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冰雪消融,阳光正好,没人知道,要不了多久,一场持续十几年的追逐与厮杀就将开始了。
啪嗒,审讯室的灯亮了,两个来自省厅预审处的警察坐在了李光来的对面。
其中一个开口问道:“姓名。”
“张易军。”李光来动了动嘴唇。
那警察抬头看了他一眼:“父母亲姓名。”
李光来喉结一滚,吐出了一句话:“你问的是张易军,还是我本人?”
“你本人。”警察回答。
李光来扯了下嘴角:“父亲李英,母亲叫啥,我不记得了。”
警察又问:“你与死者李胜男是啥关系?”
“兄妹,”李光来沉默了很久,才念出这两个字,他说,“应该是兄妹。”
警察又问:“你与死者张南是啥关系?”
“仇人。”这回,李光来倒是毫不犹豫了。
警察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他敲了敲桌子,厉声道:“好好面对审讯,我问的是啥关系,没问你个人感情。”
李光来深吸了一口气,认命似的回答:“我杀了他,我和我亲生父亲李英一起,杀了他。”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
三十三年前,为了给“小梨花”报仇,李光来于9月23日的傍晚,在木业二厂的仓库后杀人行凶,抛尸时不慎撞见了奸杀江敏的钱国伟等人。
因张南已死,钱国伟担心事情败露后,李英会破釜沉舟,他出谋划策,用江敏坠河被李英救起在厂里休息的谎话,把李胜男骗去了仓库,又令徐文准备好油罐和明火,在9月24号的光天化日之下,用一把火活活烧死了拎着饺子汤来厂里送饭的李胜男。
匆匆赶去仓库的李英没能救下他可怜的女儿,李光来为此发了狂,直接点燃了仓库中的木材,要与钱国伟等人同归于尽。
但可惜,死的尽是无辜者。
这场大火持续了一整夜,混乱的扎木儿给了不法之徒一个绝佳的逃亡时机。
钱国伟就这么拍板做主,与徐文、艾华兵分三路,坐不同的车离开金阿林,最终在顺阳汇合。
或许是人在做天在看,钱国伟的逃亡并不顺利,原本和艾华约好了要一起去南边打工的他,在顺阳火车站被渴望用钱的徐文出卖,登上了人贩子的车,一路被拉去了穗城,却又因祸得福,拿到了“何望”这一新身份。
而徐文,带着出卖兄弟的钱,改名“王新生”,他回了桦城,乘着改革的春风,投资建地,买下了后来那座引发了诸多争端的“天运冶金厂”。
艾华则跑去了白山,在白山下的边境小镇上,做起了偷渡的勾当。
但任何罪行,只要犯下,就一定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没人能逃脱得掉法律与命运的制裁。
就在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之后,一个消息击溃了他们三人——李胜男竟留有遗书,遗书上记录了所有人的罪行!
这消息是谁放出来的?没人说得清。
遗书上到底写了什么?没人真正读过。
很快,最沉不住气的钱国伟行动了,他找来了自己的发小林智民,要他假扮自己,去找仍在扎木儿的江敏探探口风。可惜,江敏口风极严,而且,他因此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于是,十一年前,李光来不等李英出狱就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他先是查明了徐文,也就是王新生的天运冶金厂,而后又派李且伪装成普通工人,散出李且身上带着李胜男遗物的流言,引诱徐文动手。徐文动手前,为了自保,重新联系了已经多年未见的钱国伟,并保证,只要帮他一回,自己日后定有所补偿。
如此,李光来轻而易举地摸到了钱国伟的住所,并通过钱国伟的女友杨小薇,见到了他们年幼的儿子。
在李光来的谋划下,杨小薇与钱国伟的儿子死了,帮助徐文和钱国伟谋杀李且的凶手陈玉杰死了,被拿捏住把柄的于增成为了他制///毒挣钱的一只手,没心没肺的葛小培也一步步地落进了圈套之中。
除此之外,李光来坦白,在那个时候,回到了扎木儿的李英在他的要求下,几经辗转,终于接近了同在远东百货打工的秦天,并从秦天的口中打探到了当年江心失踪的真相。
后面的事情也就明了了。
李光来惊动了徐文和钱国伟,两人作鸟兽散,他不得不继续等待时机,直到一年半以前,才重新找到藏身在松兰的钱国伟。
化妆改扮成保洁员“易军”的李光来潜进了钱国伟的家,为了自己这条命,钱国伟答应李光来,即刻联系徐文与艾华,并将自己名下的几个小产业全部变现,赠予李光来。
但钱国伟没想到,李光来想要的,终究是自己的这条命。
就在去年六月,两人相约一起回扎木儿取走最后一笔钱的时候,李光来动手了。
他早在一年以前就已经盯上了徐文的女儿王曦,并伪装成王曦的网恋男友,把这个无辜的女孩勾引来了松兰。
误以为女儿被绑票的徐文立刻赶到了“绑匪”要求的地点,只是他没料到,等在那里的,是丧心病狂的李光来和早有积怨的钱国伟。
父女俩的尸体被装进了冰柜,血迹和一小截断指却“不慎”被留在了钱国伟的家中,本以为一切天衣无缝的李光来因此撞上了查案的郁春明,钱国伟藏在扎木儿的账户也随之暴露在了关尧的眼中。
那时,还没有人知道,徐文临死前用记号笔在自己腿上写下的那行字有多么重要,大家只当“扎木儿11区35号”是一个奇怪的地点,而出身林场的郁春明却敏锐地意识到了问题:
大火,三十三年前的那场大火,至今还未扑灭。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真相却没有湮没在历史之中,那些潜藏于故人之口与旧档案里的秘密并未消亡。
或许正因怨魂不能昭雪,数十年来,扎木儿的上空才会始终堆积着一层阴沉沉的火霭,令所有生活在其中的人都能嗅到一股混合着血腥气的火硝味。
而今天,这层火霭总算是要散去了。
人死不能复生,但杀人者终将偿命。
来年三月底,扎木儿迎来了今春的最后一场雪,等这场雪彻底消融后,宁聂里齐开河。随着一声炮响,河中央的冰盖开裂,大块浮冰从上游奔腾而下,将迟来的春意送进了这座北国小城。
在更往南的乌那江平原上,三月初就已经有了明媚的春光,到了五月中旬,气温回暖,松兰的丁香花开了满城,江水的碧波也跟着荡起了阵阵滔声。
城北,松兰看守所外,一个身穿藏蓝色常服的警察推门下了车,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不远处正在等待自己的那人。
“在这儿呢。”关尧招手道。
郁春明扶了扶挂在左耳上的助听器,走近了几步,问道:“你咋来了?”
“我不能来吗?”关尧反问。
郁春明抬了抬眉,仿佛没听见。
去年十一月底,李光来与钱国伟被捕,这本是一件大好事,可受了重伤的郁春明却在回城路上突然陷入昏迷,在匆匆检查完后,医生发现,他原本就没好利索的左耳道严重出血,右耳膜也被震伤。
简而言之,就是基本聋了。
“以后咋办?”当时的关尧守在他身旁,愣愣地问道。
“以后?”医生擦干净了郁春明脸上的血,回答,“等彻底好了,植入一个人工耳蜗就行,不会聋的,放心。”
关尧松了口气。
只不过,他没想到,郁春明的这副玻璃骨架先伤后病,反反复复直到今年三月份,人也没彻底好全,这植入人工耳蜗的事也只能一拖再拖。
于是,学什么都很快的郁警官立即就学会了只听自己想听的话,不想听的话一律听不见这一技能。
比如现在,关尧苦口婆心,也没能劝住执意要来一趟看守所的他。
“你慢点走,腿不疼了吗?”跟在郁春明身后,关尧好声好气地问道。
郁春明自然没听见。
关尧接着道:“我中午上市局办手续了,让郁畅去照顾你,他早上几点去的?看着你吃午饭了吗?午饭都吃了啥?”
郁春明还是没听见。
关尧闷了口气,他怏怏不乐地快走了几步,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拉:“我问你话呢。”
“你说啥?”郁春明一脸无辜。
“算了,”关尧松开了手,他顿了一下,然后故意说道,“郁副厅长也在,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下,郁春明当即耳聪目明了。
“你说啥?”他一皱眉。
但还不等关尧回答,一道颇为严肃的声音就从走廊那头传来了,只听郁镇山道:“在这儿呢。”
郁春明脚步一顿,站定不动了。
关尧的手贴在他腰上,制止住了这人想要掉头就走的想法,一向蔫坏的关警官压低了声音,凑到郁春明的助听器旁边说道:“这就是你天天跟我装聋作哑的后果。”
“关尧!”
“时间要到了。”那边的郁镇山有些不悦了。
郁春明拽了拽被关尧扯歪了的常服,慢腾腾地走到了郁镇山的面前。
郁镇山看着他,问道:“郁畅早上几点去的?看着你吃午饭了吗?午饭吃的啥?”
郁春明回头瞪了一眼关尧,然后非常精简地回答:“汪老师包的饺子。”
郁镇山皱了皱眉,转身打开了一直紧闭着的会见室的门:“他在里面。”
郁春明眼睫微垂,点了下头。
郁镇山又补充了一句:“我和关尧就在外面。”
郁春明忽然有点想笑,他放缓了语气,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知道。”
会见室里等着他的人是钱国伟,是如今已经剃了光头,穿着拖鞋和统一黄马甲的钱国伟。
自从三月份一审宣判结束后,钱国伟就一直闹着要见郁春明,尤其是在他二审撤诉服从一审判决的时候,闹得最厉害。
但暴力机关执法从不按闹分配,特别是像钱国伟这种重刑犯,他跟郁春明在法理上非亲非故,就算是死刑立即执行,也没有会面的资格。
可当消息传到郁春明那半聋半不聋的耳朵里时,他竟然同意了。
于是,这场会面就被安排在了五月中旬,钱国伟临刑前的二十四小时内。
会见室很明亮,装有一层结实防盗网的窗户口映着初夏的阳光。
郁春明的面容在这束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尤为苍白,钱国伟盯着他看了半晌,终究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有事儿说事儿,嚷嚷了这么久,见我到底准备干啥?”郁春明被他一棍子憋不出半个屁的模样弄得烦躁了起来。
钱国伟低下头,用铐在桌上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他说:“你真的是……江敏的儿子?”
郁春明皱起了眉。
钱国伟没敢抬头去看那双肖似江敏的眼睛,他磋磨了很久,才磋磨下一句话来:“你和江敏……确实挺像。”
郁春明冷冷地回道:“这不需要你来说。”
钱国伟不住地点头,只觉对面那身藏蓝色的制服晃得刺眼,他问:“你会原谅我吗?”
郁春明好像听了个笑话,他有些不可思议地反问道:“你说啥?”
钱国伟清了下嗓子,重复了一遍:“你……会原谅我吗?”
郁春明眉梢一挑:“你希望我原谅你啥?”
“……过去的事儿,就是过去的那些事儿。”被关久了的钱国伟完全没有在外面“流浪”时的意气风发,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如蚊,“我和你妈的那些事儿。”
“哦,”郁春明装出了恍然的样子,他说,“你和江敏的那些事儿,轮不着我来原谅,你可以等下去了,亲自去问问江敏,愿不愿意原谅你。”
说完,郁春明还看了一眼时间:“正好,也快了,明早你就能见到她了。”
钱国伟嘴角一抽,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他说:“我不想死。”
谁想死?江敏想死吗?李胜男想死吗?王曦想死吗?9·24大火中的牺牲者想死吗?
没人想死,他们也不该死,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
但郁春明难得积德,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他打量着钱国伟,笑了一下,问道:“你不会是……来找我求情的吧?”
钱国伟的肩膀抖了抖,真的用一种饱含希望的目光看向了郁春明。
三月底,他和李光来一审判决死刑立即执行,李光来当庭认罪且不上诉,钱国伟不甘心,想要继续二审,到了四月,李光来都化成灰了,钱国伟才意识到二审改判的机率几乎没有,最后默默撤诉了。
现在,因证据链确凿,最高法的死刑复核已经结束,他终于等来了属于自己的结局。
但钱国伟仍旧不甘心。
“江心,江心……”他急声叫道,“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好不好?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你是警察,你能不能救救我,我,我可是你亲爹啊!在黑水河上,是我救了你!”
郁春明一脸漠然地看着他。
钱国伟继续道:“江心,你可能不知道,你妈生完你之后,林智民专门去要了一张你的照片寄给我,我一直留着呢,只是……只是你和小时候长得太不一样了,我没认出来……如果那天我认出来了,我咋舍得把子弹打你身上呢……江心,救救我好不好?求你救救我!”
郁春明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一直病着,起先以为是伤没好,可等伤好了,病却更严重了。
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晚一阖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死不瞑目的江敏。关尧日日在他身边守着,可是病却一点不见好。
直到——
江敏火化下葬之后。
“江心,我那一枪开偏了,真的偏了,我不是要杀你妈,更不是要杀你。”钱国伟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江心,我求你了,我真的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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