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热闹的宴会,也瞬间鸦雀无声。
不等他抬眼看师尊的神情,酒气上涌,他突然伏下|身来,吐了个昏天黑地。
迷迷糊糊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看。
火辣辣的,像是烧红的刀刃。
有忌惮的,有提防的,也有惋惜和后怕。
乌景元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一抹嘴就扬言要把这些人杀光,通通杀光,一个不留!
吓得那群凡人纷纷跪地求饶,场上一片混乱。
乌景元望着这群贪生怕死的人,咯咯笑个不停。
苍溪行温柔地为他擦拭干净,抱着他就先行离席了。
“你知不知道?覆水难收,破镜是不能重圆的!”
“能。”
苍溪行带他到后山的空地吹风,但又怕他冻着,将人揽在怀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即便覆水重收,收的也是脏水。重圆的镜子不管怎么看,都有裂纹!”
苍溪行用很难过的目光望着他,脸上还残留着酒水,浓密的长睫湿漉漉的,眼尾更是殷红一片。
很快,一滴滴眼泪,顺着通红的眼眶滴落下来,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条没人要的狗。
乌景元愣愣地盯着师尊看,眼睛很快就散光一般,往四处蔓延。
他不仅看见了楚楚可怜的师尊,也看见了师尊头顶繁星璀璨的苍穹,和记忆中年少时在道场上练剑,剑气削下的漫天海棠花慢慢重叠了。
不知过了多久,乌景元才头疼似的,撇开目光,单手捏了捏绞痛的眉心。
“我,我方才喝多了……”
只是一句喝多了,就足够哄好了默默流泪的可怜师尊。
师尊脸上重新绽放了笑容,还主动为方才的矛盾道歉,语气真挚到让人挑不出错来。
连目光都温柔得能溺死个人。
乌景元别扭地从他怀里起来,抬手轻轻拍了拍额头。
看来真是喝醉了,竟会荒唐到觉得师尊很可怜。
师尊有什么好可怜的?
明明师尊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从高高在上的宗门,到如今声名狼藉的疯子,他依旧坐在高位上,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跌下来过。
眼前蓦然一亮。
乌景元下意识抬眸望去,就见一盏点燃的明灯,在师尊的掌心处,慢慢升起。
紧接着,无数盏明灯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升起,如同一颗颗流星,很快就照亮了整片天际。
上回看见这么多明灯,似乎还是在和师尊结契的美梦里。
他年少时就曾经这么幻想过。
有朝一日,我爱慕已久的师尊,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御剑下峰,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在宗门最高的玉台上,朗声宣布和座下爱徒的婚事。
而自己就会在万众瞩目之下,昂首挺胸,一步步走向高台。
握着师尊的手,深情对望。
“景元,生辰快乐。”
“许个愿望罢。”
乌景元仰头望着苍穹,唇角划过一抹嘲弄的笑:“许愿有用么?诸天神明听得见么?就算听见了又能如何?我这辈子还有选择自由的权利么?”
他低下头,远远的,用挑衅的目光望着师尊。
“你有。”
苍溪行转头望向了他,素日常穿的镶金边法衣,在夜色下猎猎作响,仿佛孤城上高悬的旗帜。
明明就近在咫尺,乌景元却突然有一种他再也抓不住师尊的错觉。
忽明忽昧的灯火落在师尊身上,像是坟头祭奠亡灵的点点篝火。
乌景元心尖蓦然一颤,鬼使神差地走近了师尊。
师尊却在此刻,握住了他的手腕,缓缓摩挲着腕上的枷锁。
咔嚓一声。枷锁被解开了。
不等乌景元反应过来,师尊冰凉得几乎没一点温度的唇,就突然吻了上来。
温柔却又强悍地撬开了他的唇齿,伴随着一团火焰般的热流从喉咙滑进了食道。
乌景元突然听见身上的骨骼发出咔巴咔巴的声响,又酸又疼,让他不由自主矮下了身躯。
可紧接着,一双铁掌紧紧握住了他的双臂,更让人难以承受的热流,伴随着大量灵力,一股脑地冲进了他的身体。
乌景元疼得五官都有些扭曲了,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只觉得身体像是肿胀的气球,快要爆炸了。
不消片刻,就已经来到了临界点。
“放……开……我!”
乌景元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的。
可师尊不仅不放开他,反而趁胜追击,将更凶悍的一股灵力,推送至了他的气海。
伴随着轰隆轰隆的巨响,从气海中爆发。
尘封多年的修为,竟刹那间就解开了!
乌景元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无比轻盈当熟悉的感觉和力量重新回来时,他竟怀疑这只是一场梦!
可当他蓄力之下,掌心突然喷出漆黑的火焰时,才知晓——这不是梦!封印终于解除了!
这毫无疑问是最好的礼物!
可乌景元不会感激苍溪行的!
因为就是苍溪行三年前亲手将他封印,还囚困他到如今!
如此血海深仇,焉能不报?
可就在乌景元想趁机痛下杀手时,突然面颊上感受到了温热的湿意。
他愣了愣,慢慢将师尊推开。
就看见师尊俊美的脸上,不知何时又沾满了泪水。
哭得是那样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你……又在哭什么?”
“……”苍溪行只是摇摇头,又问他,“告诉师尊,你的愿望。”
愿望么,当然是要你死咯。
可这句话在乌景元的嘴里反复咀嚼了很多次,终究还是咽回去了。
“说了有什么用。”
苍溪行突然变得非常执拗:“你说了就有用!”
…………
大约沉默了一刻钟,乌景元才缓缓开口:“我想离开你,去一个永远都没有你的地方。”
“……还有呢?”
还有?
当自己是许愿池的王八呢?
乌景元嘲讽道:“你连这一个都做不到罢。”
他没有再许愿了,真心觉得许愿不如拳头有用。他想要的自由,还是要靠拳头赢回来,
“再利用利用师尊……好不好?”苍溪行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你不想坐到修真界最高的位置了么?”
乌景元笑了,这件事情对恢复修为的自己而言,易如反掌好么?所以他摇了摇头,“我不再需要你的帮忙。”
………
是啊,徒儿长大了,不再需要师尊的庇护和帮助,也不再需要师尊了。
苍溪行突然就笑了,像是理解了徒儿一样。
“那么,自由就在你的脚下。”
乌景元不解,歪头看他。
“封印和蛊虫都已解开,就算是……师尊补给你十七岁生辰的礼物。”
十七岁啊,好遥远。
乌景元都记不得自己还有过十七岁了。
“还有一份礼物……你很快就会知道的。”苍溪行说着,伸手往虚空中一划,直接打开了山中结界,“我会在这里等你三天,三天之内你若回来,你我如约结契,若你不回来……”
……
话音停顿。
乌景元看戏似的,满脸冷漠。
“从前种种,一笔勾销,可好?”
乌景元:“恩怨两清,不亏不欠?”
“嗯……或许你现在还能再讨点利息回去。”
苍溪行伸手点了点自己心脏的部位,语气竟难得轻快。
“护苍剑归谁?”
苍溪行:“它早就不听我的了。”
乌景元认真思索一番,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他转身往山下走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跟师尊相见。
而他这么一走,就真的彻底和师尊永别了。
往后天上地下,这个肯放他自由的师尊,再没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
山脚下。
大师兄已经等候许久了,他似乎早就猜到乌景元一定会出现。
在看见乌景元时,没有惊讶,反而坦然冲他笑了笑。
乌景元知道,大师兄定是恢复了记忆,可他如今经历了太多,心力交瘁,短时间内无法调理好,也无法再接受一份新的感情。
不等大师兄开口,他就直白地拒绝了。
“抱歉啊,沈公子。”
“我还是不能跟你在一起。”
这本就在沈渡江的意料之内,可在听见小师弟亲口拒绝后,还是难免伤怀。
他极力克制住了自己,晓得乌师弟这么一走,往后只怕再也无法相见了。
沈渡江强迫自己,做出最后体面的告别。
只不过,他还有句话,一直以来都特别想问乌景元。
“我自认为当年待你和孔师弟,没有二样,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我这个大师兄做得不够好,没能及时发觉孔师弟对你的欺辱,也未能保护好你。”
“可乌师弟似乎,似乎并不恨我。”沈渡江一脸认真,轻轻地问,“可以告诉我原因么?”
乌景元微微一笑:“大师兄,你失忆了么?当年我被孔鸿明迫害,师尊不分青红皂白,罚我去思过崖反省。那时冰天雪地,就只有你日日过来相陪……于你而言,或许只是瞧我可怜,可于我而言,那是我跌入谷底时,少有的善意。”
包括小师叔,宁师兄。
他记得他们的好,也从未伤害过他们。
“还有,当年玉树临风的正人君子沈公子,为救我孤身跳下悬崖,还因此名声尽毁……这是我欠你的,我一直记着。”
“……原来如此。”
沈渡江黯然神伤,只不过他还是窥探出了一丝端倪,“可是景元,那年你被关禁闭时,我恰好闭关修炼。”
“什么?”乌景元神情变了变。
沈渡江又道:“更何况,那时师祖也在,没有师祖和师尊的允许,我根本上不了思过崖。”
“……”
“小师叔虽然宠爱你,但他毕竟在师祖面前,也是晚辈,如此,那时能幻化成我的样子,日日上崖陪伴你的,就只有……”沈渡江抿了抿唇,从怀里取出了一只小海螺,“小师叔说,故人相见难免心生哀怨,便叫我拿了这个给你。”
乌景元愣愣地伸手接过,鬼使神差将小海螺附在耳畔。
里面很快就响起了师尊的声音。
“景元的眼睛坏了,我赔一副自己的给他。”
“我快死了,不能履行对景元的诺言了。”
“景元年纪轻轻的,他的未来还很长……我不能耽误他。”
“他恨我也好,这样应该很快就能迷途知返了……”
……
“我爱景元,可我也害死了景元。”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再也不会放开景元的手。”
…………
一声声如泣如诉的哭声,萦绕在耳畔。
师尊这些年来的隐忍和辛苦,也化作实质般,跃然于乌景元的脑海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了小海螺,随手就捏成了齑粉。
“再见了,大师兄。”
他转身就走,对着沈渡江颇为潇洒地摆了摆手。
一直走出很远了,他才又哭又笑,破口大骂。
“煞笔!真是个煞笔!”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或许我愿意跟师尊一起死么?”
可是已经没有如果了,他们今生今世的感情,也就止步到这里了。
乌景元脚下越来越快,很快就化作了苍茫大地间的一粒沙砾,隐藏在滚滚红尘间,不见了踪影。
三日时间很快飞逝。
整个宗门都布置齐整了,鲜红的地毯从山上,一直连绵至了山脚。
无数红绸和灯笼挂满了整座山。
闻讯远道而来的修士,早早齐聚道场,各个神情不明,都在等着今日的闹剧。
苍溪行独坐在寝殿中,三天都不曾踏出过房门。
他如同一条被人抛弃的狗,捧着给徒儿精挑细选的婚服,坐在寝殿的地板上,望着敞开的殿门。
苦苦等待。
从日出等到日落,又从日落等到日出,时间飞逝得太快,像流水一般,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抓住。
一直到过了午夜。
寝殿里才突然有了点动静。
看来徒弟是不会回来了。
苍溪行起身,换上了属于自己的那套婚服。
望着镜中面色苍白,憔悴不堪的自己,他微微一笑,施展了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个法术。
然后才御剑下峰。
挥剑割下自己整颗头颅的时候,苍溪行还不死心地睁大眼睛,望向山门口。
伴随着呼啸而至的吵闹声,幢幢的人影很快将他淹没。
当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还在想——
不知道景元得知我的死讯后,是开心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
这点很重要,可似乎也最不重要了。
因为,苍溪行这次确实死得非常彻底,再也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
……
当乌景元得到消息时,已是一个月之后。
他离开师门后,就找了个隐秘的角落,闭关调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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