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从来没有想过,陆承渊居然是会爱人的。
他也从来没有敢奢望过,原来像他们这样的人,也可以拥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互相交付并肩作战的爱人。
他一直以为,那个像魔窟一样的陆家,早已剥夺了这样的能力。
陆承渊被毁掉了童年,陆盛阳又何尝不是。
可是在那极端的逆境下,本来应该是互相把对方当成敌人的两个人,却莫名形成了一种诡异地平和。
好像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如此悲惨,还有另一个更惨的人一起陪葬。
相对于陆盛阳,陆承渊的脾气会更冷更硬一些,因此他受过的处罚也更多更重。
可从那一次事件之后,陆承渊从此再也没有犯过陆父口中的‘错’。
陆盛阳亦是。
但是两个人内里或多或少都有着些偏执阴暗多疑和一些极度的掌控欲以及毁灭欲所带出来的隐秘癖好。
他们最后一次争锋是在股权继承的分成上。由于陆老爷子的偏激,再加上从小看多了腌臜事儿,从那个环境中走出来,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可陆承渊的控制欲太强了,他喜欢对周围的一切事物进行操纵和操控,一旦发生变化,会引发严重的焦虑、甚至失控。
剧本,是唯一有着既定路线的、可以完全被他掌控一段人生的东西。
至此,陆承渊和陆盛阳再度陷入一段诡异的平和中。
直到今日,陆盛阳第一次发觉,相对于他不断地以契约情侣的方式找人陪伴,那个他一直嘲笑懦弱的、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走入进一段亲密关系中的人,其实比他要勇敢的多。
他并没有失去爱人的能力,他还敢爱,哪怕勘破过世间最腌臜之事也依旧敢于冒着失去所有的风险,哪怕头破血流,也坚定的选择了一个人。
相较于他而言,自己才是那个被困囿于陆氏隐形的牢笼中,是个缩头乌龟,像一直鸵鸟一样掩耳盗铃拿不付真心当潇洒风流的懦夫。
他突然没来由的想到了柯浅。
他笑柯浅,说给他讲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你相信爱啊?”
柯浅当时的眼泪像一把回旋镖一样,于此刻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陆盛阳攥了攥拳,将指尖掐紧掌心之中,顿了片刻,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低着头沉声说了句:
“那只小狗,不是我告的密。”
那只被他们父亲当着陆承渊的面虐杀致死的小狗。
从那次起陆承渊便再也没有受过家规责罚的小狗。
陆承渊从雨夜里捡回来的、悉心照养了好久、就在马上就要把它送到好心人家、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的小狗。
不知怎的从藏身的笼子里跑了出来,被陆老爷子发现,将弱小的生命断送在了陆承渊的面前——陆老爷子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进行虐杀,手段残忍长达两个小时。
陆承渊一把火要将整个陆氏烧毁。
那日之后,二人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
因为有着互相检举揭发会获得奖励的前情,陆盛阳知道陆承渊恨陆家、也恨他。
他之前对此没太有所谓的,不过此时此刻,他突然想,开口为自己无力地辩驳一句。
不是我。
然后他听到陆承渊冷淡的嗓音,连眼皮都没抬,只低声回答他:
“我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那只小狗的事,不是陆盛阳干的。
他恨他的父亲,他恨这个陆家,他恨包括在他母亲在内的所有人,他甚至还恨过那只小狗为什么不听话、要想尽办法啃破了嘴巴也要打开笼子跑出来——
可他最恨,还是恨他自己。
如果他再照看的好一点、如果他再悉心一点关好笼子再落上锁、如果他更有能力可以反抗一些,或者说如果最初、他没有把小狗捡回来。
那只小狗会不会就不会死。
可是小狗懂什么,小狗只是很想他,小狗只是想要逃出来,提前见到他哪怕一秒就会很开心。
那只在童年里唯一毫无保留给过他爱的小狗,死在了和他有割不开血缘关系的父亲手中。
至此,他和陆盛阳二人对所有关于‘什么是爱’的理解,被彻底扼杀在陆氏的诅咒中。
——‘姐姐,到底什么是爱呀?’
陆盛阳或许还不懂,可陆承渊却好像提前窥见了答案。
于他而言,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
不由他控的。
或许,一定要爱着点什么,恰似草木对光阴的钟情。*1
陆盛阳如是想。
可孟亭曈却觉得,陆盛阳应该还是想错了一点。
爱情中的一些珍贵的品质,像忠贞、坦诚、责任、付出、担当与自我牺牲等,不是由爱与不爱决定的。*2
而是由于那个人的人品和精神内核决定的。
一个自私虚伪懦弱浅薄的人,即使再爱谁,也给不出那些东西。
我不是在爱一个对我很好的人。
而是我爱的,本身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孟亭曈想。
因为他看到了那个人善良的人格底色,那是无论经历什么,也永远无法改变的灵魂后台。
遇到光芒,自觉生长。
他不会吞噬掉那些爱他的力量,无止尽的索取,无限贪婪。
孟亭曈轻笑着走在陆承渊的身边。
陆盛阳不自觉往旁边侧目,视线里还带着些压抑不住地钦羡与喟叹。
他笑着摇头,温声开口:“阿辰,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等回了国,他想再见见柯浅。
顿了下,没有听到回应,陆盛阳又喊了声,“阿辰?”
可就在孟亭曈率先察觉到不对回头看过去时,陈辰双手握枪、那枪口已经正对上陆承渊的心口、马上就要扣动扳机——
“不要……”
“阿辰!”
“家主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孟亭曈几乎是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他下意识地朝着人扑了过去——陆承渊只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蓦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随即骤然跌落。
“砰——”
子弹穿透了人的胸膛,冲击力带着人一个踉跄向前倒去。
陆承渊单手环着人连开数枪,陈辰倒在血泊之中,还吐着鲜血费力地在劝说些什么。
他为了陆盛阳。
霍祁曾找过他。
被堵着嘴的霍祁从喉咙中发出嗬嗬地嘲笑声,哪怕他输得一败涂地——可陆承渊又赢得了什么?!
-
孟亭曈倒在人的怀里,大片的血迹从胸口中不断地涌出来,陆承渊怎么堵也堵不上,任由那滚烫的血液淹没他的手掌。
不要……不要!
有人在喊孟亭曈的名字,可孟亭曈却好像有些听不太清。
他看着陆承渊那张永远冷淡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终于崩裂,好像有大颗的眼泪滴落进他的脖颈,与他的血液相融。
不要!!!
陆承渊慌张无措地喊,从亭曈到知行,再到孟亭曈。
一声声、一句句,字字泣血,声泪俱下。
孟亭曈却还是那副带着笑意的神色,他抬手,想最后再触摸一次陆承渊的脸庞,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他脸上的热泪。
“别哭……”
孟亭曈声音很轻,不用风吹就要散了,他有些费力的张口,还要威胁人说:“哭了,就色/诱不到我了……”
四周有好多人在奔跑,陆盛阳大喊着刚离开的医生回来,从那直升机上往下搬急救箱。
可孟亭曈却什么也听不到了,连陆承渊唤他的名字都像隔着玻璃墙,视觉和听觉模糊一片。
“有句话……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
“不要!你别说话了亭曈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回去了亭曈我求求你!”
“现在不说……我怕你就听不到了……”
“不要我不要听!你不要说话了好不好你再坚持一下、我不要听我求求你了只要你活着我这辈子都可以不要听啊亭曈!”
“我好喜欢你的……陆承渊……”
“就让我自私一次吧……你这么爱我……你就让让我……好不好?”
陆承渊跪在地上,抱着他乞求着,他说了好多好多个不要,可是他堵不上孟亭曈的嘴,也堵不上孟亭曈胸前的血窟窿。
他说不要,说他不要他死掉,说他宁愿他从来没有爱过他,也不要看到他离开。
他还说不会有事的,说他绝对不会让他有事的,说他一定会救他,说求求他了,他怎么舍得就这样走。
他这辈子没求过什么人的。
可他为他求神问佛,拜苍天仙鬼,跪许一个来世今生,唯愿他平安。
可是孟亭曈好冷。
胸口的洞像涌入了四面八方的风,呼啸着穿过他的胸膛,带走他所有体温。
他不知道他的母亲死亡时是不是也这么疼,可他摸着陆承渊的脸,被人紧紧地抓握住手腕,他低低笑起来,终于,不是他看着别人为他而走了。
孟亭曈张了张口,好像没了什么力气,他连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都无法确定,可他还是想告诉他:“我爱你的 。”
你听到了吗?
可痛苦无声。
陆承渊坠入无尽地狱,连灵魂都在嘶吼,每一根骨头、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痛到了极致。
他却发不出来声音。
他近乎无助地抱着人奔跑,乞求着每一个他见到的人。
救救他。
求求你们,救救他。
谁能来救救他……
有没有人可以来救救他、救救他啊——!
-
直升机起飞的那一刻,扇动起加州的风,吹到了地球的另一边。
八十余所的寺庙内,树梢挂着的祈福的红绸于同一时间无风飘荡,香烛台前供着的长命灯烛火摇曳,随着那红绸闪动片刻,忽地灭了。
正念着经文的光头小和尚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睁开眼,探头探脑地往外瞧。
有路过的香客不小心掉落了钱包,他从蒲团上起身,追了出去。
等再回首,方才那熄灭的烛火又微弱的摇起来,颤悠悠地虚拢在那里,似是有风来。
小和尚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嘀咕了一声:“这也没风啊?”
老师父却拿戒尺敲了敲他的头,说陆氏心诚,亲手挂上的祈福的红绸,和这保平安的长命灯,要日日年年的好生供着。
小和尚却笑,说明明是他大手笔,捐赠了不少香火钱,“他供这么多祈福用的做什么?”
老师父摇头,只说是有一位很重要的人,不好生护着,容易弄丢。
小和尚一双眼纯净无比:“我之前也曾见过一个人,很容易弄丢重要的东西。”
“他次次出门次次都丢钱,那银钱多重要啊,怎么总是不小心呢。”
老师父只笑,说这长命灯现在就是重要的东西,“你好生护着。”
小和尚不过八九岁的模样,他有些调皮地朝着师父吐了吐舌头,又老老实实地跪在蒲团上念诵着经文。
那烛火的灯光实在微弱,小和尚将门窗全部关闭,却还是不停地闪动着,仿佛即将要熄灭一般。
小和尚探头探脑地看着那烛芯,低声嘟囔道:希望全天下的好人都不要有事啊。
就像他曾经希望那个总是丢钱的好心人不要有事一样。
好心人丢下的钱财,填饱了他很多次肚子。
他是真心想要祝愿那好心人会有好报。
和那些所有遇到过好心人的人们一样。
他们都曾真心祝愿过。
这般好的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小和尚诵经的第八天,他没忍住在清晨打了个瞌睡,睡眼惺忪时,蓦地感受到一阵风吹过。
他猛地被惊醒,登时朝着那长命灯看过去,只见那微弱的烛火已被风扑灭。他四下张望,却见到东方的一扇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去。
随即而来的一声烛芯爆裂的声音在寂静的禅室中响起,那烛火颤抖两下,沾染上油渍后被风吹起了捻子,在这一瞬间抬起头来,再度燃烧了起来。
那燃烧的光亮比之前更加猛烈,高昂的火焰似乎迸发出卓越的生命力,宛若涅槃重生过后的凤凰,屹立在东方的空中。
它不怕风的。
-
孟亭曈昏迷了七天,终于在第八天的清晨,睁开了双眼。
这八天来,陆承渊不眠不休地守着他,哪也不去,就枯坐在他的病床前,握起他冰凉的手腕,沉默地守着他。
刚送来医院时,孟亭曈的状态很差,子弹打穿了他的胸膛,贴着他的心脏而过,造成了恐怖又极度危险的贯穿伤。
止血、清创、缝合……每一步治疗都踩在死亡的边缘上与死神赛跑。
陆承渊满身血污的抱着他,仅剩的唯一的理智将他交付给医生,他近乎失神地守着手术室门前,直到那急救灯熄灭,已经不眠不休了近四十个小时。
再这样下去,孟亭曈还没撑不住,他便要先一步的倒下了。
陆盛阳没办法,只得硬压着人输进去一针安定,这才有了给陆承渊处理伤口的时间。
那颗子弹不仅穿透了孟亭曈的胸膛,还打在了陆承渊的心口之上。他除了手臂那腹部也还有着枪伤的,不及时手术取出子弹怎么行。
陆盛阳或许不知道,可若是凌乐在场,便会发现,子弹射中的位置,和孟亭曈身上取出残片的位置一模一样。
为了防止陆承渊醒来后见不到人发疯,陆盛阳几乎是将人就安排在距离重症监护室最近的位置。
可当他发现病床上的人消失,忙去ICU找人时,却看到陆承渊扯掉了自己身上所有连接着的管子,就那样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透过那道不算清晰的玻璃,看着屋里的人。
手背上被强行拔掉的针孔还在滋滋冒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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