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透出一丝劝解意味的话,林霜柏一听便明白上头闭案的指示恐怕很快就会下达,他眉宇间神色不变,不卑不亢地说道:“沈队跟我都很能理解上头和蔡局的顾虑,我只是希望能再多争取一点时间,不要现在就让我们终止调查。”
“你跟藏泽都很清楚目前的情况,冯仁杰跳楼自杀,网上舆论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现在你们根本找不出新的证据线索,调查一直在原地踏步,连个突破口都没有,你要拿什么来跟我争取时间?”蔡伟齐说话声并不算严厉,只是神态比平常更为严肃,语气也十分低沉,“你们若是能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能抓住一个有可疑的嫌犯,即便是上头再如何给我施压,我都会替你们顶住给你们时间继续查下去,可目前的情况是,调查已经进入了死胡同,你们再怎么排查当年的经济案受害者和受害亲属也只是在做无用功。”
蔡伟齐并不质疑刑侦支队所有人的能力,只是有时候,有些案子,确确实实就是只能暂时闭案,否则一直拖下去,不仅浪费时间和人力资源,更会带来更多的不良影响。
从怀里拿出手机,林霜柏把手机里的录音软件点开,接着把手机放到面前的茶几上,道:“我这里有份录音,是昨天晚上录下的,不知道您是否能让我把录音放一遍,等您听过之后再做决定。”
看一眼茶几上的手机,蔡伟齐知道林霜柏不会轻易妥协,浅浅叹一口气,颔首:“你放吧。”
得到许可,林霜柏立刻便点击手机屏幕开始播放录音。
“Blanchard Speaking.”
“……你父亲当年为什么会走上绝路,你都忘了吗?”
“……我是否忘了,很重要吗?”
“呵,冯浩端死了,你应该高兴才是,你也是受害者不是吗?这种人就该一辈子待在监狱为自己犯下的罪孽赎罪。”
“因为觉得法官判的刑罚太轻,冯浩端受到的惩罚太少,所以你干脆选择自己动手进行报复。”
“报复?这算什么报复,我不过是在替天行道,更何况,真正想要报复他的人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是我。”
“冯娜娜会做出这样极端的行为,难道不是你教唆的吗?”
“你有证据吗?”
“你又怎么能确定,我手上没有任何证据?”
“你连我是谁,在哪里都不知道,还谈什么证据?”
“只要犯罪,就必然会留下痕迹,现在没有抓到你,不代表以后也抓不到,没有人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是吗?我以为,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不要以为自己现在叫林霜柏,就真的跟过去没有关系了,你的父亲,还有当年的案子,死了那么多人,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时至今日还在追查的人不止一个。我要是逃不掉,你也一样,到那时候,你猜有多少人会愿意站在你那边?”
“我不需要有任何人站在我这边,也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不过是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你以为自己能瞒住沈藏泽多长时间?我真期待看到你们两个人反目成仇的那一天。”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希望他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却做了犯罪心理学专家,甚至还当上了刑侦支队的顾问,还真让人觉得讽刺,不过就算你否认也没用,早晚有一天,你也会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毕竟,你骨子里就根植着杀人犯的基因。”
录音到此结束。
檀香仍在焚烧,灰烬从顶端掉落,与香炉中堆积的灰烬化作一体。
蔡伟齐在对话一开始脸色就发生了一瞬的微妙变化,直到录音结束前,已经可以看出他脸上的神情比一开始要显得凝重不少。
录音里其中一把声音明显是属于林霜柏的,而另一把带着电流声且用了变声软件,听起来显得相当怪异。
“这是昨天晚上打给你的电话?”蔡伟齐问道。
林霜柏点头:“半夜的时候,来电显示是国外的电话号码,因为感觉不对劲,所以我接起电话同时就开始录音。今天到局里后也请技术部的人帮我追踪调查了电话来源,的确是国际电话,并不是伪装。因此我又联系了之前在国外的同事帮忙,在来见您之前收到回复,打给我的号码是一次性手机拨出,无法进行追踪。”
不仅有他的电话,还从国外用一次性手机打来,极其嚣张且大胆的行为。
同时也证明了犯人的确就是当年经济案的受害关系人,只是这个人此刻并不在国内。
“也就是说,对于这个人的身份信息,依旧一无所获。”蔡伟齐并没有因为听到录音就动摇,低头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品了品苦涩回甘的茶味,蔡伟齐这才又看向林霜柏,道:“光是这一个录音,无法说服我给你更多时间继续调查。”
“这个人知道我的身份,却没有立即曝光,说明他对我还有其他打算,更证明,他不会就此停手。”林霜柏镇静地说着,无论是录音里还是此刻,他的情绪仿佛都没有受到半点影响,“蔡局,如果现在就闭案,之后必然会出现下一个死者,这个犯人是在有计划的实施犯罪。”
“现在不闭案,你能给我保证,不会再出现下一个死者?”蔡伟齐反问,他不是第一天当警察,更不是靠背景和关系当上的局长,又怎么会不清楚这个犯人是在实施计划性的杀人犯罪。
如今的案件受害者是冯仁杰和他的亲属,而案件涉及到的另一个人郑大彪,在爆炸案发生前便逃往海外,现在犯人又从海外给林霜柏打来电话,几乎任何一个有正常推理思考能力的人都能明白,犯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郑大彪。
不仅如此,在这个犯人的计划中,郑大彪大概率也还不是最后一个。
然而,光能推断出犯人的下一步计划是不够的。
蔡伟齐盖上保温杯的盖子,不容置辩地说道:“要么给我犯人的身份,要么给我能成为突破口的证据线索,否则,只能听上头指示,暂时闭案。”
林霜柏没有说话。
他的确无法给出保证,也从来不会做出不可能实现的保证,因为从确认电话的的确确是从海外打来时他就知道,郑大彪即便能暂时从警方手里逃脱,也很快会再次出现在新闻热搜中。
以尸体死者的身份。
“我允许你继续跟进这个案件已经有不少人对此颇有微词,眼下既然拿不出更多的证据线索,暂时闭案不仅是为了控制舆论和各方面的不良影响,也是对你的保护。”蔡伟齐手搭在沙发臂上,语气显得有些语重心长,“霜柏,这个录音,除了技术部帮你追踪电话来源的人和我,不要再让第三个人听到。你是破例被聘为刑侦支队的顾问,身份目前是被保密的,但并不代表除了我就真的没有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你是涉案人,这点你自己要记住。”
将放到茶几上的手机拿起收回怀里,林霜柏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出一道白光,他从沙发上起身,站得笔直地面对单人沙发上的公安局局长,道:“谢谢您的提醒,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没能找到更多的证据线索是我能力不足,之后我会写一份报告检讨反省,不会让您难做。”
蔡伟齐目光炯炯,直到林霜柏走到门口前伸手握住门把那一刻,他才徐徐又说了句:“小安,别人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看待你自己。”
握着冰凉的门把,林霜柏微微侧脸,背对着蔡伟齐的身影单薄而孤单:“事实无法改变,真相亦然。”
杀人犯的儿子,无论走得再远,身上都永远套着名为人命的沉重枷锁。
刻在骨子里的基因,哪怕是受害者,也依旧是于深渊之中沉睡的恶魔。
第八十二章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后,林霜柏往电梯间的方向走了几步便慢慢停下脚步。
长长的一条走廊,因为是领导所在的办公层,往来的警务人员并不多,不似刑侦支队所在的楼层,总是有刑警行色匆忙地跑来跑去,更别提公共办案区,留下查案的刑警跟出外勤的刑警轮班交替,从白天到晚上都非常忙碌,不时还要跑去法医部和痕检部等其他部门核对各种资料信息以及确认死者尸体或物证的检验结果,刑侦支队每个人的办公桌上都堆着成小山似的文件,一旦坐下去人仿佛都要被那些案件的资料档案和相关文件给埋了。
林霜柏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经年的阴郁自眼底倾泻而出,让他不仅仅是眼神,就连表情都变得骇人起来,更别提周身几乎克制不住极其压抑如毒蛇一般的寒意。
潮湿又黏腻,在阴冷的沼泽中,吐露出分裂的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咬住眼前的猎物,往那鲜活的生命体里注入致死的毒液。
他掩饰得很好,总是能配合旁人的期待伪装出正常的样子,甚至在需要的时候表现得比谁都温文儒雅,所以也没有人发现,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不适应阳光,更无法露出真正的笑容。
摆脱不了的,无论他装得再正常,也改变不了是杀人犯儿子的事实,更改变不了曾经亲眼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在极度的恐惧与绝望中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在自己眼前的过往。
他知道从人体里流出的血液温度,知道皮肉被烙铁烫印时会散发出怎样的焦腥味,还知道人体对酷刑的承受度以及精神折磨与心理折磨的可怕之处。
王如意曾在他崩溃时抱着他说他们都是受害者,说他没有错,面对竭尽全力保护他的母亲,他不敢说出口。
杀人犯的儿子从来就不无辜,因为杀人犯的儿子也一样是杀人犯。
在国外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时,他偶尔会觉得那些威胁恐吓他,以为这样就能让他表现出害怕样子的犯人很可笑,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前坐着的,实际上曾经被自己身为杀人犯的父亲绑架过,早已见过更加惨无人道极其残虐血腥的罪行。
一个骨子里就已经是冷血杀人犯的人,对于语言威吓以及一般的暴力行为根本无动于衷。
在走廊站了太长时间,即便在走廊上走动的警务人员不多,作为在爆炸案里受伤住院的刑侦顾问,一身西装的林霜柏已经足够引起其他人留意。
眼镜放进胸前的口袋,林霜柏迈开腿又走了两步,前方的电梯门开启,沈藏泽从电梯里出来,正好就跟他碰上。
还没走到林霜柏面前,沈藏泽已经察觉到林霜柏的脸色和状态都不太对。
大概是昨晚林霜柏后来泡的安神茶效果不错,又或许是他充分的运动让身体终于被强制关机,后来他到客房又忙了一段时间的工作后,便困倦得再是熬不动夜,于是关灯躺下睡觉,不仅一夜无梦,早上甚至连林霜柏是什么时候起床离开的都不知道,睁眼就发现已经八点多,匆忙起床洗漱后发现吧台上林霜柏给他做了一个三明治,沙发上还给他准备了一套新衣服。
赶到局里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半,黄正启也意外他今天这么晚才到局里,然后便告诉他林霜柏早上七点半刚过就到局里了,一到就去信息技术部找人似乎是要追踪一个电话来源,之后等蔡局也到局里来上班后林霜柏便上去找蔡局谈话。
沈藏泽知道林霜柏是要找蔡局谈闭案的事,依照他当刑警这么多年的经验,很清楚以目前的状况,闭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现在看到林霜柏这神态,不用问也知道多半是结果不尽如人意,哪怕是林霜柏这个被特聘回来的顾问,也都无法改变马上就要因为调查进入死胡同且没有更多有用的实质性证据线索而不得不闭案这一上头下达的决定。
“我听说你今天一到局里就去技术部那边找技术人员帮忙追踪一个电话来源。”沈藏泽没有去问林霜柏跟蔡局谈得如何,相比较而言,他更在意林霜柏要追踪电话来源是怎么一回事。
掀起眼皮子看沈藏泽,林霜柏满眼都是未掩去的厌世,一脸冷得让普通人会忍不住生出惧意的森寒表情,过了将近半分钟才终于语气冷淡地开口:“私事,我不需要向你报告。”
分明是关心却被这样顶了回来,正常都会感到不悦,但沈藏泽理解林霜柏因为跟蔡局的谈话情绪不佳,因此也不打算跟他计较,只是难免有些意外。
毕竟林霜柏向来很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且不论一般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即便是真的被冒犯到,也不太会表现出来更别说是对旁人态度恶劣的发泄情绪。
“你,还好?”沈藏泽迟疑了一下,“是蔡局跟你说了什么其他的事?”
眼前仿佛有大片血色渲染开来,视野里一片血红,耳边是各种喧闹嘈杂的声响,林霜柏双眸幽深得没有一丝光亮,颧骨处的肌肉甚至几不可察地抽搐一下,就连身上旧伤患处也在隐隐作痛。
眼前的人是沈藏泽,他不能失控,哪怕不是沈藏泽,他也要保持镇静。
他已经不是当时的那个少年了,也不会再轻易就被恐惧和无助吞噬。
双手紧握成拳,林霜柏缓慢地吸气再吁出,闭一闭眼后再睁开,眼前的血色褪去,耳际的那些混乱交错的声音也渐渐变得小声直到再也听不见。
淡色的唇微动,林霜柏从嗓子里挤出干涩的话语:“去我办公室,有东西给你看。”
说完也不等沈藏泽答应,林霜柏已伸手攥住沈藏泽的手腕,拽着人就快步走到楼梯间去走楼梯下楼。
刑侦支队的大队长,猝不及防被拽得踉跄了一步才跟上,满头的问号不知道蔡局到底跟人说了什么,让人表现得如此反常。
林霜柏下楼的速度极快,即便拽着沈藏泽的手不放也没有放慢速度,他知道沈藏泽跟着上,只是多少有点意外沈藏泽的不反抗。
本来预计沈藏泽多少会因他的态度和举措而生气,可沈藏泽并没有。
两人在走廊上快速走过时引起不少人侧目,林霜柏通通没去理会,径直将沈藏泽拉进自己办公室,一甩手就将门关上,巨大的关门声震得走廊上经过的警务人员和公共办案区的刑警们皆是一愣,相互间交换的眼神都在疑惑大队长跟顾问是又发生了什么争执。
关上了门,林霜柏放开沈藏泽自己走到办公桌后,弯腰一把拉开抽屉,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比一般档案夹都更大的文件袋。
沈藏泽也走到了办公桌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林霜柏已经将翻出来的文件袋递到他面前。
“打开来看。”
林霜柏言简意赅,看着沈藏泽狐疑地接过文件袋,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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