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言礼的父亲仔细地瞧我,一番打量后,坚持说我就是他的宝宝。
“宝宝死了。你走了之后,宝宝跟我生活了一段时间,我没能照顾好他,他发烧,没钱治,死了。”章言礼说。
我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颓败地离开这栋房子。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家里只有一张宝宝的照片,但章言礼从来不给我看。
房间墙壁像是瓜子壳,里面是被蛀虫啃咬而坏掉的瓜子仁。
猫在阳台,用有倒刺的舌头在舔它粉红色的脚掌。
暴雨前的风吹开窗户,呜呜的声音像是谁在哭。
昏黄的光照进来,暴风雨提前来临,章言礼在客厅里弹奏章宝很喜欢的一首叫《虫儿飞》的歌曲。我把冰箱里的黄米凉糕拿出来,挤上桂花蜜,端出来,章言礼没有吃。
那天有关的一切记忆,都变得锈迹斑斑。被翻找出来的生日贺卡、被踩坏的兔子绣球等,都生了锈。钟楼一遍遍的钟声,敲在我的心脏上,引发漫长的共鸣。电视里报道台风登临港口,附近城市即将面临强降雨。
章言礼的吉他也锈住了,琴弦上染了红色的血,像铁锈一样红。
他把我叫过去,喊我蘑菇,然后问我饿不饿。我点点头,于是他和我一起把凉掉了的黄米凉糕小心翼翼地吃掉,我们一起洗完澡,拱进被窝,互相依偎着睡着,像紧挨着的左右两颗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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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盛的酒局在八月中旬。栎阳是典型的海边城市,距离海城和深市都很近,经济发达。
梁盛新公司的开业庆功场所选在之前我们旅游到过的那座小岛,小岛的名字叫横覃岛,面积不算大,植被覆盖面积很广,开发地区有星级酒店,未开发地区也有岛上的原住民。
部分海岸沿线被圈起来,仅限制入驻酒店的客人前往。大多数海岸沿线是开放的,一到退潮时分,就有居民去赶海。
章言礼留我一个人在家里不放心,所以提前把我也带过去。去栎阳的前一天,我们在小熊酒吧喝酒。我喝醉了,在酒吧里蹦蹦跳跳,苟全拉着我跳迪斯科。
咪咪悄悄和章言礼讲:“你哪儿是放心不下蘑菇一个人在家,你是得了分离焦虑症吧?丢下蘑菇一会儿都不行。”
“你胡说,我工作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也没事儿。”
“你也就只有工作的时候不惦记他,除了工作,你什么时候不惦记蘑菇了?一下班就往家赶,你说,你是不是看上蘑菇了?”咪咪问他。
章言礼说:“你胡说什么?他多大?我多大?你这话说出去,我都得告你造谣。”
咪咪笑嘻嘻,娇嗔地说:“是,我又胡说八道了。你章大老板,哪里会看得上瘸腿的贫苦男大学生啊,是不是?”
咪咪喊我的名字。我转头看过去。章言礼也看向我,过了会儿,他又扭过头,去看他手里的特调鸡尾酒。
“你不心虚,你躲什么?”咪咪问他,“蘑菇已经成年了,有自己的思想,你管不住他了。他喜欢你,你能拿他怎么办?你能拒绝得了?还是你能丢下他不管了?”
章言礼诧异地看着咪咪:“他和你说了?”
“没有,我自己看出来的。”咪咪老实说,“乐乐也看出来了。他这几年都不乐意往你跟前露脸,一是为了避免尴尬,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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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言礼后来和我讲,他说他其实一开始挺苦恼我对他的感情的。
“我觉得我答应和你交往的话,跟变态没什么两样。”他笑着说,“我总是习惯于教导你一些东西,让你按照我的步骤来做事,把你培养成我想要的那一类人。任何不属于‘哥哥’这个范畴的感情,对我来说都是负担。”
“对不起,是我做错了。”我对他道歉。
他故作严厉地说:“是,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又明知故犯,知错不改。”
说完他又自己笑起来,咬着棒棒糖代替香烟。他戒烟已经两个多月。
“每一次,你不在我的掌控下,我就会恐慌。你出去读书,交朋友,认识了我不知道的人,变得很优秀,学会了一些我认知外的技能,我都会感到既骄傲又恐慌。”章言礼说。
他坐在旅馆里,衬衫半解。
我挨着他,从身后缓缓地靠近他、圈住他:“所以,我们就干脆在一起,你不会恐慌,我也会很快乐。完美的选择,不是吗?”
他笑了下:“还是得让你有点选择的余地。我总不能任由你胡闹。”
章言礼教会了我,爱是克制,是让爱的那个人有选择、有退路,是让那个人幸福的同时,责任落在自己身上。
他的所有保险受益人都是我,他的遗产继承权全部给了我,他说如果有一天他走了,我还想要找个伴的话,他的财产就是他最后留给我的底气。
“我不需要这些。”我讲。
章言礼说:“这些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要,想不要就不要的。得看我愿不愿意给。我愿意给,你就是不要,也必须给我收着。”
他总是这样,做一些自顾自认为对我好的事情。
当我越过雷池,超出他的掌控之后,他总是试图用这种强硬的手段,让我服从他,听他话。
“好,你看着高兴就好。反正你要是死了,我帮你办完葬礼,后脚就跟你躺进一个棺材板里去了。你留给我也没有用。”我讲。
章言礼深深地看着我,手掌落在我的脸上:“我要真死了,你别来烦我,让我清净一段时间。懂不懂?要好好的。”
“那我们都要好好的。”我认真又虔诚地看着他。
那一天的记忆,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记忆之一。
每当我想起来,就会觉得,章言礼是上天从我身体里二百零六块骨头里取出的一块,他那么契合我,包括精神和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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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熊酒吧出来,章言礼骑自行车,载我回去。许殷默和苟全坐一辆自行车,许殷默骑车。
到十字路口,我们四个人两两分开。章言礼的左手依旧自然地垂下来,我伸出左手,握住他戴着黑色戒指的食指。
章言礼的食指微微勾着,好像一只鱼钩,把我整个人钩住了。
“不想和我去栎阳,可以不去。”章言礼说。
“想的。”
“不嫌麻烦?去参加晚宴,也不好玩。”章言礼问。
自行车驶过一条像橘子糖一样的路,路灯照下来,一条巷弄里都亮堂堂的。
叶蝉朝路灯扑过去,隐隐绰绰。
车轮被小石头绊着,颠簸得很,我整个人包括嘴里即将说出口的话都在颠簸。
“因为有你,所以想去。”徘徊在喉咙里的话,被颠簸出去了。
章言礼的左手握住了我的手,然后放进了他的衣兜里。
不知道是谁在听黄梅戏,悠扬的戏腔在橘子糖一样的巷弄里传播。
坚硬的橘子糖的心,是软的。
第二日我们前往栎阳,入住横覃岛的星级酒店。梁盛把整座酒店包下来,用作宴会的举办场所。梁盛在梁家并不受重视,宇寰资本是他自己创立的第一家公司,颇有向梁老爷子证明自己实力的意思。
我刚到酒店,章卉阿姨就给我打来电话。
“小蘑菇,你哥在吗?”章卉阿姨问。
“他和别人在聊天,有急事儿要找他吗?”
章卉阿姨说:“找你也是一样的。我听说,你和你哥去横覃岛了,我有一栋房子在那儿空了好久,想麻烦你和你哥帮忙收拾一下。我过几天带着你二叔和囡囡过去住几天。”
前两年,章卉阿姨生了一个女儿,名字叫招娣,是我二叔起的名字,章卉阿姨不同意,但也没有办法。
招娣长得很像章卉阿姨,很漂亮。二叔这几年还是好赌,但家里的财政大权在章卉阿姨手上,所以二叔想要钱也没辙。
只是每个月,家里都有收债的上门。章卉阿姨苦不堪言,章言礼借了几次钱后,就劝她离婚,她为了招娣,不肯离。
这一次,章卉阿姨带着一家人到老屋来,十有八九是为了躲债。
第27章
我去找章言礼,说卉卉阿姨想要我们顺道去收拾老屋的事情。就见一个女人穿着红色吊带裙,从章言礼的房间里出来。章言礼后脚就从房间走出,然后肩膀夹着手机在给人打电话,手里捧着一叠文件。
我没敢往前去打扰他。
许殷默来我房间找我,我和他说了卉卉阿姨老屋的事情。
“我叫几个人跟我一块儿去老屋。打扫个房子,算什么难事儿。”许殷默说,“你怎么不喊上你哥?”
我老实说:“刚才我去找他,看见一个女人从他房间里出来。”
“所以你怕了?怕他喜欢女人,不要你?”
“嗯,咪咪姐说过,他以前是不喜欢男人的。所以我有心理准备。”
许殷默生气了,他拉着我往门口走:“你有什么心理准备?你的心理准备就是自己一个人瞎想?你不确定他喜不喜欢女人,你就去问他,他还能骗你吗?我跟你讲,你就用你那双眼睛盯着章言礼,他要是敢在这种情况下对你撒谎,我许殷默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不用。”我甩开他,“无论他喜不喜欢女人,喜不喜欢我,他都是我哥。我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你该去问他,你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就跟他。你懂不懂?在我们这个圈子里,不求名分,一直跟一个男人同居,企图产生亲密关系的人,都叫跟。什么叫‘跟’呢?通常意义上来讲,就是被包养的情人。在我、咪咪姐、乐乐哥和苟全的眼里,你们本来就不是兄弟,你又喜欢他,他也明白你的心意,你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这就叫‘跟’,就是情人。”许殷默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我没有跟他。”我解释,“他不会让我跟他。”尤其是以情人的名义。
章言礼在我的门口敲门。我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开门后,我把章卉阿姨说的清理老屋的事情,和他讲了。
“卉卉阿姨说,要我们打扫好她的老屋。地址我有发到你的手机里。”我说。
章言礼说:“好,你先下楼等我,我等一下去取车。”
横覃岛的空气比海城要更潮湿闷热,天空蓝得像宝石,沙滩金黄,像掰碎了的饼干沫。章言礼约二十分钟后才下来。
在章言礼的车上,许殷默给我发消息:【蘑菇!你真的有戏!相信我!】
车载音乐在播放范晓萱的《雪人》,盛夏的天气里,如果真的有雪人,肯定早已经融化。
“Merry Christmas to you, 我深爱的人
好冷, 整个冬天在你家門
Are you my snowman
我痴痴, 痴痴地等
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拼出你我的缘分
我的爱因你而生
你的手摸出我的心疼”
横覃岛上的天气,比海城还要多变。湿润又温热的气候,让人心痒难耐。
到傍晚,许多水蛾会将路灯的光线遮罩起来,蛾子透明的翅膀被屋檐下的蜘蛛网黏住,云会像很柔软的白色巧克力曲奇,被大风掰开揉碎,闷在黛青的山岗里。
莫奈色系的云朵变成清透的雨,被送到海岸线的鞭毛藻身边,蚕食干净,只剩下沙滩上干瘪的金色沙子残骸。
章言礼坐在屋檐下和我讲:“这房子,其实是我妈妈的,但我妈妈离开后,为了怕我爸打这房子的主意,就把房子过户到我姑妈名下。”
“为什么不给你?”
“要是房子给了我,我爸肯定逼着我把房子卖了。这房子是我妈妈和外公外婆住的地方,我妈不想卖掉。我爸爸管不了我姑妈,所以我妈才把房子给她。”
“但是我二叔也是赌徒,他肯定会打这房子的主意。”我说。
“所以姑妈打算趁着这次她和我都在横覃,把房子还给我。”章言礼说。
打扫完毕,隔壁人家端来一盘苦螺过来,敲敲门,问我们是谁,得知姓名后,很高兴地说起自己以前和章言礼妈妈的事情。
“你妈呢?”他问。
“去世了。”章言礼说。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章言礼递给他一根烟,大伯把烟夹在耳后,说章言礼的烟好抽,问他还有没有多的香烟,于是章言礼又给了他两根。
我们坐在屋檐下,等雨停,一边用竹签挑苦螺里的螺肉吃。
章言礼在玩手机,他打开开心农场,开始收割他的麦子、蘑菇、甘蔗、草莓、紫甘蓝、香蕉、棉花和苹果等。仓库满了,他又氪了钻石进行扩容。
游戏里穿红裙子、戴红头巾的小女孩Jenny告诉他,马上就要到收获节了,需要准备许多的面包用来满足收获节的订单。于是章言礼购买了更多的土地,种植了许多金灿灿的麦子。
我装作看他的游戏,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章言礼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继续玩游戏。
他身上伯爵城市森林系列的木调香水传来,我看着他在游戏的红土地里种植金灿灿的麦子,好像有一颗种子从屏幕里漏出来,撒到了我的心脏上,随着两分钟的等待时间过去,我的心脏上也长出了一颗金灿灿的麦穗。
麦穗沉甸甸的,散发着香甜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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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房间里,章言礼告诉给许殷默的原话是:“既然蘑菇喜欢我,我就会对他负责。他想跟我,那我就敢要他。”
许殷默问章言礼,从他房间出来的女人是谁。章言礼反问他:“他让你问的?”
“是不是蘑菇让问的有区别?”许殷默说。
章言礼认真地讲:“当然有区别。如果是你问的,那我的私生活没有必要和你讲。如果是他问的,那我会告诉你真实情况,不让他误会我。”
许殷默沉默了一会儿:“是我自己问的,他没想掺和你的私生活。他就算是猜到你可能找女人的可能性,也没想过要阻止你、打扰你。”
章言礼回答他说:“我没找。是别人送来的。做生意免不了这个。我没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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