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颂知道这一刻的来临是迟早的事情, 他心里也一直在准备将一切亲口告诉他们,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刻, 即便是以另一种方式, 他也不可避免地感到畏惧。
他不对瞒着李洁和许高富跟秦弛谈恋爱感到后悔,只是不受控制地对即将到来的疾言厉色感到应激, 这是长期以来积攒在许颂骨子里的本能, 是他感到恐惧的根源。
所以当看到许高富骂骂咧咧从沙发上起身, 怒气冲冲举着巴掌准备朝他过来时,许颂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
“你给我坐回去!让他自己把话说清楚。”
李洁冷脸抓着许高富的衣摆,竟将近两百斤的男人直接拉回了沙发上。
许清宝也慌慌张张地扯着许高富的手臂,一边抽噎一边求情:“不是说好了只谈话不动手吗。”
许高富脾气没比李洁好多少,以前怒气上来也跟李洁动过粗。
几个小孩年纪小可能都没印象, 两人其实曾经因为一些生活琐屑闹过两次离婚, 后面孩子大了互相磨合感情才重新平稳,但许高富脾气的根还在,真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摔东西打人并不是做不出来。
许清宝前面一顿好哭, 差点呼吸碱中毒才把暴跳如雷的许高富压住了。
许高富呼吸急促地坐在沙发上,脾气暂时被压制回去,竖着一根食指指着门口,嘴里依旧冒着火:“来,你先跟我说说你怎么想的?啊?许颂,找一个男人谈恋爱,恶不恶心?恶不恶心?啊?我看你是疯了!我看你是……”
粗哑的质问声像利剑一样往许颂的身上扎,他脸色苍白地微垂着脖颈,视线虚虚望着前方的地板,就连呼吸都带着针扎的疼,像是浑身血肉都被绳子绷紧了,稍微扯动一下就会发出皮开肉绽的疼痛。
“够了!”
李洁发出一道歇斯底里地怒斥,尖锐的声音像钢针一样刺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许高富的话不由得被打断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自己情绪,冷声说:“你先让他自己说。”
许高富胸腔腾升了一阵,像是憋着火要说什么但转而又平息了回去,扭头坐在沙发上面不再说话了。
混乱吵闹的客厅终于归于平静,但也只是深水之下的暗涌罢了。
李洁叫他坐到沙发对面把话从头到尾说清楚,她并不听信许清宝杜撰的事情经过。
从进门开始的第十三分钟,许颂终于坐了下来。
他像一个接受审判的犯人一样被单独留在长沙发上,而对面压着脾气的李洁、怒火中烧的许高富、愧疚害怕的许清宝则是一个阵营里的审判官。
他们要他把犯罪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用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许颂的呼吸好困难,他浑身的血液好像已经凝固了,体温降至到了冰点,在这压迫地氛围里只是微微张口,就有一股强烈地想要干呕的欲望。
他一整个上午没有进食的胃也忽然在此刻发难,传来剧烈的绞痛。
“你现在只要把跟那个人的事情说清楚,我跟你爸都不会生气,我知道你胆子小,肯定是被强迫了才会……”
“没有。”终于,许颂艰难地发出了第一道声音。
他感受到胃酸在肠胃中强烈地翻涌仿佛下一秒就要呛上喉口,干咽了下,继续轻声说:“没有人强迫我,我本来就喜欢男的。”
重新合上唇,许颂只能感觉到气氛在这一刻坠入更冰冷的境界。
李洁下意识捏着手边尽可能碰到的东西,拇指死死压着电瓶车钥匙扣,刚刚离得远没有注意到,现在看见许颂有些异常的嘴唇,她几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哪有什么本来?你先,现在先从头到尾把跟那个男人认识的事情告诉爸妈。”李洁脸色有些差劲地转换话题。
她想要尽量以和平的方式解决许颂的问题,只当这是许颂因为疏于关心而引起的叛逆心,但手里逐渐被捏变形的亚克力钥匙扣足以证明她的内心腾升的不耐和怒火。
许颂不知道他们想听什么,也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说,他现在真的太难受了,喉口仿佛被人一直掐捏着,干呕的感觉几乎难以压制。
他像是被压垮了后颈,一直垂着头,嘴唇红润的血色正随着他的状态而变得惨淡。
“我们,是去年九月,在网上认识的。”他语速缓慢地说话,几乎每几个字就要停顿下来干咽喉口。
“然后呢?你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他了?”李洁控制着说话的音量,维持着平和的语调问他。
许颂低声说没有。
“我们一开始只是普通的网友关系,秦弛的脾气很好,他每天都会陪我聊天,还会教我做题……然后我们就网恋了。”许颂不想说太多自己跟秦弛相处的细节,因为里面充斥了太多他对这个家庭的消极情绪,被李洁和许高富听见也只会更加激化矛盾。
李洁在听到网恋两个字有些压不住怒意,拔高音量说:“所以你们就这样网恋了,你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他,让他过来找你?”
许颂像是没有感受到她濒临爆发边缘的怒火,低声说:“我没有告诉他,是他自己找到我了,我们本来就互相喜欢,见面后就直接在一起了。”
其实事实并没有许颂所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但他就是这么简短地解释完了,在两道阴沉的视线下,继续补充:“秦弛的脾气很好也很幽默,他会陪我拼乐高陪我练车也会给我做我喜欢吃的东西,总是能够第一时间照顾到我的感受,所以我跟他在一起很开心也很幸福……”
“幼稚!”许高富终于听不下去了,拍着桌板蹬起身,旁边的许清宝原本抓在许高富衣服上的手指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动作甩开顿时吓得又哭又叫。
许高富几乎带着发狠的气势去扯许颂的衣领,就这么抓着许颂胸前的衣服,将这个怯懦、愚蠢的儿子从沙发上提起来,气得额角青筋暴起:“你自己听听你在说什么鬼话?你还是小孩子吗?给一颗糖,带你玩两圈就眼巴巴地跟着人走?!”
许颂低垂着眼虚虚看着茶几上的平板和手机,就这么任由许高富扯住他的衣领怒叫,脖子被勒地发红泛疼。
他身上的短袖因为往上被死死揪了一团,将腰腹大片的皮肤露了出来,那些还没消却、淡红的痕迹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出现在李洁的视线下,将她一直压制的火气也再此刻骤然爆开。
李洁情绪激动地伸手掀开他的下摆,近乎目眦尽裂地瞪着他,声音像是被劈开了一样尖锐,对着他急促地大叫:“他对你做了什么?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许颂!说话,快告诉我!”
许颂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正在拆卸的木偶,脖子和脑袋被分到了许高富的手里,躯体和四肢被李洁死死地把持。
两道暴怒的质问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仿佛想要挤走他胸腔中最后一口.活气。
许颂被强行掰起脸,脸上的眼镜早在刚才被许高富弄掉了,此刻双眼被刺目的灯光照得又痛又晕,完全看不清许高富和李洁说话的嘴脸。
他胸腔困难地起伏,好像真的要被分解断气了,耳边只能听到尖锐地嗡鸣声,李洁的嘶声叫吼、许高富的咆哮、许清宝的哭叫声都开始随他远去,有些昏沉地闭上眼。
也就在这一刻间,身上的束缚感骤然消失了。
许颂重重落在沙发上,惯性地冲击让他条件反射地重新睁开眼,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他气息微弱而迟缓,目光虚虚看着前方。
李洁扬着手死死揪着许高富的衣领,呼吸急促地瞪着许高富,双目几乎已经通红:“你勒他脖子做什么?!他都喘不上气了!”
许高富也没想到刚才的动作勒住了许颂脖子,但他此刻怒气冲天,拉不下脸来解释什么,带着情绪依旧声音如雷地指着沙发骂:“养这个儿子有什么用?在家里苦着张脸,别人随便说两句话就跟哈巴狗一样跟人走了,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把他生下来添堵。”
啪!
正在查看许颂情况的李洁闻言高高扬着手,瞪目再次给许高富结实地甩了一巴掌。
她面颊气得通红,怒火仿佛要从瞳孔中溢出,死死盯着许高富,声音嘶哑地警告:“你要不给我回房间,要不给我闭嘴。”
一直躲在旁边的许清宝也又慌又怕地去扯许高富的衣服,声音发抖地求情:“爸,你先坐下好不好。”
许高富因为气血上涌,脸色涨红,左右脸被扇两掌,脾气本已经到濒临爆发的边缘,最终还是在小女儿的劝声中坐回沙发上。
许颂虚靠在沙发上微微侧着脸,脖颈间留下一道显眼地勒痕,他听着李洁的问候,睫毛很细微地抖了下,苍白干燥的嘴唇微微嚅动,发出一道虚弱的声音。
“我就知道。”
三人一开始没听清许颂的声音,李洁准备凑过去听时,许颂滚动刺痛的喉结再次说话了,音量忽然拔高。
“我就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觉得我蠢,觉得我丢脸,觉得我添堵。”
许颂侧着脸,稍长的刘海遮盖了他发红的眼眶,只留下直挺的鼻梁和微微抖动嘴唇,说话时唇角像是嘲讽地微微上扬,嗓音沙哑说:“我早就知道了。”
第77章
李洁原本弯腰探身的动作定住了, 坐在沙发对面的许高富和许清宝也听见了许颂少有的、发泄的声音,他们竟然在第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都有些怔怔地看着沙发上的人。
许颂撑在沙发上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但他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 只能一点点将手指紧紧握成拳, 压着有些哽咽的声音继续说话:“但明明, 我已经在尽力地去做你们喜欢的事情, 成为一个听话懂事孩子, 考一个好看的成绩、成为一个百依百顺的哥哥,无条件照顾妹妹的情绪,但你们依旧会不满意。”
说到这里, 他近乎艰难地吞咽了下,声音变得细微脆弱:“可是谁来理解我的感受呢。”
三个人渐渐从许颂的话语中回过神, 脸上不自然的流露出各种细微的变化, 但更占据上风的是养育多年的付出被遭到质疑而腾升的恼怒。
李洁眼里带着荒谬的怒火盯着许颂,原本关心的神情霎时气得铁青, 声音冷硬无比:“什么叫考一个好看的成绩?什么叫百依百顺的哥哥?让你好好学习难道还有错吗?难道书是读给我们的吗?还是说你觉得你作为哥哥对妹妹多照顾一点很不应该?你大哥也不是这么照顾你和清宝的吗?!”
她距离许颂太近了, 几乎就在站在他的面前, 强大的压迫感与说话的气息直面而来,每一句说话声都在许颂耳边几乎放大到了极致,振得他耳膜都在隐隐作痛。
许颂的心脏从踏入客厅的那一刻起极速地跳动,像是拧了发条,强迫地超负荷运作。
那不是因为兴奋、喜悦而产生的跳动, 而是恐慌、难过激发出来的, 从而令他整个人逐渐变得疲怠无比。
许颂只是单纯想要他们能够以他为出发点考虑一下,给他多一点温和的、细心的关心。
但李洁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为什么总是说一些让他很无力很伤心的话呢,许颂有些痛苦地想。
他维持一个动作在沙发上靠了太久, 身上的骨头都开始疼了,才在李洁话音落下的几秒后重新找到力气说话:“所以我的感受并不重要对吗。”
李洁阴沉的脸色一顿,竟然陷入了短暂的哑口无言,但很快地调整过来,说:“妈没有这个意思。”
“可是我这样很难受。”
许颂微微撑直身体,忽略脖颈间火辣辣的痛感,嘴唇轻轻地嚅动:“已经难受很久了,所以这次可以满足一下我的感受好吗。”
他边说边仰起脸看着李洁,想起上次通话时李洁说的话,轻声继续说:“妈妈明明也说过假如我谈恋爱了也会很开心的。”
其实她的话经常不做数,就像刚刚说过不会生气,可许颂还没说完她就已经忘记了承诺怒不可遏了,但许颂心里依旧带着一丝丝希翼,希望李洁能够在此刻理解他。
然而李洁的沉默让他失去了继续抬头的欲望。
“矫情!”许高富忍耐地听下来,再次怒斥地指着他说:“你每天就在家就想这些不着边的东西?许颂,你现在也十八岁了,一个大男人娇不矫情?幼不幼稚?!”
“你以为对方真的喜欢你吗?只不过是图新鲜感随便玩玩而已,最后照样可以找个女人生孩子过日子,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许颂垂下头,听着许高富暴怒的声音,脑中堪堪维持平静的线被一点点崩裂,他开始控制不住的情绪地反驳:“我就是这么幼稚,因为你们总是忽略了我的感受,而隔着屏幕的网友仅仅只是通过我的语气就能感受到我的情绪,做到十足的关心,所以我就这么肤浅地对一个网友心动了,因为那天你们都忘了我的生日,远隔在几千公里之外的网友却会花时间给我准备一份生日惊喜,所以他表白我就直接同意了,我网恋的原因就是这么简单。”
许颂承认自己跟秦弛之间的感情很浅薄、很不纯粹,他因为缺爱、自私、贪婪,选择跟秦弛网恋,想要不需要付出就能感受到全心全意的关心和喜欢,其实后面也选择及时止损过,但他已经离不开这种畸形的爱了,甚至他愿意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代价,假如秦弛跟他分手了,他就自己安安静静找一个地方死掉。
他就是这么一个这么没用的人,没有爱就会死掉,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许颂的话像是把这个家这么多年的关心和照顾给否定了,令李洁和许高富都震怒无比。
她带着难以置信地望着许颂,难以将面前的许颂与往日乖顺的二儿子联想起来,说不清是感情被质疑难过还是失望,抖着声:“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许颂肩膀被李洁情绪激动地推动,骨头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抬起头对上李洁心寒的目光,忽然忍不住地笑出声。
他跟许清宝长相肖似,这个笑容莫名地让人联想到许清宝往常狡黠的模样。
这就是血缘关系带来的共性。
李洁许高富虚伪好面子,许祐自私虚伪,许清宝任性自私,他们是一家人,许颂不可能没有这些劣性的基因,如果没有干预,他应该也会像许祐和许清宝一样,自私自利、贪婪虚伪,可他性格却养成了现在这样。
逆来顺受,愚钝缺爱
因为他没有被助长脾气的环境,于是扭曲长到了这个方向,这是一件好事,但却也是一件让他痛苦的事情,可骨子里,许颂依旧会有那些劣性,就比如此刻,他也不再将为他们考虑,肆意地用最大的恶意去猜测他们的想法,说话无所谓是否会伤害到他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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