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孟亭曈转身走向了申城当时最大、最繁华的赌场,头也不回。
——“顾先生好手气。”
孟亭曈笑,可不论他手气多好,最终却再也没寻得回那套红翡首饰。】
——“宋先生,宋先生?”/“晴昀?”
孟亭曈这才回神,他那双眼被料峭春风吹得有些酸胀,等他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猛地抬眼,直直地撞上陆承渊那双关切的目光。
屋内的光线相对窗外较暗一些,孟亭曈的瞳孔骤然收缩,等他再度聚焦,适应了暗度后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他似乎是有一瞬间的怔愣,看向陆承渊的视线也带着些茫然,片刻后,这才终于将眼底的水汽尽数逼了回去。
就是那春风太凉,还是吹红了少年的眼。
他几乎是有些郑重的将手稿还给了岳维平,良久,良久后,这才轻声开口:
“抱歉,岳导演。”
孟亭曈嗓音有些干涩,他垂着头,碎发挡去了些人眼里的光彩。
“我不想出演这部剧里的任何一位角色。”
-
岳维平导演或许是有些不解的,这与从来没有人会拒绝他的剧本无关。
他只是突然在那个少年身上,仿佛有那么一个瞬间看到了历史的沉重,就那么沉甸甸的压在人单薄的肩上,压得人透不过气,却压不弯人笔直的脊梁。
那特属于少年的朝气散了,虚无的萦绕在人四周,聚不拢,挥不散,勾勒出一团疑云模样。
陆承渊承诺人的晚饭,也被孟亭曈拒了去,他沉闷了一路,只说想回去呆着。
陆承渊问他:“是要回家吗?”
孟亭曈点头后又摇头,只重复道:“回去。”
山河破碎,他随波逐流、漂泊半生。
如今站在这片统一的国土之上,遥望回首,他身前身后皆空无一人。
他哪里有家。
岳维平的手稿是一部偏群像刻画的本子。是祖国的献礼、是时代的赞歌,是一部多线程叙事的史诗,是聚焦在一个个无名无姓的平凡之人身上、信仰与传承的讴歌。
是在黎明之前,死于长夜的千万万个不屈的灵魂。
英雄不论大小,皆是英雄。
岳维平书写了一个个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留下姓名的英雄,孟亭曈甚至能够在那些文字里,窥见了故人的身影。
那份悲壮,他承受不起。
他突然感到害怕。
-
回到房间,他再一次把自己泡到了浴缸里。
水是一种很奇怪的物质,流动着的温热仿佛能溶解掉一些悲伤,将不好的情绪融化在水里,再随着所有缝隙流走。
可他泡了很久,泡到眼底一片赤红。
他那份浓稠好像怎么也冲不散洗不掉似的——直到有人来敲他的门,他这才披上浴袍,从早已凉透了的浴缸中走出来。
陆承渊什么也没问,只轻轻揉了揉他的后脑,劝他“先吃饭吧。”
孟亭曈由得人牵着带着走到位置上坐下,看着满桌都是合他口味的饭菜,觉得心口那道疤开始疼了。
他坐下,却不动筷。
陆承渊将温热的汤羹喂到他的嘴边,他食不知味,却还是能够准确的判断出,这些饭菜出自京郊那家私厨之手。
是极其正宗的苏菜。
孟亭曈不仅心口痛,他觉得眼眶痛得发酸。
他倏地愤然起身,双手用力地拽着陆承渊的衣领,推着人直接抵到了那餐边柜上,死死地盯着人看。
倒挂着的红酒杯因柜子受到撞击而摇晃,发出阵阵清脆叮咚响。
他突然扯着人衣领压着人头,奋力啃噬着那双看似凉薄的唇瓣,近乎撕咬。
陆承渊只承接着,给了人一个温暖的拥抱,垂着头,没闭眼。
那双手在人单薄的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安慰着人、哄着人,唇上破了口子溢出鲜血也没吭一声,只在人停顿喘气的间隙,轻声说:“好了,没事了。”
孟亭曈死死咬着压根儿,又盯着人看,双目一片赤红。
他胸中似是有一团无名火在找不到出口般四处乱撞,烧得他不知如何宣泄。
他不生气的。
他只是,好难过啊。
眼泪出来的那一刻,陆承渊仿佛觉得自己整个心房都在被狠狠地重击。
孟亭曈撕咬啃噬着的是他胸腔里跳动着的心脏,一颗颗热泪砸在上面,烫得他痛到无法呼吸。
他的哭是没有声音的,他只掉着大颗的泪,然后狠狠地亲吻着他,啃咬着他的脖颈。
可陆承渊却觉得这哭声却震碎了他身上每一根、每一寸的骨头,他疼的不知所措,疼到无计可施,疼地他几乎要彻底失控。
他讨厌一切不在他掌控之中的东西。那份失控感占据着他全部的神经。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他看不了人现在这个样子。
他太疼了。他没有办法将人哄好,缓解人一丝一毫,他受不了这种看着人陷入莫大的痛苦中无法自拔、自己却完全无能为力的折磨。
他快疯了。
他也太痛了。他想起了太多太多人,也想起了太多太多事,那些在每一次都被他刻意抛到脑后的记忆在这一个晚上一齐朝他奔涌而来,比一次次的难过还要痛苦无数倍,快要将他淹没。
他也快要疯了。
陆承渊亲过去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畜生,甚至连畜生都不如。
可孟亭曈攀过来,绞紧。
陆承渊只觉得就当是畜生吧,哪怕要当一辈子的畜生,他也心甘情愿。
水真是一种很神奇的物质。
当痛苦化作实质,悲伤溶解在身体里,所有的一切全部融化成一片汪洋,再从盛不住的狭小缝隙中溢出、流走,粘稠一片,浓郁潮湿得像回南天气里、永远湿哒哒的被褥。
尽情恣意时,就忘掉了。
孟亭曈茫然想。
如果哭泣无声,就叫出来。
陆承渊如是做。
第57章 *给我看。
孟亭曈又进了医院。
凌乐在看到人时, 第一反应是极其震惊地看了陆承渊一眼,他发出了和第一次见到孟亭曈那天同样的疑问,讶异于怎么又把人做成这样?!
又?
青天大老爷, 陆承渊千古奇冤。
——好吧也没那么冤, 半冤。
只不过陆承渊现下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那昏迷不醒的人身上, 根本没有理会凌乐看他如禽兽的埋怨目光。
高烧不退,全身遍布痕迹。
凌乐给人上心监的时候,心道要不是送人来的是陆承渊, 这事儿换个人来他高低得报警。
等彻底确认人生命体征平稳,给人输上液后,他这才抽空打量了一下陆承渊,再次惊疑了。
此刻的陆承渊哪还有平日里那副西装革履永远一丝不苟的模样。
他身上随意套着件儿的大衣,衣领凌乱, 里面不知道穿着什么, 只能看到暴露在外的脖颈与喉结上, 是清晰可见的牙印, 还隐隐有些见血。
他头发被随手捋在脑后,嘴角也破着口子, 他那脚上甚至还穿着一双居家拖鞋, 乍一看不知道这是走的什么颓废时尚风。
幸亏有这张脸顶着, 不然凌乐是真的很想报警。
凌乐面色复杂。
“你们……”
做得这是ai吗?
陆承渊守在病床前,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只一错不错地看着人,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凌乐最终还是没问出口,他拿到检查结果也拧眉。
孟亭曈烧得太高,一瓶退烧药输进去几乎毫无效果。可那报告单的数据上又无明显异常,一时不知从哪儿排查入手。
高烧看似是普遍情况,却是一件容易让医生很头疼的事情。
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都能引发高热的症状, 需得不断地做排除法,方有可能找到最终的病灶。
孟亭曈一日未进食,又泡了快两个小时的冷水,情绪上波动也很大,直到体力不支,最终昏睡了过去。
陆承渊抱人去清洗时天色刚放亮,当时还没有太大的问题。
可没等过晌午,人突然一片滚烫,烧得整个人都冒着热气,怎么叫也叫不醒,直接从昏睡进入到了昏迷的状态。
凌乐眉毛拧得更紧,“情绪的问题你带他去看了吗?”
陆承渊哑着嗓子:“看了。”
凌乐更皱眉了,陆承渊说看了,那就是没检查出来什么大问题,可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事,到底是什么原因?
凌乐心道陆承渊虽有点霸总通病,但好在不是个神经不讲理的。
不然要真像电视上演的那种不是要让他一起陪葬就是拽着他领子质问你是医生你问我的霸道老板,一点儿听不进去劝的那种,他还真吃不消。
一直到晚上,烧还是没退下来。
再烧下去人都要烧傻了,所有能用的药物都用上了,可就是不退。
孟亭曈躺了多久,陆承渊就在旁边守了多久。
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严格按照凌乐的要求对人进行物理方式降温,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身体,滴水未进。
凌乐还给了他药膏让他记得上,说害怕高热再引起伤口发炎,到时候病上加病,更麻烦。
陆承渊抱着怀里的人,像抱着一朵云,脆弱的仿佛稍加用力,就弄破了那虚无的壳子。
破了,云就散了。
凌乐面对着一大堆的数据发愁,想起人胸口处还有个异物没有取出,担心再这么继续下去,那金属残片的位置距离心脏胸腔都太近,一旦并发炎症会更加吓人。
“实在不行……不然叫我爸过来吧。”
凌乐踌躇了一声,他一个西医高材生,当时选专业的时候差点和他爸断绝关系被赶出家门,后来一路硕博连读选择出国当留子再回国,至今他爸都没有拿正眼看过他一眼。
——只因他生在中医世家,打小儿在锦旗满墙的中医馆长大,他父亲更是一面难求远近闻名的中医先生。
陆承渊已经无法考虑凌乐之前是怎么说他父亲是老古董没有科学依据的那些评价了。
他看着凌乐父亲在人身上行针,面色阴沉到可怖——凌乐都害怕陆承渊会一脚把他爸踹出门去。
那一把老骨头了。哪儿受得住这酷刑啊。
可又当他心情忐忑的看着他父亲将那一拃长的针几乎有三分之一都没入进人体内——一时竟不知道该担心到底是谁在受酷刑啊。
“心郁气滞,五脏难消,寒邪入深,凝结太久,亏损又太久。情绪猛然爆发出来,是得病一场的。”
凌乐父亲行完针,又在搭了搭人的脉搏,叹了口气道:“脉象细沉无力,太弱了,还需得慢慢调养,急不来。”
临走前,他还是回头给陆承渊留了句话。
说若是有需要,等孟亭曈恢复几日过后,可以去找他。
随后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凌乐所在的医院,经过凌乐身边时,还呸了人一口,骂人“逆子!”
心道他一个开中医馆的,竟跑到别人家的医院里给人行针,真是有违祖训!
夜半,孟亭曈的体温终于从41.2度,降到了38.5度。
虽然还是烧,但是整体状况总算是平稳了下来,他虚弱的躺在那里睡着,呼吸轻的微不可闻。
-
意识昏沉中,孟亭曈好像做了很多很多个梦,像走马灯似的,以一个不知是从哪里望过去的视角,沉默地看着那些模糊的过去。
他看到了他的母亲,他突然想起来那心口上的疤痕到底从何而来了。
炸弹的碎片染红了他母亲的胸膛。爆炸过后,巨大的余波冲击之下,他和他的母亲被冲散开出很远的距离才停下。
四起的烟尘中,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耳聋。他早已什么都听不到,他甚至快要忘却了在他转身时、他的母亲朝着他飞扑过来替他挡下一切的身影。
可此刻,他终于是又看到了这一幕。
然后他便因为头部遭受撞击,满身是伤的彻底晕了过去。
等再睁眼,已过了半月不止。他被好心人救起,身上的伤口都已结痂,逐渐有掉落愈合的趋势。
他想回头找,可一片废墟中,什么也没给他剩下。
原来的家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甚至连故人都没遇到个三三两两的,各自奔走,只为逃命。
他终于是在那周围,听到了一声微弱的猫叫。
那是从前活动在附近的一窝流浪猫,猫妈妈刚生下一窝小猫崽子,不过才三个月大的样子。如今却只剩下一只,还虚弱的快要殒命。
孟亭曈将那只小猫抱在怀里,拿自己的体温暖着它,离开了南陵城。
那是一只不算漂亮的小三花。
——陆承渊看着孟亭曈神色微变,蹙起的眉心昭示着人睡得并不安稳。
他握着人僵硬的手指,将紧紧攥起的拳头一点点掰开,轻轻揉着人冰凉的指尖。
——之后,孟亭曈也再也见不到那只小三花了。
河口决堤,流民南下,岁大饥,人相食,饿殍遍野。
他握着尖锐石头的手止不住的发抖,凄厉的哭声和沉闷的磕头响声咚咚地砸在他的心口,告诉他你什么也护不住。
他浑浑噩噩的走,身上只剩那枚耳坠子。
他茫然四顾,最后竟来到了那纸醉金迷的申城。
他母亲曾说:“申城是很好的哇,等有时间,我们也去看看伐?”
——陆承渊将人冰凉僵硬的手指一点点搓热,这又伸手想展平那眉心,将人紧紧咬着的牙关掰开,以不让人在睡梦中咬伤自己。
——再之后,孟亭曈除了那耳坠子,又有了更多的珠宝。
都是些亮晶晶的东西,他母亲说这些都是用来傍身的,要多留一些才好。
他母亲有一个专门存放这些玩意儿的小盒子,他也有一个。
可后来,小盒子没了。再后来,耳坠子也没了。
等他再度拥有可以傍身的东西时,他好像突然没那么想要了。
酒醉天明,不知东方之既白。
他在深巷子里捡过人,被重伤的人敲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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