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烨不想理他,依旧维持着那个鸵鸟似的埋头姿势不动。
裴玄铭也不逼他,心平气和的开口:“我打算往北狄走一趟,可能去的时间有点久,我会让明姝照顾你。”
谢烨终于有了动静,他冷笑一声:“行,那且看我能不能活到你回来好了,反正那郎中说我要死了,估计也撑不了几天,到时候裴将军回来记得给我收个尸,实在不想花心思选地方埋就扔到荒漠上,让我与诸允严为伴……啊!”
他被裴玄铭压着又是狠狠顶了一下,隔着两层布料,谢烨也能感受到裴玄铭炽热的恼怒。
“能不能说几句好听的?”裴玄铭抓着他的手腕抵在榻上:“每次就求饶的时候能中听片刻。”
“谁求饶了!”谢烨怒道:“有本事你再来,谁求饶谁孙子!”
裴玄铭哭笑不得:“我再来你受得住吗?”
谢烨蓦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登时羞耻着咬牙不说话。
裴玄铭看出了他的窘迫,然后冷不丁回过味来:“还是说……你方才对自己放那种狠话,其实是因为舍不得我走?”
谢烨恼羞成怒,猛然爆发出一股力气推开他,拧过身去兀自生闷气。
裴玄铭心里知道贺锋镝没那个脑子骗人,此去北狄寻草药,谢烨的内伤多半有戏,心情不免轻松了几分。
他打算独身前往,谁也不带,因为这次去北狄,除了寻药以外,裴玄铭还有点别的目的。
西北方向的小国其实不少,有野心,兵强马壮的大有部落在,只是从前碍于西北驻军实力强悍不敢轻举妄动,裴玄铭从二十岁起继承父业守护边疆,兢兢业业从未懈怠。
直到那日在刑场上看见谢烨,他将近三十年的信仰和支柱,竟然有些许动摇。
裴玄铭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火在熊熊燃烧,但是夜深人静之时他又不敢细想心里那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需要一个破口之处,来达成目的。
李家的江山该变上一变了,只是不能由他亲自动手。
这个破局之处会在哪儿呢?
裴玄铭一边把玩着谢烨的头发,一边漫不经心的想着,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破局之法,在棋盘外。
裴玄铭起身从帐外打了盆水,没麻烦手下,自己端着去灶房烧了一刻钟,然后端回营帐。
谢烨依然委顿在榻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下来。”裴玄铭拽了拽他的手腕道:“给你弄干净。”
谢烨闷闷道:“不要,水凉。”
“热水。”
“那也不要,不劳裴将军伺候。”
裴玄铭耐心告罄,俯身将他从狼皮毯子上抓起来,拽到身前,再掀开谢烨的衣袍,用浸湿透的布块从里到外的擦拭着。
水声泠泠,空气里是飘浮的白雾,氤氲在帐中,帐外北风呼啸吹拂,帐内短暂的被勾勒出一方温暖的天地。
谢烨不自在的动了几下,见反抗无效,便闭上眼睛偏过头去,靠在裴玄铭的臂弯里,随便他折腾了。
不过片刻后,他又睁眼皱眉道:“痒!”
裴玄铭头也不抬:“忍着。”
紧接着又觉得自己说话太冷硬,便又放软了声音:“很快就好。”
谢烨注视着他俊逸冷淡的半张侧脸,裴玄铭手指掠过的地方一片温热的触感,神情专注而耐心。
谢烨深吸一口气,慢慢放松了身体,将自己彻底交给了裴玄铭。
收拾停当以后,谢烨实在是疲惫眼前发黑,被抱上床榻就睡着了,裴玄铭坐在他身侧,安静的拨弄了几下谢烨摊开散在狼皮毯上的长发。
帐外传来几声马蹄的跺踏之声,惊扰了寂静的夜色。
裴玄铭放开谢烨的头发,起身披上衣服,出帐去了。
他一走,谢烨就睁开眼睛,目光冰凉的望着天花板,看起来眼眶更红了几分。
裴明姝兴致很好的帮哥哥打点了行李和马匹,犹豫半晌,还是给他在行囊的边缘塞了一壶酒。
“都是我珍藏的佳酿。”裴明姝痛心疾首。
“糟践东西啊!”
身后有人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你说谁糟践东西呢?”
裴玄铭站在她身后。
“说你啊!”裴明姝埋怨道:“每次喝酒跟灌水一样,毫不品鉴,把酒给你喝跟给牛喝有什么区别,若非你是我哥……”
“若非我是你哥,你现在应该早就找个人嫁了,三年抱俩每日下堂伺候公婆,还想喝酒骑马,有如今这潇洒日子。”
裴玄铭一手从行囊中抽出酒壶,一手又在裴明姝正额头敲了一下:“做梦呢?”
裴明姝撇了撇嘴,倒没跟他辩驳这个。
兄妹二人牵着马到大营外,并肩站在漆黑的夜幕中。
还是裴明姝先开的口:“明天就走?”
裴玄铭摇头:“今晚就走,日出之前。”
裴明姝默不作声的用脚尖扒拉着地上的土块。
“怎么了?”裴玄铭问。
“哥,你真打算造反吗?”裴明姝小声问。
裴玄铭莫名其妙:“谁给你说我要造反?王玉书那孙子吗?”
“不是。”裴明姝很义气的没供出队友,一件一件的朝他哥指出:“你干的事都是造反的事。”
“从劫法场,到壮大西北驻军,到囤积粮草……现在还打算私通北狄。”
裴玄铭止住她的话音:“停,你说的这些事情,我只承认劫法场,其余的举措我哪样不是为了加固边防着想?”
“也包括一个人偷偷溜去北狄吗?”裴明姝斜着眼睛看他。
“那是为了给某些人治病!”裴玄铭烦躁道:“难不成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再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那我犯这么大险的意义何在?”
裴明姝敷衍点头:“好好好,舍大国为小家……”
裴玄铭:“……”
裴明姝将酒壶往他面前推了推,诚恳道:“知道了哥哥,一口干了它。”
“都在酒里了。”她补充道:“诛九族的时候我会跑远的,放心。”
裴玄铭将所剩无几的酒水倒进嘴里,冷冷道:“暂时诛不了,你也放心。”
“他们还舍不得我死。”
裴明姝从他手中接过空荡荡的酒壶,很轻的“嗯”了一声
末了,她忽然开口道:“现在距离日出之前还有几个时辰,能把上次的故事讲完么?”
“就从你和谢公子逃出温家开始。”
裴玄铭诧异的看着她。
裴明姝央求似的摇了摇他的衣袖:“说嘛哥哥,我想听。”
裴玄铭朝远方漆黑作一团的荒漠上看了一眼,发现此时出发的确不是一个明智的主意。
裴明姝狡黠的笑了笑:“主要是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
“我师父傅照川,死在温家的那场变动里。”
裴玄铭背着谢烨一路从温家后门的小道里逃出去。
“放我下来吧。”谢烨虚弱道:“我刚才就是有点腿软,现在好了。”
裴玄铭将他放下来,却没放开拉着谢烨的那只手,他带着谢烨隐藏在树丛里,然后几个轻功起落,跳出了追兵的包围圈。
“我们去哪儿?”谢烨小声问。
“去湖畔,我父亲在那里,他带着随身的护卫,能保我们安全。”
然而等他们赶到那里时却发现,湖畔也是一场血光冲天,半个湖水都被血染红了。
裴玄铭眼尖的认出几个在同追兵搏杀的身影,都穿着裴家亲卫的服侍,他和谢烨一人一剑上前助阵。
“公子!你怎么跟过来了!将军不是让你在温府好生呆着吗!”为首的亲卫浑身浴血,又惊又怒的朝裴玄铭喊道。
裴玄铭抬手一剑,挑开面前朝亲卫长刺来的长枪,紧接着侧腕将枪杆一握,用力投掷出去,长枪旋转,瞬间贯穿了面前几个追兵的身体。
“温府已经被围了。”裴玄铭低声道。
“父亲呢!?”
“将军和傅统领在船上,我们方才已经杀掉一波了,没想到他们还敢来……小心!”
裴玄铭身后笼罩下来一大块阴影,身后偷袭的追兵双手各抓一把长枪,就要朝裴玄铭劈杀过来,亲卫长刚要拦下,只见当空一道黑影挡在了裴玄铭身前。
谢烨一剑削掉了两杆长枪的枪头,借力打力将枪身横劈出去。
偷袭者登时倒飞而出,重重砸在了数十米远的地面上。
亲卫长惊魂未定,看着那少年矫健的身形,即使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他也不由得暗赞了一声好身手。
谢烨却来不及想这么多,扫视了一圈周围已经打的七七八八的战局,伸手一抓裴玄铭的手腕,急到:“走!我们上船看看!”
两人几个起落跳上画舫。
开门进入画舫第一眼,就是裴老将军坐在地上,伸手紧紧抱着傅照川的场景。
裴玄铭失声道:“师父!!”
傅照川身体半卧在地上,一根长枪从他的前胸直插而入,血水汩汩冒出来,他的嘴唇和脸色都惨白的惊人,靠在老主子的身上,面如死灰,显然是血快流干了。
“照川!”裴老将军老泪纵横,伸手颤抖着去摸傅照川胸前的断枪,试图给他止血。
傅照川惨淡的摇摇头,似乎是在说,不用了。
他的眼睛原本已经黯淡下去了,眼看着就要失去活人的光泽,变的一片死寂。
然而在裴玄铭闯进来的前一秒,他眸中神色又骤然明亮起来,仿佛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玄铭……玄铭……”他喃喃着道。
裴玄铭眼含热泪,一个箭步跪在他身前,一手握住他师父逐渐冰凉下去的手,一手无措的去抓裴老将军。
傅照川的嘴唇不住的翳动,似乎在临死前还有放不下的话要说。
裴玄铭连忙将耳朵贴近了他的嘴唇,颤声道:“师父,你说。”
傅照川声音很小,细若蚊呐,但是落到裴玄铭耳朵里却仿佛惊雷一般炸响,将他的灵魂生生震碎。
“江山,是李家的江山,日后……无论是哪个皇子继承大统,你都得……咳咳……好好护着他……”
“大周的百年基业,都有我裴氏将门一族,生死相护……不可在你这里,断了传承!”
傅照川的喉咙里满是血气,拼尽全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终于死不瞑目的咽了气。
裴玄铭伏在他的尸身上,痛哭失声。
傅照川不同于诸允严那般苛刻,傅照川是一个绝世好师父。
他从小教裴玄铭习武,练剑,拉弓,三九寒冬,夏日酷暑,从不离身片刻,唯有裴玄铭十八岁独自出门的这一次,师父不在身边,没想到此去就是永别。
裴玄铭悲痛欲绝,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裴老将军允许谢烨跟着他们走,在旁边照料裴玄铭,一行人连夜赶路回京城。
途中他将裴玄铭和谢烨安置在客栈里,有重兵守卫,他自己则带了两个手下,去寻了个风水宝地,掩埋傅照川。
说到这里的时候,裴玄铭脸上已经淡去了想起师父已故多年的伤感,他转头朝裴明姝笑笑:“那天夜里,我烧的实在太厉害了,抓到个稍微凉点的东西,就不想放手了。”
裴明姝神色狐疑:“比如……”
“比如我。”身后有个冷淡的声音传来。
兄妹二人同时回头,只见谢烨站在大营门口,衣衫单薄任由风吹,神色平静的朝这边走过来。
“谢,谢公子……你怎么出来了,还穿这么少。”裴明姝磕磕绊绊的道。
“找不到别的衣服了,你哥没给我准备。”谢烨和颜悦色的回答道:“明姝小姐,这个故事改天我讲给你听好了,今晚他可能给你讲不了了。”
裴玄铭蹙眉道:“不是让你不要出来的吗?走我送你回去,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安分些,别去招惹王副将,有什么事情找明姝。”
“我要跟你一起去。”谢烨打断他。
裴玄铭和裴明姝面面相觑。
“我要和你一起去北狄。”谢烨又重复了一遍:“没听明白吗?”
裴玄铭断然拒绝:“不行!”
“路途奔波,你不能去。”裴玄铭不由分说,拽起他的手臂就往回带。
谢烨用力一甩,着急关头的力气之大居然勉强能跟裴玄铭扯了个平手:“我都要死了!我死在哪儿,死前想见着谁,不应该由我自己说了算吗!?”
裴明姝眼睛微妙的一转,她从这话里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那谢公子,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就算死,也想跟他死在一起?”她眼睛亮晶晶的问。
“谁要跟他死在一起?”谢烨没好气道:“我死也死在他面前。”
“那你就是临死前最后一个想见的人是他。”裴明姝言简意赅的给裴玄铭翻译。
谢烨:“……”
在黑暗里看不见的地方,裴玄铭老脸一红,不再搭理他俩,直接翻身上马,准备直接就走。
不料谢烨狂奔两步,一把攥住马的缰绳,倔强道:“带我去!”
他急促喘息着道:“我今天不会松手的,有本事你现在就骑马从我身上踏过去。”
裴玄铭简直拿他没办法,只好求助的看向裴明姝,用眼神示意她把谢烨强行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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