。”
裴玄铭懒得理她,只一言不发跨上马车,催马向前。
谢烨始终没有醒过一次,路途漫漫,裴明姝时不时的拿水在他嘴唇上润一点,然后收回水囊,感慨道:“哥,他长得真好看。”
在外面驾车的裴玄铭:“嗯。”
“你也觉得他好看,是不是?”裴明姝不依不饶,从马车里又探出头,凑到裴玄铭面前好奇道:“你既然这么在意这个人。”
“为了救他费了这么大波折,又是同江昭将军里应外合放玑裘人进来,又是在法场作乱,又是对皇帝坑蒙拐骗……那当初为什么要跟他吵架,这么多年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不关你事。”裴玄铭不咸不淡道。
“说说嘛,哥。”裴明姝撒娇:“路上就咱俩,闲着也是闲着。”
“你觉得闲的话,可以从车上下来,跟着车从京城跑到西北,就不觉得闲了。”裴玄铭冷冷道。
裴明姝乖乖闭嘴,把头缩回车里去了。
谢烨是在一阵微小的颠簸过后,才有一点意识的。
满车的花香气,很像他年少在樊楼里接受姑娘们掷花时的味道。
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入目就是少女粉色明媚的裙摆,花香扑鼻而来,恰好此刻车轮下碾过一颗小石子,整个马车重重一颠。
谢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咳的他胸口发疼,伤口再次裂开,谢烨不得不艰难的用掌心抵住胸口,试图缓解身上的痛苦。
裴明姝原本靠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听到动静刷的睁开眼睛,高高兴兴的对谢烨道:“你醒啦!”
谢烨睁着眼睛说不出话,只能朝那陌生少女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他没打算开口问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自己。
答案很明显,眼前这少女的眉目与五官都与裴玄铭惊人的像,简直是不打自招。
裴明姝伸手要掀开前车门,朝外喊了一声:“哥!他醒了!哥——”
只听“啪!”的一声,外边驾车的人头也不回,重重的将车门和帘子从外边关上了。
裴明姝:“……”
“我哥,哈哈……他害羞……害羞。”裴明姝尴尬的笑,回身去扶谢烨:“你好些了没有,要不要喝水?”
谢烨就着少女扶着他的手臂,喝了几口水,然后筋疲力尽的躺回原来的地方,柔和的笑了一下:“多谢姑娘,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裴明姝,外边那个是我哥裴——”
车门从外边再次朝后用力关了一下,不偏不倚刚好打断了裴明姝的话。
裴明姝:“……”
“让他自己跟你说他叫什么吧!”裴明姝瞪着车门怒道。
谢烨嘴角轻轻勾起一丝笑意,他的面容仍然憔悴而苍白,身上全是酷刑留下的伤口,一路马车颠簸,不少血口都裂开了,斑斑血迹已经浸透了他白色的中衣。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来了。
外边的人解开缰绳,放马去自己吃草休息,裴明姝解下外衫,将衣服盖在谢烨身上,俯身的时候她见谢烨脸色潮红,额头隐约冒汗,手上却冰凉的很,不觉微微一怔。
“谢公子?”裴明姝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谢烨张了张口,仍然虚弱的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奈的看着她。
裴明姝顿觉不妙,伸手在他额头一抵,果然烧的滚烫。
“哥!怎么办!他发烧了!”少女急急忙忙跳下车,去找裴玄铭求救。
裴玄铭正在溪水边捞鱼,闻言神色变了一下,但很快又冷淡下来:“我又不是郎中,我能怎么办?”
“哇,你就嘴硬吧,他一身的伤,加上高烧,万一熬不到西北你——”
裴玄铭不冷不热的看了她一眼,裴明姝很识趣的闭嘴了。
半晌,裴玄铭将渔网递给她,吩咐一句:“自己捞,捞不上来鱼,你今晚就饿着。”
说完,他自己朝马车的方向去了。
谢烨烧的昏昏沉沉之际,隐约感觉到有人掀帘进来了,他能感觉到来人身上冰冷的寒气,以及腰间那柄重剑的铁锈气息。
谢烨知道来人是谁,只是他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实在是睁不开眼睛。
那人俯身将他捞在怀里,指尖拂过他烧的发烫的脸庞,仿佛流转过一片冰凉的苍白。
谢烨闭着眼睛,任由自己靠在裴玄铭怀里,嘴唇微动,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裴玄铭大概以为他想喝水,便拿了水囊递到他嘴边,将小股清水慢慢的渡进他嘴里,谢烨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残余的水渍被那人用指腹抹去。
裴玄铭常年习武,手指指腹上全是茧,粗糙的触感碾磨过谢烨微张的嘴唇,将他蹂躏的红润而可怜。
谢烨依旧闭着眼睛,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来。
他少年时身形就单薄劲瘦,这些日子在京城被摧残的更加孱弱,仰头靠在裴玄铭双臂间的时候整个人仿佛一碰就碎的脆瓦。
裴玄铭将他滚烫的身躯抱着,却没再动他了。
他静静的坐在黑暗里,像一尊冰冷僵硬的石像,
良久,耳畔传来衣料细微的摩挲声,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小,但是谢烨此时完全感知不到马车外的声音和响动,他被裴玄铭禁锢似的搂了一夜,唯一的感官都被裴玄铭占据了,因此这点动静传到他耳中就显得格外鲜明。
谢烨的额头上被对方冰凉而柔软的嘴唇碰了一下。
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僵直了一瞬,然而裴玄铭一无所知,换了个姿势,将他在怀里捞的更紧。
温热的眼泪浸透了谢烨的颈窝和领口。
裴玄铭在夜色里抱着他无声的掉眼泪,自以为谁都不知道。
谢烨一边闭眼躺着,一边觉得好笑,他十分遗憾自己此时睁不开眼睛,不然这辈子还没见过裴玄铭哭呢。
“哥!我想起来了,我包里有治风寒的药物,恰好此地有水,不如我将药给谢公子煎了,凑合一下。”裴明姝在外边啪啪的拍着车门。
裴玄铭匆匆抹了把眼睛,将谢烨小心翼翼放回车里,起身道:“你把鱼捞好了没有,我去弄鱼,你煎药。”
“早就抓好啦,我哪有你那么笨手笨脚!”
裴玄铭一矮身,就要出门去,手腕上忽然一紧,他难以置信的低下头。
只见昏迷中的谢烨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松手,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心微蹙,显然在睡梦中还在承受痛苦。
裴玄铭咬了咬牙,还是狠心将他的手挣脱开了,几乎是逃窜一般的跳下车去帮裴明姝了。
马车的前门在夜风里轻轻晃动,谢烨悄无声息的睁开了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他看着裴玄铭离去的方向,眼底神情复杂,说不上是什么神色。
领口处还有那人泪水洇过的潮湿痕迹,他沉重的闭上眼睛,又沉沉睡过去了。
再被吵醒的时候,马车外天色已经亮了,那兄妹两个正在门外吵架。
“你进去给他喂药。”裴玄铭不容置疑的命令道。
“我不要,我昨天累了一夜了,药都是我煎的,你自己进去喂嘛!”
“你把我烤的鱼吐出来。”
“说的好像鱼不是我抓的一样!”裴明姝大怒,就差指着她哥的鼻子暴跳如雷了:“跟你出来一趟你把我当驴子使!欺人太甚!”
“驴子比你好使。”裴玄铭毫无起伏道。
“你——”
“有本事你自己跑回西北去,不然就按我说的做。”裴玄铭面无表情道。
裴明姝无能狂怒的一跺脚,端了药碗进马车去了。
一进马车就撞上谢烨安静看着她的目光,裴明姝立刻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容,伸手将药碗端到他面前,陪笑道:“谢公子,你都听见啦。”
谢烨点点头,表示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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