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盯着方惠君并将她所有反应都看在眼里的沈藏泽点点头,放下照片后再次向方惠君确认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从来都没有见过章玥,是吗?”
“没有见过。”方惠君说道,她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疲惫,可无论是身体还是声音都透露出一种微妙的紧绷感:“警官,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提供更多有用的讯息帮助警方破案,可是很抱歉,我真的从未见过章玥,也不知道她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沈藏泽用手点一下照片,说话声已彻底冷下来:“方小姐,容我再提醒你一次,你有义务配合我们警方的调查,可若是你知情不报还跟警方撒谎作伪证,这都是触犯法律的违法行为。”
飘向一旁的目光飞快地从沈藏泽面上掠过,方惠君再次垂下双眼,过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道:“警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已经出国好几年,期间一直没有回来过,即使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章玥也早就忘了。别说是我这样的普通人,就算是警官你,难道能记住自己在路上碰到过的每一个路人的脸吗?”
“如果只是毫无关系随便从我身边经过的路人,我的确未必每一个都能记得。”沈藏泽从档案夹里取出一份口供记录推到方惠君面前,“可一个我主动找上门,最后还闹到对方邻居都出来看热闹甚至要小区保安赶来平息事态的特殊关系人,我恐怕很难将其当作是毫无关系的路人轻易忘掉。”
那是一份章玥的邻居张姚姚配合警方调查问话所做的证词。
方惠君在听到沈藏泽后面的话时,脸上露出刹那的慌乱,可随即又被她强自压下。面对推到自己眼前的口供记录,方惠君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往后退了一下,佯装镇静的声音已经多了一丝细微的不稳:“抱歉警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于方惠君的否认,沈藏泽并不感到意外,以陈述的口吻说道:“在你面前的这份是章玥的邻居张姚姚配合调查做出的口供,我们给她看过你的照片后,她很快就指认你在几年前曾经到过保蓝云海山庄找章玥麻烦,当时由于章玥情绪病发作,张姚姚怕出事所以上前劝导,没想到反而被争执中的你和章玥意外推倒,她因此导致手腕轻微骨裂,而她的家人在见到她倒地受伤后立马就打电话给保安处叫来保安,又在保安来了以后闹着要报警以及叫救护车,最后经过调解,是你和章玥各自给张姚姚垫付了一部分医药费,还给张姚姚另外支付精神损失费以求和解,这事才算结束。方小姐,这样你还要坚持说自己不认识章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在沈藏泽说完后,方惠君足足有好几分钟的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
她没有抬头看沈藏泽,甚至没有多看桌上的那份口供一眼,只是低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侧长发从耳际垂落,轻飘飘地遮挡住她小半张脸,也让她看起来愈发的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
然而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影子,也无法将自己的存在抹去。
在这长达几分钟的沉默中,除了方惠君自己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沈藏泽没有表现出逼迫的意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给她施加压力,就只是坐在她对面目不瞬眨地看着她。
“警官……”方惠君终于开口,她缓缓抬起头来,嘴角扯出一抹不合时宜的,怪异又浅淡的笑,然后轻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认识什么章玥,张姚姚。你说张姚姚指认见过我,说我去过保蓝云海山庄,那么我想请问,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张姚姚说的是真话?有监控录像拍到张姚姚所说的那些事吗?除了张姚姚以外的目击证人呢?有派出所的报案记录?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的支付证明呢?若是以上这些证明都没有,警官怎么确定不是张姚姚认错了人?毕竟根据张姚姚的口供,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吧?万一是张姚姚因为事情过去太长时间,看照片一时认错了人怎么办?”
此前的方惠君,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一股大家闺秀的温婉得体,言谈间也显示出她良好的教养,任谁见到她都会觉得她是个相当良善无辜的富家女。
可此刻,这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像是突然间就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几分钟前还萦绕在她身周的柔弱感褪去,令人感到不适的高傲与蔑视,随着她对张姚姚口供的质疑反问,从她眼角眉梢一点一点地显露了出来。
面对这样的转变,沈藏泽并没有表现出半点意外,他看方惠君的眼神更多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冷静审视。
……
“我记得她!”张姚姚看着傅姗珊手里那张照片,非常笃定地说道:“应该是在章玥消失前没多久,她来这里找过章玥!长得的确挺漂亮的,可态度实在让人讨厌,张口没句好听话,她也不是骂人那种,但就是话里话外都在嘲讽章玥不知廉耻抢她男人!章玥当时被她刺激得当场就发了病,闹得可凶了!”
这是傅姗珊在林霜柏的建议下第二次找张姚姚问话,并把方惠君的照片给张姚姚辨认,没想到竟真的问出新的线索来。
张姚姚拉起自己的衣服袖子,把自己戴着翡翠手镯还有好几串玉石手串的右手腕怼到傅姗珊面前,大声控诉道:“你看我这手腕,就是这女的来找章玥闹时,我看不过眼上去劝架,结果反而被推倒弄伤了手腕,当时我都骨裂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打从那次骨裂后,每逢刮风下雨我这手腕啊就各种酸痛,晚上难受得连觉都睡不好!”
看着快怼到自己鼻子上的手腕,严格来说是那密密麻麻圈在手腕上的玉石手串和手镯,傅姗珊维持着自己做笔录时的严肃神情,道:“你都受伤了,就没有报警让警察来处理这事吗?”
张姚姚一听就把手收回去了,摸着自己的手镯说道:“报什么警啊,保安来处理就行了,再说那医药费也是这女的跟章玥一起给的,事后这女的还给了一笔精神损失费,说是和解。嗐,说白了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呗!这女的虽说态度让人讨厌吧,可这赔偿倒是给的挺爽快,那我这么大度的人,当然不会跟她计较。”
傅姗珊顿时了然,就是钱给到位了,自然就没什么值得好闹腾的。
将张姚姚的口供记下,傅姗珊又问道:“既然是赔偿,这转账记录有吧?”
“转账记录?”张姚姚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刚缓和一点的表情当即又变了颜色,双手在胸前交叉抱起,拔高声音气愤道:“说到这个也是让人来气,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这女的态度不好?她自己说的要给我赔偿,结果不知道是犯什么毛病,不肯银行转账,非要直接给现金!而且明明就是她自己有错在先,给钱时竟然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也不想想看,我都在这保蓝云海山庄买两大栋别墅了,还缺她那点钱不成?我要不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了让人说闲话,早报警告她故意伤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还跟我趾高气扬上了!”
……
出事没有报警处理,医药费和赔偿给得毫不手软,而且是直接给现金没有留下能当证据的记录,当年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处理方式却是反常的小心谨慎。
面对方惠君到目前为止尚无破绽的回答,沈藏泽沉声道:“正如方小姐所言,只有张姚姚这一份口供,的确是无法构成充分有效的证据。”
第三十一章
抬手将适才垂落的长发再一次捋到耳后,方惠君并没有因为沈藏泽这一句话而表现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方惠君本身非常瘦也很白,仅仅是坐在那里就已经给人一种弱柳扶风的感觉,而且与上一次下飞机后就来局里协助调查故而妆容精致相比,此刻素净一张脸的模样看起来比之前要更年轻几岁,像是刚上大学还没有太多人生经历的大一新生。
但也仅仅是像而已。
“既然没有实质证据,那我是不是可以办手续离开了?”方惠君不再刻意收敛,说话的声音仍旧温柔,只是语言间已隐约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命令感,“警官,我不知道这个章玥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可即便我说过愿意协助调查,你们这样突然上门将我带来局里只为了看张照片认人,说实话让我感到困扰。本来我因为出国前卖了套房子而被牵扯进凶杀案里,已经惹来许多闲话,今天又有警察上门,接下来还不知道会传出多少谣言。虽说我已经打算移居国外,可我的父母毕竟还在国内,也还要跟人做生意,你们警方办案难道就一点都不顾虑普通市民的生活和感受,哪怕造成不良的影响和破坏,也觉得没有关系,不用负半点责任是吗?”
如果没有立得住脚的实质证据,单凭一个证人的一份口供就强硬的把人带回局里接受调查,方惠君的这些指责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她看起来的确就像是无辜被牵扯进凶杀案的关系人,生活和声誉正因案子的调查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哪怕这个案子的相关报道都被管控,没有在网上过多扩散引发舆论关注,但跟凶杀案扯上关系,任谁都会感到焦虑不安。
“方小姐以前,进过警察局吗?”沈藏泽问道,第一次来市局以及今天被刑警上门从家里带到市局再一次接受调查,方惠君的表现不像是猝不及防,反倒更多像是有备而来。
“以我办案多年的经验来看,方小姐的应对,着实有些过于沉稳老练了。像是已经有过相关经历,又或是,已经对可能发生的状况有过多次演练。”沈藏泽分析道,“方小姐的年纪还这么年轻,突然被牵扯进这种恶性凶杀案里,按理说应该会感到很惊慌很害怕,可我在方小姐身上却没有感受到太多这样的情绪。”
大部分的人都对权力有种天然的渴望与敬畏,于是也就对拥有权力的人也抱有同样的崇拜与畏惧感,所以哪怕不是自己犯事,可一旦跟执法权力机关扯上关系,在被问话或是身处警察局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感到害怕甚至是恐惧,他们长时间以来都受到各种真真假假的信息轰炸,对权力和权力拥有者有太多的想象,而人往往很容易被自己的想象给吓到。
也因此,除非是已经多次犯事被逮到派出所或局里的老油条,否则在突如其来被牵扯进案子里作为直接关系人还要到局里协助调查时,一般人都难免会方寸大乱,对警察的问询也很难做出有条理的整理。
看着到了此刻也不急于开口说话的方惠君,沈藏泽支着下颌的手,指尖轻轻点了一下右耳上的蓝牙耳机,道:“普通人,光是听到凶杀案就已经心惊胆战了,可无论是第一次来局里做口供,还是今天被带到局里再次接受问询,方小姐都表现得镇定多于惊恐,虽说也的确表现出了应有的紧张和不安,可摘方小姐接受问话的过程里,每一句回答都逻辑清晰,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半个字,方小姐的这些行为和表现多少有些矛盾了。”
方惠君丝毫不躲避沈藏泽的目光,唇角那似有若无地浅笑淡去,道:“警官,我虽然年轻但也好歹是走出国门见过世面,也已经工作有段时间,跟不少人打过交道,我情绪管理能力强,遇事也能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保持冷静配合你们警方调查,这难道也是错吗?我对法律不算太了解,竟然不知道抗压能力强也是犯法的。”
沈藏泽笑了笑,看起来还很有闲情逸致跟她继续在这讯问室里耗时间,“看来方小姐确实很善于管理自己的情绪,这种情况下还能跟我说笑。抗压能力强固然不犯法,可我刚刚已经提醒过方小姐,撒谎作伪证可是实打实的违法行为,方小姐既然是出国见过世面的高材生,应该也很懂得权衡利弊,方小姐如果能主动交待,那样至少能在之后请法官酌情处置。”
“我知道的,第一次来配合问询时就已经跟警官交待清楚;我不知道的,就是警官你一遍又一遍反复问我,我也还是不知道。二十一世纪了,我想我们国家现在也不存在屈打成招这种事吧。”方惠君往后轻轻一靠,双手又放回到桌上,“据我所知,在没有实质证据证明我涉嫌刑事犯罪的情况下,拘留不得超过48小时。警官如果这么想要证明我跟案子有关系,还是现在赶紧去找真正有用的证据吧。”
沈藏泽打量着肢体神态都进一步放松的方惠君,很清楚对方其实也同样是在跟他的对话中整合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所以态度才会开始有所改变。
讯问室的门在双方的僵持间再一次被推开,沈藏泽与方惠君同时往门口望去,看到了推门而入的林霜柏。
“方小姐,我们又见面了。”林霜柏左手端着一杯茶饮,右手则拿着一个档案夹,走进来讯问室后径直到沈藏泽身旁拉开椅子坐下,然后把那杯温热的茶饮放到了方惠君面前,“记得上次方小姐说比起咖啡更爱喝茶,所以给方小姐买了一杯红茶。”
方惠君对于林霜柏突然的出现明显有些意料之外,先是愣了一下后才握住林霜柏放到她面前的纸杯。
纸杯有封盖和隔热纸带,也比外面走廊上自动贩卖机里卖的那种没有封盖的即冲杯饮更大杯,约莫能有个350ml。
“林教授,你……”方惠君下意识蹙了下眉心,又顿了一下后才说道:“上次听林教授自我介绍是刑侦支队的顾问,倒没想到林教授也参与审讯问话。”
林霜柏将档案夹放到桌面上,挽起了袖子的双手不知为何又戴上了黑色薄手套,道:“既然是参与调查的顾问,自然也会视情况决定是否参与审讯。方小姐一早就从家里被带来我们市局问话,怕是还没吃早饭,不知道是否需要我让同事安排一下,给方小姐送一份早饭进来?”
眼里闪过一丝防备,方惠君摇头道:“不用了,在这种地方我也没有胃口。”
戴上眼镜的林霜柏看起来要比不戴眼镜显得斯文温和许多,沈藏泽看着他向方惠君颔首微笑,然后语带安抚地说道:“方小姐也不必紧张,既然方小姐刚刚已经否认了自己认识章玥,并否认自己去过保蓝云海山庄,那么我也没有必要再反复询问同一件事。”
手指在透出热度的纸杯上摩擦了几下,方惠君端起纸杯小心地抿了一口,道:“我倒真没想到,居然会有两个人一起来对我进行问话。”
“这难道不正凸显出了方小姐的重要性吗?”沈藏泽说道,注意力重新回到方惠君身上。
双眼来回看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男人,方惠君把纸杯捧在手中,嘴唇因干裂而刺痛,口中也因喝下的那口热茶而蔓延开一股令她感到有些恶心的涩味。
“方小姐刚刚跟我们沈队也聊了有一会了,刚好我这边也拿到了一些……”林霜柏在方惠君的注视下停下话头,将带进来的档案夹打开,扫了一眼档案夹里的资料,缓声道:“我想应该能算作是实质性的有效证据。”
像是突然被纸杯透出的温度烫到手,方惠君将纸杯一下放回到桌上,继而双手又握在一起收回放到了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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