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春明被他吵得头疼。
钱国伟还是不肯罢休:“江心,我这老些年,一直念着你呢,你给我一个机会,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时间到了。”这时,守在门口的警察说道。
郁春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就要走。
钱国伟被两个警察架住,嘴里仍在大叫:“江心,你是我亲儿子,你是我亲儿子啊!我……”
这话没能说完,郁春明的身影就被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中年警察挡住了,他皱着眉道:“谁是你亲儿子?”
钱国伟张了张嘴,仰着头看着郁镇山说不出话来。
“带走。”郁副厅长手一挥,命令道。
属下们令行禁止,立刻就要拖着不断挣扎的钱国伟离开。
可就在这时,郁春明突然转过身,对被死刑吓得瘫倒在地的钱国伟道:“哦,刚我忘说了,我不叫江心,我姓郁,郁春明。”
钱国伟被带走了,据说行刑时间是明早的八点,但那并不重要,因为郁春明一不打算来送行,二不打算领走他的骨灰,所以,什么时候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要见面,那就见一面,见完面,从此过往便烟消云散。
等出了看守所的大门,沉默了一路的关尧忽然开口道:“今天我去市局办手续的时候,遇到韩忱了。”
郁春明目光一闪,但没说话。
关尧知道他听得见,因此继续道:“韩忱准备辞职了。”
郁春明一诧:“辞职?”
“对,辞职。”关尧一点头,“我还问了王队,王队说是。”
郁春明奇怪得很:“韩忱居然会辞职,他搭错哪根筋了?王臻都要进省厅了,回头把他从地市拉出来不是轻而易举吗?”
关尧一路跟在郁春明的身后,到了车旁还贴心地伸手为他开了门。
“你要见他吗?”关尧问道。
郁春明一顿,回过头:“你想让我见他吗?”
“不想。”关尧从不撒谎。
郁春明一抬嘴角,拽着这人的手,把他也拉进了车后座:“你不想让我见,那我就不见,反正,以后就算是想见,估计也见不到了。”
关尧眉眼带笑,他问:“你都不好奇,韩忱为啥会跟个急屁猴似的刚一调回松兰就辞职吗?”
“为啥?”郁春明看上去确实一点也不好奇,但他还是顺着关尧的话问道,“这小子良心发现了?”
“是章雷醒了。”关尧注视着郁春明,一句一顿道,“你徒弟,章雷,他醒了。”
郁春明怔住了,他看着关尧,眼中露出了一丝茫然。
关尧却俯下身,亲了亲面前这人的嘴角,他说:“不管曾经发生了啥,现在都已经过去了,春明,我们向前看,好不好?”
郁春明眼角轻轻一动,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把脸埋进了关尧的颈窝,小声回答:“好。”
午后的阳光打在车窗上,照得两人身影绰绰。
郁春明忍不住收紧了手臂,他说:“我们回家吗?”
“回家,回家收拾东西。”关尧呼了口气,他捋了捋郁春明的后颈,回答,“我已经把车票买好了,明天就走,听长青说,他去林城领嘉奖的时候,穿过金阿林山,发现白桦树底下的杜鹃花都开了。”
“杜鹃花都开了?”
“是啊,杜鹃花都开了。”关尧揶揄道,“长青那小子兴奋坏了,说要下车采一束达子香,送给那警官。”
郁春明“噗嗤”一下乐了:“那警官也是金阿林山里长大的,哪会稀罕这玩意儿?”
“那可不好说,”关尧笑容可掬,“长青说那警官离婚了,单身老妹儿不都喜欢花儿草儿的吗?”
郁春明抬手就是一巴掌:“少给你徒弟出馊主意!”
关尧笑着躲过了这一巴掌,他莫名坐直了身体,然后正色道:“春明,如果我下车给你采一束达子香,你会喜欢吗?”
郁春明神思一晃,盯着关尧的那双眼睛出了神。
他忽然想起,在很久之前,在自己还是江心的时候,江敏曾醉醺醺地说,李红歌之所以改名叫李红歌,就是因为她是生在杜鹃峰下的李红歌,那里长着漫山遍野的达子香,艳丽耀目的颜色如同初升的太阳,映照着祖国北方的万里山河。
而现在,太阳落下了。
一个月前,从长连出差回来的关尧说,段梅死了,这个倔强又泼皮的老太太在某个深夜,吞下了自己积攒了很久的安眠药。她没有家人,没有子女,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郁春明说,段老师大概是知道了李光来的死讯。
关尧顿时了然。
没人会再去深究到底是谁散布出了有关李胜男遗书的谣言,也没人再去探寻到底是谁在事态平息了的十几年后,重新勾起了钱国伟和李光来的争端。
一切尘埃落定。
如此,随着每一位李红歌的离去,这个曾折磨了三代人的迷案最终结束了。
这年五月底,在金阿林山的初夏,越过白桦树下的达子香,听着悉悉索索的鸟语鸣,关尧和郁春明顺着林间栈道,一路走到了磨盘山的最顶端。
郁春明体力不行,拽着关尧的手登顶时已经筋疲力竭,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磨盘山上的达子香都开败了,你带我来这儿,啥也看不见。”
“咋会啥也看不见呢?”关尧拨开灌木,从背阴深处掐下了一束杜鹃花,他回过头,把花举到了郁春明的面前,“我说得没错吧?”
郁春明笑着接过了花,他回答:“没错。”
(全文完)
第106章
除夕前一日,扎木儿大雪。
关尧从林场职工家属院门口的面馆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搓了搓手,冲跟着自己的那几人笑了一下:“我就不送你们去车站了。”
“别送别送。”其中一个矮胖的小个儿挥手道,“一会儿我们上街边儿打个车,十五分钟就到了。”
关尧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自己要先走了。
家里亮着灯,郁春明正坐在沙发上整理一箱一箱的杂物,这是从江敏床底下搬出来的,里面有很多,都是她当年在文艺团工作时留下的纪念品。
之前孔大辉来过,他把那台古董唱片机要走了,当做这段短暂爱情的回忆。
“我给你打包了一份清汤面。”关尧进门时说道。
郁春明“嗯”了一声,没抬头。
他正在看一张合照,合照上嘻嘻哈哈地挤着十来个年轻姑娘,其中一个就是江敏。
这张合照上的江敏看起来还不到二十,眉眼靓丽但青涩,稚嫩的面孔明显还未长开。
“是当初她去松兰大剧院表演时候的照片。”郁春明说道,“三十六年前。”
三十六年前……
江敏十八,还是个正青春的小丫头。
关尧在郁春明的身边坐了下来,他拿起那张照片,仔细地看了看,然后说道:“三十六年前,我刚出生。”
郁春明抬了抬嘴角,轻声回答:“三十六年前,江敏嫁给了郁镇山。”
这话说得关尧眼光微动,他沉了口气,放下照片:“先吃饭吧。”
郁春明听话地点了点头:“好。”
两个月前,追捕钱国伟与李光来时,他受了重伤。除了左耳耳道严重出血、右耳耳膜受损之外,还有肺部挫伤、肋骨骨裂以及轻微的胃出血。在躺了足足一个月后,郁春明终于被获准出院,但直到昨天,他左耳后的缝合线才被彻底拆掉。
此时,他坐在桌边,关尧端着碗从他身后经过,恰好能看到那道新伤。
新伤交叠在旧疤上,留下了两道狰狞的红痕。
“今早局里来信儿了,说等过完年,就可以……把江婶儿带回家安葬了。”关尧放下碗,低声道。
郁春明看起来相当平静,就好像这只是一件普普通通事情,他接过筷子,随口问道:“你和你战友吃饭吃得咋样?这么早就回来了。”
“还行,”关尧回答,“他们明天想去我们当初驻守的哨所看看,晚上的车,我没送。”
郁春明抬头看他。
关尧没再多说,继续问道:“之前郁副厅长说的事儿,你考虑得咋样了?其实分局真的不错,环境也好,老闵当了局长,他会照顾你的。”
郁春明闷头吃饭,半晌后才答:“我都行。”
关尧松了口气,他说:“那等过完年,咱们就去松兰办手续。”
郁春明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他有些诧异地问:“你也去吗?”
“你不希望我去吗?”关尧一挑眉。
郁春明故作漫不经心:“谁管你去不去。”
“是是是,”关尧和声打趣儿道,“谁管我去不去,是我死皮赖脸要跟着你,郁警官可千万别丢我一个人儿待着,不然我会伤心的。”
郁春明被关尧突如其来的情话噎得嗓子眼发热,他躲闪道:“老不正经的。”
关尧一脸正色:“我老吗?”
“你很年轻吗?”郁春明反问。
关尧长叹一声:“我迟早有天得让你见识见识我到底老不老。”
郁春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他把筷子一丢,指挥关尧道:“我不吃了,去把碗刷了吧。”
关尧看着那只被伤了层“油皮”的清汤面,无奈地说:“多少再吃点吧。”
但郁春明仿佛没听见,他早已起身坐回沙发上,继续整理江敏的遗物了。
从医院出来之后,这人便一直如此,起初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几乎每夜都会被噩梦惊醒,而现在相较于前段时间,已经算是好很多了。
关尧端起碗,视线扫过郁春明手边的那些照片,他忽然想起了还在医院时,郁镇山说过的话。
当时法医刚验完尸,要找亲属来认人。
秦天正蹲着号子,郁春明在病床上躺着,能去走流程的人只有郁镇山,这个已经和江敏离婚了三十多年的前夫。
关尧站在停尸房,看着面前那具身盖白布的尸体,等到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来的郁镇山。
“把脸上的布揭开。”一个刑警对法医道。
法医立刻上前,将江敏那张已被子弹打碎了的面孔展现在郁镇山眼中。
郁镇山静静地看着,许久没说话。
“厅长,确认身份了吗?”关尧不得已开口问道。
郁镇山这才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声音微哑,但神色依旧平静:“是,是江敏。”
“拿笔来吧。”刑警道。
等签了字,关尧上前扶住郁镇山的手臂,把人领出了停尸房。
站在走廊上,郁镇山忽然问道:“有烟吗?”
关尧身上怎么可能有烟?他只好说:“我下楼帮您买一盒。”
“不用了,”郁镇山摇摇头,坐在了拐角处的一条长椅上,他忽然轻叹一声,然后说道,“当年很多人问我,到底为啥要养着春明,为啥不等江敏不闹了,直接把他丢去福利院……”
关尧目光轻动,忍不住接道:“所以,厅长您为啥要养着春明?”
郁镇山莫名笑了一下,他当领导久了,扮演高高在上久了,因此笑容便显得格外珍稀,叫关尧揣摩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听郁镇山道:“大概是因为……我其实一直对江敏心怀愧疚吧。”
愧疚,这对于郁副厅长来说是个稀奇的词儿,关尧自然也想不到,答案竟会是这样。
但郁镇山却重复了一遍,他说:“我的确有愧于江敏,我对不起她。”
人已经死了,再多说这些,也无济于事。
江敏活着的时候没能等来郁镇山的道歉,没能看到钱国伟接受审判,死了自然也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起码郁春明是这么认为的。
他一张一张地翻看起了那些照片,其中有些已经模糊不可查,有些还算清晰,清晰的留下,模糊的则被悉数丢在了纸盒子里。
忽然,就在这些杂物即将被收整完时 郁春明一眼看到了一张转诊单,他拿过转诊单,神色一时茫然。
“咋了?”关尧问道。
郁春明盯着那张泛黄的纸页,许久没说话。
关尧凑上前,从头看到尾,他喃喃道:“这是……江婶儿从二厂诊所转去市医做人流手术的单子。”
单子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上面的某些内容到了今天几乎难以辨认,但关尧还是看出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时间是三十三年前的十二月,”郁春明怔怔地回忆了片刻,说道,“她刚怀上我的时候。”
关尧接过这张转诊单,看到了右下角的日期:12月29日。
当时,江敏刚刚怀孕三个月。
“她为啥没有流掉我?”郁春明蓦地说道。
关尧被这话问得心里一咯噔,他捏着转诊单,给出了一个苍白无力的回答:“可能……江婶儿也舍不得。”
“有啥好舍不得的?一个没成型的孩子而已,而且还是钱国伟的孩子。”郁春明语气冰冷,就好像这个孩子……不是他一样。
关尧的心里瞬间升起了一道不好的预感。
果真,就在今夜,郁春明又病了,他先是把晚上吃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然后发起了高烧,直到早晨天亮,温度也没彻底降下去。
“去医院吧。”关尧劝道。
郁春明半阖着眼睛,身上提不起一点力气,他偏过头,呼出了一口滚烫的鼻息:“我不想去,我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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