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周令已经满手是血地等在急救室外。
他还穿着睡衣,手机也忘在了家里,因为不停地抬手擦汗,额头上也沾着血污,靠在墙边,止不住地发抖。
周围很吵,门口不断进出着医护人员,走廊上全是焦急等候的家属,争吵、哭泣,或是不停地拦住医生哀求。
但周令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眼前,不断重复着早上看到的画面——他以为在他怀中安睡的林余,实际用牙咬破了手腕,用谁也阻止不了的方式,从他的身边逃走。
那么坚决,冷漠,毫不留情。
被发现的时候,林余甚至还睁着眼,齿尖还悬在不断涌出血液的手腕上,鲜红的液体缠绕着枯瘦的胳膊,也掩盖不住道道交错的伤痕。
他看了周令一眼。
轻飘飘的,什么情绪也没有的目光,然后便疲惫地合拢了眼皮,没有任何眷恋,任凭周令叫得何如撕心裂肺,也不肯再睁开。
“周少爷?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吗?”
周令呆滞地看着医生张合的嘴唇,好一会儿才分辨出这些语句的意思。
他猛地回神,像先前等在门口的家属一样,颤抖着抓紧医生的双臂:“林余他,他……”
医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绊了个踉跄,安抚道:“您先冷静一下,林先生没事了,有两道伤口较深,我们已经进行过缝合,其他浅一点的抓伤也都处理包扎过。伤口处理及时,出血量在可控范围,但这两天林先生会比较虚弱,建议留院观察一下,顺便做个脑部复查。还是安排之前的病房,您看可以吗?”
在听到林余没事时,周令感到浑身肌肉罢工了一瞬,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一旁歪倒,但他很快撑着墙,在医生伸手要扶他前,重新站稳了身体。
“您还好吗?”医生看着他的脸色,面露担忧。
“我没事,”周令摆手,急道:“林余醒了吗?我现在能去看他吗?”
“林先生暂时还在昏迷状态,不过您不用太担心,他的身体也需要一些时间休息。”
“那他什么时候会醒?”
“一般来说,三到五个小时,都有可能。”
这时,几个医护人员推着一名不停呕吐的病人急匆匆赶来。
其中一名护士焦急地喊道:“张医生!”
医生一边戴上口罩,一边快速对周令说:“我已经安排人从专用通道送林先生到病房,您直接过去就可以,有什么事找林先生之前的主治医生,我还有病人,先告辞了。”
说着,他便匆忙追着病人去了。
周令赶到病房,林余已经被送到病床上,护士正在给他没有包纱布的那只手扎针。
尽管没有缝针,这只手腕内侧也布满长长短短的划痕,护士绑压脉带时格外小心。
找血管倒是没费什么力气,因为林余瘦得太厉害,青灰的血管上,只有薄薄一层惨白的皮肤。
调好输液管,护士拆了包医用湿巾,要帮林余擦脸上的血污。
周令开口道:“我来吧。”
“好的,”护士让出位置:“有需要随时按铃。”
病房里只剩下周令和林余。
周令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已经干涸的血迹,指腹隔着湿巾摩挲林余的嘴唇、脸颊、下巴,慢慢拂过颈部,摸到平缓跳动的脉搏。
差一点儿……
差一点儿就……
他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得不先收回手,暂停动作。
他看着林余尖得让人心疼的下巴,想到距离林余上一次躺在这张病床,还不到一个月,自己把人带回家养,养得又瘦了大半。
被纷乱的思绪纠缠着,一直到输液快要结束,周令才把林余身上所有看得见的血迹擦干净。
被染成淡红色的湿巾拢作一堆,多看一眼都让周令喘不上气。
他只好全部收起来,拿去洗手间丢掉,却在洗手池前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胸前更大一片血迹。
林余差点死在他怀里。
这句话仿佛咒语,盘旋在他的脑海里。
他惊惶地脱掉上衣,丢进垃圾桶,趴在洗手池前,捧着冷水用力擦拭自己的皮肤。
一开始只是冷。
冷到汗毛立起,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地涌现。
紧接着,过度揉搓和摩擦,让皮肤表面渐渐发红发烫,直到破损,伴随着阵阵刺痛,浮现细小的出血点,最后变得麻木。
关掉水龙头,已经分不清那红褐色的血污,到底是被洗掉,还是被皮肤下新鲜的红痕掩盖。
周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根部已经长出一截黑茬的枯黄头发,满是血丝的眼睛,连续熬夜两三天也不及现在严重的青黑眼圈。
这是全然陌生的,连他自己也没看过的他。
不等他对此产生任何感想,病房传来一声碰到什么东西的细响。
周令立刻开门出去。
不到一分钟之前,还安静躺在床上的人,已经坐在床边,用刚缝过针的手,用力撕扯另一只手背上的针。
“别动!”周令冲上去,下意识去抓林余的手,碰倒纱布又猛地弹开,最后只能虚拢住林余的胳膊,将他的两只手挡开:“林余哥,别扯了!”
林余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不管不顾地挣扎。
“冷静一点,”周令用身体阻挡林余伤害自己:“林余哥,冷静一点,伤口会裂开的,不要这样了,听话,求你……”
眼见着纱布上已经开始渗血,周令忽然喘不上气,大脑变得一片空白,除了用手,用胸膛,用嘴巴,用任何可以做得到的方式去阻止林余,他什么也顾不上。
周围的一切又变得那么不真实。
他再次听见那种兽类濒死的惊叫。
明明都已经抓在手上,怎么还是不停在失去呢?
要怎么做,才能把他留下来……
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周令好像回到了看着祖母死去的那个傍晚。
那个时候,他跪在祖母的床前,握着她干燥的手,只是不停地哭。
此刻,他又听见了当时的哭声。
就连眼泪从眼眶落下,砸到手背上的触感,也都一一重现。
但又不一样。
他握住的不是祖母的手,而是林余的膝盖。
不知何时,林余停止了挣扎,安静地坐在床边,而他跪在林余的腿边,仍在不停地哭。
“对不起……”
周令哽咽着,艰难地,混乱地说着话。
“求你,别这样。”
“别离开我。”
“对不起,林余哥。”
“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离不开你。”
“我喜欢你啊。”
“我很后悔做了对不起你的事,特别特别后悔。”
“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不,你不要原谅我,你惩罚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求你别丢下我……”
“我爱你。”
告白淹没在抽噎声里。
周令将脸埋在林余的膝头,上身赤裸着,结实地肩背像孩童一样蜷缩。
十几年过去,在林余单薄的怀里,他再次变成了只会哭的孩子。
但他毕竟不再是当初的孩子。
崩溃之后,他更快地平息了情绪。
林余还需要他照顾,他不能让软弱持续太久。
他抬起头,抹了把被泪水湿透的脸,仰头看着林余,勉强露出笑容,鼻音很重地说:“对不起,我刚刚有点失控,但我说的都是真话。”
林余没有看周令。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窗台,看着空荡荡的天空。
但至少,他不再继续伤害自己。
周令自己擦干了眼泪,从地上站起来,看了眼药瓶,哑声劝道:“林余哥,你先乖乖躺下好不好?药快打完了,我按铃叫医生过来拔针。”
林余不回答,但周令扶他肩膀的时候,他也没反抗,顺从地躺回床上。
周令按了铃,不敢再离开林余半步,只就着之前没用完的湿巾,胡乱擦了把脸。
护士进来时,看见他赤裸的上身和狼狈的脸色,明显滞了一瞬,但也没多说什么,熟练地做好自己的事,在委婉征求周令的意见后,给他送了一件病号服。
一直到护士离开,周令套上病号服,别扭地系着腰侧的带子时,始终沉默着躺在床上的林余才了开口。
他用一种像是十分困惑和不解,又夹杂着些许疲惫和不耐烦的语气说:“这一次,你又要和他们玩什么游戏呢?”
“期限又是多久?”
“一周,一个月,还是一年呢?”
第55章 预感
林余虽然问了,表情却是并不想得到回答的模样,既不听周令的解释,也不再开口多说一句话。
他好像耗光了力气,又变回那种蔫蔫的样子,不用周令劝,也一直静静躺在床上睡着。
午饭是李家阅来送的,连带着帮周令拿了手机和衣服。
他到病房的时候,林余睡得很熟。
总是吵吵着要见一眼庐山真面目的李家阅,终于见到了病床上的人,又转头看看狼狈的发小,欲言又止半天,最终什么挖苦的话也没说,只是拍了拍周令的肩膀,说:“有需要给兄弟打电话。”
“知道了。”
周令回着话,目光却落在林余发干的嘴唇上,立刻把李家阅晾在一边,拿了早就向护士要的棉签,沾了温水,一遍一遍,轻轻捻过林余的嘴唇,直到唇瓣重新变得湿润。
转身丢掉棉签,周令撞上了李家阅惊愕的视线。
“怎么?”
李家阅支支吾吾半天,只吐出一句:“我咋觉得,我跟第一天认识你似的。”
周令没听懂他的话,也懒得搭理他,又回到病床边守着林余。
被当跑腿用的李家阅这回难得没跟周令呛,他最近被蒋科逼着负责了一个重要的项目,不能翘班太久,东西带到,便匆匆赶回公司了。
周令找护士要了个加热饭盒,把给林余准备的粥温好,食不知味地吃了自己那份饭,换了身干净衣服,继续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林余一直睡到快两点,才勉强醒了一会儿。
他拒绝了周令的搀扶,自己坐起身,去了洗手间一趟。
周令垂着头跟在他身后,洗手间的门被关上,周令便数着时间巴巴地等在门口。
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问问时,林余开门出来了。
见周令堵在门口,他也没有表现出惊讶或生气,只是在原地站了几秒,等周令让开,便沉默地朝病床走去。
周令赶在他躺下之前,把温好的粥端出来,小心翼翼地劝道:“林余哥,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再睡,好吗?”
他还有些不敢看林余的眼睛,端着粥站在床边的姿势不太自然。
林余没有回答,只是在床边坐下了。
周令愣了一下,才不敢相信似地读懂他的默认,连忙拿了勺子要喂林余。
林余偏头躲了一下,说:“我自己来。”
周令说:“你手上有伤,不方便,还是我喂你吧。”
林余微微皱眉,面无表情地扫了周令一眼。
目光相接的刹那,那两个直击要害的问题,仿佛又从林余嘴里问了一遍。
“那,那你自己吃,”周令掩饰着心里的慌乱,一边急匆匆地往休息区走,一边说:“我把桌子弄过来,你别动缝针的手。”
搬好桌子,周令才想起来,医院配有专门的床边移动桌板,但现在也顾不上这么多,他用笑容掩饰尴尬,轻轻把勺子放到林余手里,说:“吃吧,不烫了。”
林余舀起一勺粥放进嘴里。
周令又试探着问:“味道还行吗?不喜欢的话,下次我换一家。”
他已经习惯了林余的沉默,问出口的时候,其实就做好了得不到回答的准备。
趁林余垂眼喝粥,他悄悄地打量着林余的脸色,试图从任何一丝细节里判断林余的喜好。
可不一会儿,他便丧气地发现,自己做不到。
从前,他没有过,也不需要,这样去观察一个人的脸色。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林余,现在看来,一切只是他自作主张的想象。
林余依旧是吃几口就放下勺子,完成任务一般。只是,之前在家里,他会向周令确认任务的结束,而现在,他连一个眼神也懒得分给周令。
这一刻,周令忽然明白了,林余表现出来的顺从,并不是真的不抗拒,他只是不想被烦而在忍受罢了。
周令收拾着冷掉的粥,有一瞬的恍惚。
他明明没有喝粥,胃里却好像有一团冷掉的粥在纠缠,撑得他弯下腰,捂着肚子,直不起身。
随后他想起刚带林余回家的时候,林余煮过的那一锅白粥。
过了这么久,他终于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那样做。
也明白了,米是一样的,水是一样的,甚至于粥的味道,其实也并没有多大区别。
可心甘情愿,和迫不得已,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把桌子搬回远处,有护士过来敲门,给林余做了几样常规检查。
护士填写检查数值时,周令急着问:“怎么样?还有什么问题吗?”
“血压略低于正常值,这应该是失血造成的,不过,林先生之前做过脑部手术,一会儿还有几个检查要做。”
大概是周令的脸色太差,护士又补充道:“您也别太担心,这些检查只是为了排查一下,同时也是例行的复查,目前来看,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大约二十分钟后,几名医护人员来接林余。
其中一名向周令解释:“检查需要一些时间,您可以在病房等待,放心,我们会全程照顾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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