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安善从来都不希望他想起来,只有这样,安善才能继续当一个无辜的完美受害者。
——如果安善真的是帮凶,那又是谁杀了安善?
“你该问的,不是谁杀了安善,而是谁杀了安善和许苒。你别忘了,许苒也是安善的帮凶,我们所接受的那些由许苒负责的催眠治疗,与其说是为了治好你,不如说是通过催眠的方式对你进行暗示从而修改你的记忆。”
所以许苒才会总是对他说抱歉,她的愧疚并非来自于无法治好他,而是因为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不是纯粹的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她带着治好他以外的目的来跟他接触,意在让他成为安善的替罪羊,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她其实都在以治疗为名行监视之实。
——如果潘时博和安善是当年的帮凶,而许苒是帮安善隐瞒真相的人,那么现在对他们下手的人,不会是当年经济案的受害者,否则这个凶手不会以安善和许苒为目标。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想要寻求真相,可到最后却发现,真相藏在那些口口声声对他好的人心里,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秘密围绕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对他撒谎,让他十多年来都活在谎言当中。
或许他们都认为,只要让谎言持续下去,那么总有一天谎言会将真相取而代之。
只是他们都低估了真实的力量,也忽略了,除他们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恶的存在。
“用这种方式杀害安善,很显然这个凶手跟安善的关系也不一般。”林霜柏说道,作为一个通缉犯,他能得到的消息并不多,只是在得知安善是被关进棺材里最终缺氧窒息而亡时,他多少有些意外,毕竟在最初的时候,他判断藏身局里对他们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的那只鬼就是安善,这个想法在得知尸体上检测出属于他的皮屑组织时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因为当时他认为凶手通过尸体上残存的证据陷害他,实际上也在证明身为法医能直接接触到尸体的安善就是一直以来隐藏在局里的鬼。
然而如今安善也被杀,一时之间他也无法确定凶手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安善不受控吗?还是凶手眼下有其他目的?
如果是这样,那凶手接下来的目标又是谁?
——目前的情况,警方那边的证据显示许苒遇害前最后见的人是我们。但除了监控录像和通话消息记录以外,警方也并没有我们杀害许苒的直接证据。并且,以许苒的直接死因来看,杀害许苒的凶手必然是许苒认识且有相当熟悉程度的人。
因为是熟悉的人,所以才会防备不足,凶手才能有机会一击得手。
“我们的治疗记录和治疗录像是重要证据,既然许苒的办公室里找不到,那就去她家里找,她能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告诉我们有另一份治疗记录和录像的存在,说明她其实已经有预感自己会遭遇不测,只是没想到凶手会这么快就对她下手。”
——不,我们要去的地方应该是安善家。
如果许苒被害是因为向他透露了治疗记录和录像的存在,那么很有可能凶手已经将证据转移或销毁。
更重要的是,安善作为当年聘用许苒的人,会直接跟许苒进行联系,那么安善手上或许还会有备份记录。
依照目前的情况,即使安善手上的记录也已经在遇害后被凶手销毁,他们还是要冒险去一趟,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要去确认,安善家里是否有其他跟凶手相关的证据。
第一百六十三章
People have lived their lives alone, suffered defilements, borne sins, drank bitter wine, and searched for a way out.
【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
——《悉达多》赫尔曼·黑塞】
自通缉令发布后,局里的气压就愈发低,沉甸甸的像要把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
沈义虽然作为当年旧案的负责人回来协助调查,但并没有要在刑侦支队发号施令的意思,所有的调查指示依旧是沈藏泽来决定,他作为协查人会在开会时仔细谈论当年的案情细节看是否能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却一次都没有对沈藏泽的指示提出过异议,也没有任何指点或是教育队里刑警的意思。
队里老人都明白,这就是沈义的态度——记住现在的刑侦大队长是沈藏泽,辞职多年的前队长只是来协查,既不会给当队长的儿子撑腰,也不会在办案时教儿子怎么当队长。
经过跟医院的病历档案记录比对,已经确认了第三名死者的的确确就是安善,并且安善完整的尸检报告也已经出来。
肺部高度充血,肺泡壁塌陷,是缺氧性损伤;气管、支气管无异物,黏膜充血,排除异物堵塞气道致死的可能。心脏膨大且左心室明显扩张,为急性缺氧导致的心功能衰竭,血液呈暗红色且流动性较强,符合低氧高碳酸血症的死后特征。大脑高度水肿,脑组织软化,脑血管扩张充血,为窒息性缺氧死亡的典型病理特征,头部未有其他明显外伤,解剖后也未见颅骨骨折或颅内出血,排除头部外伤致死的可能。胃里基本没有残留物,推测在死亡前已经长时间未曾进食。右手臂上有针孔,经过毒理分析,确认死前曾经被静脉注射过安眠药咪达唑仑,推测是陷入昏睡后才被放入棺材内,所以才会没有在棺材内挣扎试图逃生的痕迹。
跟刑侦密切合作多年的法医被害,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安善的助手夏濛更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并因无法面对躺在尸检台上已经成为一具惨白尸体的安善,在万分难过的纠结再三后退出了安善的尸检。
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勇气和心理素质去为自己认识的人做尸检,医院里的医生都会避免为自己的亲人朋友做手术,更何况是每天跟尸体打交道的法医?谁会想看到前一天还一起工作说话活生生的上司、同事,突然就变成一具尸体躺在自己面前要自己亲手去解剖?
也是在尸检报告出来同时,那段安善被绑走的监控录像的分析结果也同步送到了刑侦,经分析比对,监控录像里绑走安善的人,无论是身形还是步态动作都跟林霜柏并不一致。
然而这也不能证明林霜柏不是凶手,因为这完全有可能是林霜柏策划,帮凶负责绑人继而完成第三次谋杀。
为了调查,黄正启、傅姗珊、史志杰、王小岩、陈力勤和周佑等人都要么带自己小分队要么跟其他刑警一起四处跑,调查许恺瑞的人际关系,前后两次重新盘问闫冧和苗嫦曦,进而调查许苒的人际关系,又掘地三尺的试图找到逃离医院后就再未出现过行踪成谜的潘时博。
沈藏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少言寡语,在安善的尸检报告和监控录像分析结果出来后,时常都能看到他一个人在会议室里复盘,总是面无表情,看人时的眼神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死寂,沈藏泽身上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吞噬了他所有的情绪,有时给人感觉像在行尸走肉,可当他开会或走进审讯室时又会散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森寒威压。
下午刚去医院见过许依娜,沈藏泽回局里后没多久,去法医部请求对许恺瑞进行第三次尸检,又去了一趟信息技术部询问是否有新的监控录像拍到林霜柏,之后就独自去了抽烟区。
抽烟区里原本还有几个人在里面抽烟,看到沈藏泽进来后,不到三分钟全跑了。
沈藏泽没心思理会他们,打招呼时也只是掀起眼皮子点了点头,然后就站到角落里自己掏出打火机和烟。
好像是昨晚新买的烟,已经只剩下三根了。
把烟从烟盒里叼出,沈藏泽翻开打火机帽盖打火点烟,深吸一口后仰头徐徐吐出一口白烟。
目光空洞的看着飘散开来的烟雾,鼻间尽是呛人的烟味,沈藏泽木着脸靠在墙上,一口一口重复机械地抽着手里焦油量并不低的国产烟,太阳穴和左臂上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脖子和锁骨还有衣服遮掩住的身上都还残留着未褪的痕迹,沈藏泽偶尔会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自己正在从内部开始溃烂,然而他却无法确定,伤口到底在哪里。
烟灰掸落在吸烟区的公用烟灰柱里,抽完一根捻灭烟头,再点一根新的。
等到最后一根烟也抽完后,沈藏泽怔怔地站在那儿,大脑思绪出现短暂的空白停摆。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熟悉的声音蓦然响起,明明清楚得像那人靠在他耳畔说的话,可认真去听又发现遥远模糊得像是脑海深处传来的话语。
林霜柏跟他说过几次,不是不让他抽烟,只是希望他别抽那么狠,总归是对身体有害的东西,现在仗着自己年轻不知节制,以后上了年纪真出什么毛病了后悔都来不及。
有时候他会恍惚,各方面都很稳重的林霜柏自他们在一起后在生活上把他照顾得很好,以至于他一度觉得林霜柏才是更为年长那个。
但如今想来,或许林霜柏一直都在把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当成是最后一天来过。
所以怕自己做得不够多,对他不够好。
吸烟区的门又一次被拉开。
沈藏泽回过神,看到走进来的沈义。
除案件交流外,他们父子间最近交流并不多,沈义没再问过他林霜柏的事,他也没有再主动提起。
沈义先是看向沈藏泽捏在掌心已经揉成一团的空烟盒,再抬眼看沈藏泽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和眼底下因长时间没有休息导致的乌青,他淡淡拧了拧眉心,把手里的保温瓶递了过去:“菊花茶,你妈以前老给我泡,平肝明目,解毒清肺。”
愣愣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保温瓶,沈藏泽好半响才伸手接过,低低说了声“谢谢”。
“伤没好,抽那么多烟,也没好好吃药,医生告诉我,你伤口都发炎了,别以为没伤到骨头就没事,那是枪伤,要不小心感染了,回头出任务给大家伙拖后腿都是你这个队长的责任。”沈义的话说得有些生硬,大抵还是不太懂得怎么关心儿子,才说到最后还是多了一丝说教的味道。
打开保温瓶盖,低头浅抿了一口热茶,沈藏泽安静了几秒后才说道:“我本来也不是多称职的队长。”
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沈藏泽苦涩地勾了勾嘴角,脸上流露出一丝掩藏已久的颓然与疲惫,说话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几个案子,凶手接二连三挖坑给我跳我都没发现,让潘时博在我面前逃跑,又在跟林霜柏有私人关系的情况下擅自行动让林霜柏跑了,仔细想想,我根本就是一个无能的失职队长。你当初的反对也没错,我太年轻,没那个能耐扛起这份责任和这个职位。”
沈义并不打算安慰难得在自己面前表露挫败的儿子,因为这不是儿子此刻需要的。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潘时博已经死了。”沈义直接就将话题带回到案子上,“他虽然是当年的帮凶,只是我反复看过他跟林顺安的审讯记录,他身上没有那种杀人犯特有的气质,换而言之,他虽然参与过多起刑事命案,但他从未亲手杀过人。”
睁眼,沈藏泽直直地跟沈义对视,问道:“那林霜柏呢,你觉得他杀过人吗?”
直白的询问,沈藏泽一如既往地在逃避和面对之间选择了面对。
沈义面沉如水,事实上,他很清楚,虽然儿子问出这个问题,可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都不会动摇儿子对那个人的信任。
“林顺安,离成为杀人犯只有一步之遥。”沈义说道,以无比肯定的语气,“他跟十一年前比起来,多了种更危险的秩序感,这种秩序感是他给自己设下的界线,如果他能控制住自己,会是刑侦支队最好的帮手之一,也会是最好的犯罪心理学家,可他如果选择跨过那条界线,用触犯法律的方式去寻求或实现他认可的正义,那他会成为比林朝一更残忍的杀人犯。”
透过那个审讯录像,沈义在林霜柏身上看到了跟林朝一以及其他杀人犯都截然不同的黑暗面,那是一种脱离社会道德体系和司法程序的疯狂,在跟潘时博对峙的过程中,他很确定林霜柏是一个有自己一套标准原则,并且对自己认定的那个“理”有着近乎病态执念的人。
这样的人,首先对自己就有极端的克制,可问题也恰恰出在这一点上。
跟穷凶极恶的罪犯打交道次数越多,在黑暗的世界里潜行越久,面对和承受的人性之恶也会越多,人想要维持纯粹的善良很难,可想要作恶沦为犯罪者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林顺安对自己过度的压抑和控制,同时也是在给自身不断积攒无处释放的恶念,一旦林顺安对自己和世界感到彻底的失望,理智崩盘的瞬间那些多年沉淀在心里的恶将会不受控制的倾巢而出,以最直接的方式反噬林顺安,将人彻底推向地狱。
沈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看着沈藏泽说道:“如果林顺安真的成为了杀人犯,无论是我还是所有曾经用各种手段方式逼迫审判过他的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因为是杀人犯的儿子,所以从一开始就否定了林顺安,从一开始就以先入为主的思想观念对林顺安进行错误的定义。
实际上,并不是所有杀人犯或犯罪者的孩子都一定会走上同样的道路,真正重要的是个人意志,可惜的是,不管是普通人还是生活的环境乃至整个社会,人一旦被落下耻辱与罪恶的烙印,歧视和谩骂便会伴随一生。
在辞职不再当警察并转而从事刑事法律咨询工作,这十一年来跟数不清的原告被告还有他们的家属接触过后,沈义渐渐意识到,不是所有犯罪者都是天生坏种,有时候把人逼上犯罪道路的,或许正是他们所生活的这个社会以及千百年来所形成的观念。
并不是要圣母心泛滥的理解同情所有犯罪者,只是有时候或许也该反思一下,为什么有些悲剧明明可以避免,可在走向悲剧的路上却竟然没有一个人做对或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第一百六十四章
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空气中的泛白浮尘无依无靠地飘着,既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
沈藏泽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手里的保温瓶上,哑声道:“刑警,本来就是一份无法相信人性,对所有人都抱持怀疑的工作。当上队长后,我才渐渐察觉职业要求跟信念是背道而驰的。我们坚守正义,可面对嫌犯时,我们要设想最坏的情况,要以最恶毒的方式去揣测对方的思想,比起无辜,我们总要先肯定没有人是清白的。”
要坚守正义,就意味着必须保证自己内心的善良,要时刻记得谨守公义的底线。
可当人长时间面对犯罪分子,长时间的凝望深渊,真的能不被影响,不被侵蚀吗?
一旦天平不再平衡,自身的判断又是否真的还能保持公平公正没有任何偏见?
沈义怀疑林霜柏没有错,当年若换做是他不见得就能做得更好,甚至可能会对当年的林霜柏做出更过激的行为,在那之后,沈义也没有逃避自己所导致的结果,而是选择面对和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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