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个无所不能的妈妈。对乔沅说话时总是温声细语,她将住院事宜事无巨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在之前她从未对乔沅发过火。一次都没有过。
离婚之后更是独自一人带着乔沅生活,扛起了两个人的家。
年纪还小,又是这样一场性质的大手术。年幼的乔沅是个比别人都更特殊的小孩,从衣食住行到方方面面,都需要离不开精细小心的看顾。他不能太用力哭或笑,就连咳嗽一声都得小心胸腔里刚长好的脆弱骨头。几乎需要人二十四小时盯着。
在小乔沅的记忆和认知里,他有两个妈妈。
一个是温柔耐心,轻声细语,会心疼地抱着他哭的好妈妈,一个是摔打责骂,冷嘲热讽,歇斯底里的坏妈妈。
这两个妈妈长得一模一样,但在他身边轮流换班照顾他。
有时候是对他道歉温言安慰他的好妈妈,有时候则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时,偷偷无缝衔接地换成另一个长得一样的坏妈妈。
就像他看的木偶戏动画片里在幕后换演员上场那样的。
两个人长得完全一模一样毫无区别,就像双胞胎,所以白天里所有的大人都有没认出来。
小乔沅也是在无数次的碰壁和呵斥中,自己摸索知道了这个真相。
对他来说是很好认的。好妈妈走后,坏妈妈好像忽然就不认识他了,对小乔沅极尽气急败坏,将东西摔打到小孩脚边。锋利的碎瓷片四溅。
所以每次当察觉到坏妈妈出来,小乔沅已经学会自觉保持安静,他不主动开口说话,也不在她面前走路或发出一切声音。
所幸不论是好妈妈还是坏妈妈,她们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不会伤害乔沅。
他小小的身体上是一道纵贯心口的大疤痕,他天然而狡猾地、该死地是一个那么脆弱易碎的幼儿,懵懂无邪,天真可爱。这是最后的底线也是困住她这一生的枷锁。
乔沅不能生病,不能痛不能笑不能哭,不能冷不能热,生病了也不能用力咳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坏妈妈即使在最暴跳如雷,在房间里用力扇自己耳光、扯自己头发的时候,都丝毫没有伤害过乔沅一点。
某一天她在房间里披头散发地自己扇自己巴掌时,余光一瞥,看见门口一抹小小的身影迅速缩了回去。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枯燥乱发遮住的一只死气沉沉的眼睛,在昏暗房间里闪着某种奇异的光,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看了许久。
起初她只是故意在乔沅看得见的地方故意扇自己的脸。
看小孩懵懂的脸上露出害怕惊恐的表情,她才像是如愿有了一点这种行为有多严重病态的实感一般,情绪得到了暂时的平定和安静。
奇怪的是,好妈妈似乎知道坏妈妈做的事似的,在坏妈妈走后,就会害怕颤抖地跪在地上,抱着乔沅小小的身体边崩溃大哭边说对不起。
眼泪一直流,浸湿了乔沅身上的半件儿童睡衣。
好妈妈平时待他真的非常好,对他轻声细语,无微不至。她为乔沅的病已经饱受折磨,几乎去了半条命,没人会怀疑这样一个母亲。
那段时间刚好是寇远洲在忙着准备升学,为庆祝拿到了一所国外顶级学院的offer,来看乔沅的时间也变少了。
坏妈妈做的事不能让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知道,所以连爸爸都被瞒得很好。
乔沅是那么珍贵那么得来不易。死也不能伤害乔沅,那么好,她伤害自己,总没有人能指责得了她了吧?
真的。只要试过一次的人就会知道:小孩子,实在是一个太过好用的发泄容器。
他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同时什么也不会说。睁着一双安静纯粹的幼猫般的眼睛,认为身为大人的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可以在他们面前做任何事情。
任何。
坏妈妈一天天地变本加厉。
事情败露的那一天,是妈妈在乔沅面前表演割碗,被人发现了。
发现这一切的正是寇远洲。
他盯着一地的血泊,女人皮肉分离被割裂的手腕,墙边的小孩不会动不会跑,睁着一双眼睛,哭也没有声音,像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在他眼前上演的一场恐怖片。
寇远洲一下子疯了。
事情败露,直到今天所有人才知道这段时间乔沅和他妈妈过的是怎样地狱般折磨的日子。
也第一天才发现,有些患者家属实际上比患者更需要心理疏导这件事。
而大人们看见,即使在亲眼看见并面对这样赤裸的血腥和可怖时,这个孩子也习以为常般,按照妈妈的要求那样静静地看着。
两个成年人一起上才好险按住了当时反应激烈青筋暴起的寇远洲。
少年寇远洲青筋暴起,眼底充斥痛苦和绝望,仿佛被逼到悬崖自暴自弃的困兽,双目通红声嘶力竭:“去死吧!想死为什么要拉上乔沅,你们都他妈的下地狱,操你们一群傻逼%#…………”
所有人都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唯一从头到尾一直紧紧抱在身上不肯撒手的是乔沅。
*
事情发生在乔沅妈妈离婚后独自带孩子的那段时间。
乔沅父母,他们原本也是一对美好圆睦的幸福夫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中间发生乔沅忽然生病的事,他们将继续像这样幸福和睦地生活下去。
两人走到协商离婚这一步时,彼此心知肚明,两个人都不想要乔沅。
但也都没有明说。
既然都选择离婚了,往后还要再带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在身边吗?
结束时这个局面似乎也是情理之中,十分合理。
此时乔沅已经到了八岁,法律上可以自主选择监护人的年纪。选择权于是公平地落在了乔沅头上。
说到底,生孩子到底是一件自私还是无私性质的事呢?
没有答案。很显然这些年是妈妈照顾乔沅更多。最后,年幼的乔沅选择了妈妈。
当时的乔沅妈妈看起来对这个决策没有异议。她神色安静地,仿佛已经有所预料。
……
“不怪妈妈。”
后来的小乔沅在面临铺天盖地的相关问询和心理干预时,他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不断不断地重复。
妈妈也是人。要允许她有讨厌和憎恨自己孩子的权利。
当不可预测的灾祸降临时,一切都已无法转圜,人们就会下意识愤怒与怨怼,随便痛骂过去或自己,寻找一个泄愤的出口。
整件事情中,唯独待在病床上的那个被忽略了。
为什么?
生病了,所以没办法吗。其实办法还是有的,要是他当初在手术台上死掉就好了。
这样妈妈就不会痛苦成这样了。
也不连累别人,自己撑不过去,走得一干二净。这个先天孱弱的孩子死了不是谁需要负的责任,没有谁错了,他就是自己死了。
一了百了。死了算完。
就是因为之前被保护得太好,所以他在事情发生后听到“不是你的错”之类的安慰,内心也丝毫不会波动。
他的病不是那种自己之前无数遍听到的那样,“只要你加油就万事大吉”的没心没肺的傻白童话般的性质。
他这个人光是活着,光是在呼吸,造成的痛苦和阴影就足以把妈妈逼成那样。他生的是这样的病。
而与自己所承受的身体上的病痛相比,这个事实更让乔沅不知所措。
小乔沅从一开始妈妈在自己面前扇巴掌会有害怕、阻止妈妈的反应,到现在亲眼看着妈妈将自己的手割裂也不会逃开。
一切都是因为他。这些都是他带来的。这只不过是他妈妈替他背负过的痛楚而已。
他还记得之前妈妈的样子,盘着头发的侧脸伶俐美好,在清晨的阳台上浇花,笑起来温暖又亲切。
因为自身的病,他原本就是个情绪内敛安静的孩子。所以他后来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都是他的错。
但很不幸地,他活下来了。
活下来后就又死不了了。不能死。他这条命不是自己的。
这条早就该被淘汰掉的烂命,从他懂事起就受尽被身边无数人恩惠,努力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好处占尽,坏事做绝。
没有资格死。他已经对不起所有人了。
这就是乔沅虽然从小养尊处优被溺爱长大但奇异地一点没长歪,性格里没有一点二代的张扬跋扈的原因。
他清楚地看见了,现在所有超出他本应该得到的关爱,都是一种对他人的吸血的透支。
或许,当他是一个无病无灾的正常人乔沅时,就能拥有适量的、普通的、不会给人造成负担的普通爱意吧。
所有的关心爱护背后都有标价,而乔沅现在人生放眼看去,活了几年就有几年的赤字,已经是一片满江红,负债累累。
那就这么活着吧。
好死不如赖活。
在那之后乔沅又住院了一段时间。妈妈也被送进了不同的医院疗养。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发现了,关心和关心之间也有壁。
出了事后因为经常住病房,来来回回他见了许多探视的人。
躺在床上的时候人没事干,他发现了,每一张他不熟悉的脸,每一张脸在看到他的情状后都会不约而同地露出揪心忧虑或强颜欢笑。
这时大人们便会互相安慰,说一些宽心的话。
——倒映在小乔沅的眼睛里的就是一番如此有趣的情景。
明明自己和他们都还不熟呢。
原来如此,有时候脸上的关心和心里的关心分别像是两个互不干预的进度条。人们表情上的担忧和同情都拉到满格时,反观另一边,他内心的波动有时根本为零。毫无波澜。
原来“关心”也是可以表现出来的。
小乔沅在病床上晃着脚丫,第一次懂得了这件事。
在这些没有义务关心他的外人之中,有一个例外。
寇远洲。
在那件事没发生之前寇远洲就表现出了对小乔沅的特殊。
他特别喜欢乔沅这个弟弟。是连大人都忍不住感慨说这两个人上辈子是不是亲兄弟的那种喜欢。
他也是真的把乔沅当亲弟弟看的。心疼他,怜惜他的一切。在他妈妈那件事发生后,这种爱更是变本加厉,异于平常。
仗着自己有心脏病,乔沅不自觉便多依赖他一点,再依赖他一点。没皮没脸,心安理得。因为在阳光下长大的寇远洲会心疼他的一切,什么都会满足他。也不会知道乔沅这种小人长戚戚的阴暗心理。
事情发生后两个孩子都接受了后续一系列的心理干预。
和病房中长大的乔沅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从小活在阳光下,在奖章和喝彩声中的长大寇远洲第一次经历那种骇人听闻的事件。
那一次创伤后应激反应让他对乔沅的关心越来越深,他将乔沅看得越来越紧。
在漆黑和孤独中小洲哥握住他的手是那么宽大温暖,像是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看着这样的寇远洲,乔沅心想,我要赖着他一辈子。
这情景似曾相识。妈妈就是被这样的自己渐渐蚕食殆尽的。
虽然他也很害怕寇远洲会像妈妈一样。
寓家vip但乔沅更害怕只剩自己一个人。
后来乔沅想要的越来越不知足。
他故意在某种明知道寇远洲无法拒绝的情况下,向他表了白。
第16章
【苏晗:什么?】
【苏晗:刘梓晨无表情大眼睛盯你.jpg】
【苏晗:你说你决定今年不退宿了是什么意思?】
刚刚得知乔沅今年并没有去办原本说好的退宿手续,且他还不打算去办了,手机对面的人似乎很是诧异。
下午还有课。乔沅今天中午没有回去,在学校食堂解决的午饭,之后回宿舍休息了一小会儿。出门时看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就一个人磨蹭到平常的咖啡馆,点一杯喝的。
【苏晗:你不怕这次又再遇到那种极品室友了?】
乔沅端着一杯咖啡在平时的位置坐下。他打字回:
【乔沅:没关系】
住宿舍就意味着四人合住集体生活,在做出这个决定时,这点觉悟他还是有的。
按理来说学校规定学生在大一这一年本来是不能退宿的。于是乔沅当初搬出去时,之前的宿舍是保留了他的床位的,就当做人还在住。而乔沅的确也有在继续在用,用作储物的地方放一些东西以及午休。
不过今年起他就打算要正式住进去了而已。不退宿了。
先前那位极品室友也搬出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乔沅觉得,之前自己不就适应得很好?
要是没有寇远洲的话,他现在本该还在那个宿舍里住着呢。
送乔沅去住宿的是他,但出了那事之后,寇远洲就马上勒令他从宿舍里搬出来了。
【苏晗:你是没关系了,你哥还不知道同不同意呢。】
【苏晗:对了,你为什么不住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是指他其他的房子。
乔沅在校外不是没有地方住的。但问题就在于,这些“其他地方”没有一个是寇远洲不知道的。他哥甚至还有钥匙。就算重新租或买房子,乔沅也依然避无可避。
乔沅需要一个真正能远离分手那片伤心地的,能自己住的地方。
学校宿舍就是一个好选择。
想着这些事情,乔沅一只手捂着咖啡杯汲取暖意。
外面又起风了。咖啡馆外的步道上金黄枯叶簌簌滚动。
今天降温,早上出门时能明显感觉到空气中的瑟瑟冷意,路上行人纷纷裹紧围巾。
前些日子随着天气日渐转凉,每天上课时一进教室,时而会闻见各种不一样的护手霜润肤霜香味,昭示着又一年的气温下降的时候到来。
乔沅依旧坐在靠落地窗的那个老位置,看了一会儿风景出神,这才回复她的消息。
【乔沅:我想分手后也有个地方可住】
即便是此时午后的日光也略显萧条,照在人身上暖意稀薄,但依旧是暖的。像为他披了一条虚无的、绒绒小毛毯。
这家店用的豆子很好。要在学校里找到一家符合口味的咖啡店十分难得。
他刚端起咖啡的纸杯,想喝一口,却在杯口靠近时动作一顿,重新将纸杯放回桌面。
杯口醇黑的咖啡液中漂浮着一点颜色漂亮的泡沫,浓香郁郁。白雾在阳光斜射下冉冉飘升着,慢慢又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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