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昀诧异:“嗯?”
“我不怕。”裴玉缩回来的手又稍稍往前,撩开段昀的衣襟,目光落在他胸膛的疤痕上,“我想听,溯光,把你受过的伤都告诉我。”
段昀不欲多言,长臂一伸,将裴玉揽进怀中。
“好汉不提当年勇,长夜漫漫,与其说那些旧事,不如来圆房?”
话音未落,他便察觉裴玉浑身僵硬,心跳急促。
裴玉自知与他力量悬殊巨大,挣扎是白费功夫,因此一动不动,闭上了眼。
“我累了,睡吧。”
段昀目不转睛地盯着怀中人。
烛芯燃到最后一截,发出滋啦轻响,烛光渐弱,直至熄灭,整间房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裴玉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心跳越来越缓,气息轻柔绵长。
段昀仍在凝视他,一双幽深的眼瞳隐没在黑暗里,整夜未动。
裴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睁眼就对上了段昀的目光。
他刚醒来意识还有些浑噩,乍见这张熟悉的面孔,一瞬间分外恍惚:“段昀?”
段昀穿了身烟墨色衣袍,坐在床边,似笑非笑道:“有事溯光,无事段昀。我以前都没发现裴公子这么会见风使舵。”
裴玉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才完全清醒过来,缓慢坐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段昀道:“巳时,我已经练完三套拳法了,你往日也起这么晚?”
裴玉摇了摇头,鬓发垂挡侧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嗓音平静如常:“是昨日太累,才睡过了头。”
说着他抬腿下床。
日光穿过敞开的窗户,洒在绸布屏风上,晕出一片朦胧的薄光。
裴玉站在屏风前,似覆了层半透的浅金轻纱。他低着头整理衣襟,柔顺的长发倾泻在胸前和肩侧,后颈露了出来,一截红绳压着雪白的皮肉映入段昀眼中。
段昀悄然走近,从后面抱住他,亲吻那片细腻的肌肤。
裴玉本能地打了个颤。
段昀眼神变暗,单臂搂紧他的腰,另一只手伸到他胸口。
“青天白日,你别——”
“别什么?”段昀替他拢好了衣襟,面色阴郁,语气却很轻,“你以为我要白日宣淫吗?”
裴玉看不到他的脸,忍不住呛了句:“好歹是个将军,说话怎么越发放肆了。”
段昀下颌抵着他的肩,眼底晦暗至极。
“是是是,我放肆,我下流……我要是真放肆,早该把你,”
他说到一半停住,裴玉随口问:“早该把我怎样?”
……早该回京把你抢走,关起来谁也不让见。
免得你认识什么意中人,成了亲还为别人守身,碰你一下都怕得要命。
“早该把你娶进门,免得你在裴家受苦。”
段昀一只手握着他半边腰,感叹道:“我出征一个月,回来见你又瘦了几斤,是日日吃不饱饭吗?”
裴玉没心情跟他斗嘴,毫不客气道:“别废话了,快去打盆清水来,我要盥漱。”
段昀放开裴玉,往屏风外边一指:“早就备好了温水,等你睡醒等了两个时辰。”
水是他亲自烧的。
府里的仆从不知跑到何处偷懒,段昀一时半会没见到他们,索性自己动手。
除了烧水,他还做了早膳。
裴玉净面漱口的时候,段昀去了趟厨房,将白瓷汤盅端过来,放在饭厅的桌上。
待裴玉收拾妥当,走到饭厅落座,段昀掀开了盅盖。
“昨夜风大雨急,潮气重,我炖了山参鸡汤,此时火候正好,你趁热喝。”
裴玉垂眸看向瓷盅,黑睫遮覆的眼底掠过一丝异样。
在段昀的注视下,他不动声色地拿起汤匙,停顿一下,又放了回去。
“我风寒初愈,吃不得油腻,你自己喝吧。”
段昀皱起眉头,看着裴玉苍白消瘦的脸颊,耐心道:“大病初愈更要补,这汤不油腻,清淡鲜美,你尝一口试试。”
说话时,他拿过汤匙舀了一匙,递到裴玉唇前。
裴玉抬手推拒,面露难色:“溯光,我真的没胃口。”
汤匙停在半空片刻,段昀慢慢收回手,温和道:“好,不想喝便不喝。你想吃什么?”
从昨日到现在,一天一夜粒米未进,裴玉早已腹中饥饿,他看着瓷盅,有点迟疑地说:“厨房在哪?我自己去熬些白米清粥即可。”
“白粥是吧?”段昀抬脚往外走,“我去拿,你等着。”
裴玉起身想跟上去,段昀摆手道:“厨房烟尘重,你别过来。若是闲不住,就去书房,我收集了不少古籍书画,留给你看的。”
过了一会儿,段昀捧着碗返回饭厅,只见裴玉哪也没去,站在门口望着檐廊,似乎一直在等他。
目光交汇的刹那,段昀心脏化成了春水。
他将碗轻轻放到桌上,示意裴玉过来吃饭。
裴玉走近一看,心如坠石,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不吃?”段昀笑着问,“难道想让夫君喂你?”
裴玉有些犹豫:“溯光,这粥……”
“我尝过了,稠淡适中,软而不化,不烫不凉,很好入口。”
段昀握着他的手拿起汤匙,哄孩童似的软声软语:“裴公子给我一个面子,尝尝?”
汤匙抵到了双唇,裴玉避无可避,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如何?”段昀满含期待地问。
一口浊液滑入腹中,裴玉只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一股腥甜霎时涌上咽喉,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咳咳咳……”
他胸膛急促起伏,咳得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缩成一团。
然而什么都咳不出来,甚至连胆汁黄水都没有,唯独浓郁的血腥味充斥肺腑。
过了很久他才找回知觉,耳膜嗡嗡作响,段昀的声音如同隔着深水传来:“裴玉……裴玉……”
裴玉咬牙将喉间血气咽下去,剧烈喘息着,抬起虚汗津津的脸庞。
见段昀神态焦急慌乱,他艰难地顺了口气,发出一点声音:“我没事……被粥呛到了而已。”
段昀半跪在地,将他搂在怀里,脸色极其难看。
“看你,一个铁胆铜心的将军,应当临危不乱。”裴玉勉强扯出笑容,“这么容易被吓到,没出息。”
段昀哑声道:“是我的错,我没轻没重,不该非要喂你。”
瓷碗和汤匙不知何时滚落在地,摔得七零八碎。
裴玉瞥向那一片狼藉,故意轻嘲:“段将军常年在外,是日日吃糠咽菜吗?粥都熬煳了还很好入口。”
段昀抿唇没吱声。
“起来。”裴玉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将屋子收拾干净,我去煮粥。”
段昀心有余悸,半晌才带着裴玉站起身来。
他沉声说:“府里有仆人,让他们去做,你回房休息。”
裴玉走向门口,闻言脚步一停:“你出征前允他们回老家探亲,让他们过了年再来段府,忘了吗?”
段昀还真把这事忘了。
本以为去岭南剿匪起码得四五个月才能回来,因此给仆从们放了长假。没想到那群山匪是纸老虎,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杀了个干净,一个月就得胜归来。
昨日迎亲的随从都是他军中的将士,吃过酒席便各自回家了。
如今整座宅邸空空荡荡,他才发觉连个打杂做事的人都没有。
段昀疾步走到门外,拦住裴玉:“怎能让你亲自动手,我再去雇几个人,你且等着。”
“无妨。”裴玉眼眸微转,语气柔如秋水,“我喜欢清静,有你相伴足矣,没有旁人打扰更好。”
如此情意绵绵的姿态却没把段昀应付过去,他剑眉紧蹙,良久才接话:“裴玉,你嫁给我不是来吃苦的,我不能让你过得比以前差。”
他抬手抚过裴玉脸颊,指腹粗茧在细致的皮肤上擦出淡淡红痕。
“听话,你在家里等一会儿,我速去速回。”
说完他转身欲走,却被裴玉一下抓住了衣袖。
“你真的不明白吗?”
上午的日光泼进檐廊外的水池里,碎金波光漾在裴玉的月白衣衫上,映亮他俊秀而冰冷的面孔。
“我是男子,雌伏于你已经是熟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了,你还要让更多人来非议我?”
这话像尖刺扎进段昀心头,他面色骤沉,凶狠道:“谁敢非议你!我杀了他们!”
裴玉直视着他的双眼,沉静地说:“别总是喊打喊杀,况且悠悠众口,你杀得过来吗?你了解我的性子,应当知道我是在乎颜面的人。总而言之,除了你,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出现在府里。”
两人对视片刻,最终,段昀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好。”他握住裴玉冰凉的手掌,“都依你。”
第3章
裴玉掀开米缸盖子,一股霉味直冲鼻腔,里面仅剩的半斗陈米都发霉了。
霉米毒性大,吃了之后轻则腹泻,重则送命,裴玉只好将米缸又盖上。
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找到半罐脱壳麦粒,闻了闻,还能吃,便取水煮麦粥。
灶台下的火坑燃着烧红的木柴,没什么烟灰,烧水很快,眨眼的工夫,锅里就咕咕嘟嘟地冒起泡来。
麦粥需熬上一会儿,裴玉走出厨房,望向后院里高耸的银杏树。
天光俯照,金灿灿的银杏叶挨着屋顶,分外夺目。
那树边有个凉亭,亭内有口水井,此时段昀正蹲在井边,浆洗昨日换下来的衣裳。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一双手既能拉弓挥剑,也能洒扫浆洗,什么活都会干。
在边疆的那几年,段昀必定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伤,或许还有命悬一线的危机。重逢后他却只字不提,仿佛真的无坚不摧。
但裴玉知道,也只是……仿佛。
秋风穿庭过院,拂动树梢,传来一阵沙沙轻响。
正午的阳光滑过屋脊,落在他冰白的脸上,他下意识往后退,抬手按住坠在胸口的硬物。
隔着三层软布,方形硬物紧贴皮肉,源源不断地散发出蚀骨的寒意。
厨房里,空气中弥漫着麦粥的香味,灶台下的木柴还在燃烧。
裴玉回过神,蹲下身去熄火。发红的火光映着他漆黑的眼瞳,摇曳闪动,似是鬼魅乱影。
吃过饭后,裴玉出了厨房,一路走到后院。
进门有一片开阔空地,洗净的衣衫整齐地搭在细绳上,随风摆动。绕过空地,粗壮茂盛的银杏树下,段昀背靠树干,席地而坐,似乎在闭目养神。
裴玉缓步走近,轻唤了一声:“溯光?”
段昀并未回应,像是睡着了。
裴玉弯腰,摸了摸他的侧脸:“溯光?”
段昀毫无动静。
裴玉直起身,定定地俯视他,片刻后默然无声地离开了后院。
段昀醒来时,悬日西照,已经过了未时。
秋风停歇,虫鸟不鸣,周遭万籁俱寂,整座宅院听不到一点声音。
怪异的心慌感随之袭来,段昀立刻起身,疾步冲进厨房。
没人。
再去卧房。
没人。
一路又去堂屋、前院、花园……全都空无一人。
“裴玉?”
“裴玉你在哪?出来!裴玉!”
段昀里里外外地找了一通,心脏越收越紧,最后竟有种绞痛到撕裂的错觉。
“裴玉!”
他嗓子几乎破音,迸发的呼喊像野兽的哀嚎,在偌大的段府里回荡。
直到他跑到大门口,看见门闩被推开了一半。
霎时如遭雷劈。
裴玉逃走了!
段昀瞳孔猛缩,死死地盯着门。
可怕的幻想让他慌得昏了头,以为他打个瞌睡的工夫,裴玉就在府里遭遇了不测。
原来裴玉没有失足落水,也没有在偏僻处晕倒,更没有凭空消失……而是趁他睡着的时候,悄悄逃走了。
他早就该明白。
裴玉并非心甘情愿地嫁给他,迟早会离开。
段昀手掌青筋毕露,按在门上,往外一推。
一声刺耳的尖鸣划破寂静,大门应声而开。
“除了你,我不想看见任何人……”
可笑,他居然对这话信以为真。
裴玉不过是想府里无人看守,趁他松懈不备,方便逃走罢了。
他不该心软,不该睡觉,不该让裴玉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段昀踏出大门,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然而眼底暗流涌动,压着一股阴森到令人胆寒的戾气。
与此同时。
裴玉提着布袋子穿过热闹的长街,往段府的方向折返。
他戴着一顶白绡斗笠,步履匆匆,行动间薄绡飘扬。
“公子,这位公子,暂且留步!”
路过算命摊子,长须灰发的老者陡然出声喊住他。
裴玉停住脚,偏头看向算命先生。
老者坐在竹椅里,眉须皆已灰白,但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他直视裴玉,沉声道:“你乌云罩顶,黑气环身,近来怕是有血光之灾!”
“哦?”裴玉波澜不惊,“大师如何得知?”
算命先生:“老朽有术法神通,开了天眼,自然能看出来。”
裴玉点点头:“大师能否看出是何物纠缠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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