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色昏暗,他又穿了一身乌漆麻黑的衣服,段栩然刚才全神贯注找机器人,所以压根没留意到他。
知道不是怪物,段栩然松了一小口气。
但快死的人也挺可怕的,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哆哆嗦嗦将这只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然后拔腿就跑。
匆忙中,段栩然的目光无意间划过男人的脸。
他似乎隐隐约约看见,那人睁开眼睛,看向了自己。
不过,那只是一种非常模糊的印象,甚至都不能确定是不是他的幻觉。
段栩然没再多想,抱着机器人跑得像发了疯的兔子。
维修店内。
独眼龙干完手里的活,瞄了一眼手腕上的光脑,发现已经是快入夜的时间。
不知怎么搞的,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一根筋的少年。
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该不会真遇到什么危险了吧?
想完他又觉得自己挺多余,自嘲地嗤笑一声。
是死是活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他强迫对方去的,管那么多。这世道,好心可不会有好报。
独眼龙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为少年叹气,还是为别的什么原因。
他正要起身关店,身边的伙计“哟”了一声,朝门口道:“来啦?”
独眼龙糟心地斥了句“来什么来一惊一乍的”,头一抬,看见缺根筋的少年怀里抱个机器人,喘着粗气走到柜台前。
少年应当是一路跑过来的。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了,蔫巴巴儿地耷拉在一起。原来有些苍白的脸泛起一点血色,倒是比先前更显鲜亮。
“老板,是这个吧?”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机器人,放到柜台上。
那么重的东西,这小孩抱着跑了一路,还能举起来,也不晓得单薄成这样的身体哪儿来那么大力气。
独眼龙嘴角动了动,扬起一丝自己都没发觉的笑意。
-
最近一段时间雨水似乎格外地多,下个没完。
段栩然把衣服顶在脑门上,遮住怀里刚修好的小方,一路小跑回到住处。
刚进门,一个响雷便咔嚓劈在耳边。
可能是因为修好了小方心情舒畅,这一回段栩然居然没觉得雷声有多可怕。
他把小方放回充电座上等待重启,自己去开了条营养膏,胡乱吃完再慢慢去搬桌椅堵门。
小方充完电,活动了一下自己的长短臂,摇摇晃晃地滚过来要帮忙。
段栩然连忙抬手阻止:“别动,你站那儿别动,你别把自己摔坏就是帮我大忙了。”
银盒子歪了歪头,屏幕上的像素眼睛懵懂地眨啊眨。
听不懂,它怎么会摔跤,它又不是人。
但作为主人的机器人,小方还是听话地就地蹲下,乖乖守在一旁。
今晚的雷打得特别厉害,比昨天还要响,炸完一个又一个。
而段栩然没有再做噩梦。
因为他根本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一只血淋淋的手就会强势地闯入他的脑海。
那人看起来伤得挺重的,流那么多血。
今天雨这么大,他在垃圾场那种地方再泡上一夜,多半凶多吉少。
段栩然翻了个身,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人又不是他打伤的。
他自己都活得朝不保夕,今天为了修好小方,还把他几乎所有的钱都花光了。
虽然他知道那个一只眼的老板也没收太多钱,但他实在太穷了,就这么一点钱也把他掏了个底朝天。
段栩然裹紧身上的小被子,想着明天最好是个晴天,这样他可以捡更多的垃圾去卖,稍微弥补一下被小方掏空的口袋。
……那个人能活到明天吗?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
真是被人丢到垃圾场的吗?谁丢的呢?
啊啊啊——
段栩然毛燥燥地抓了两下头发,把脸埋进枕头里。
没关系,跟我没关系,他嘴唇一动一动的,跟自己默念好几遍。
然后又翻了个身。
“主人,你是不是有心事?”小方的声音突然在一片静谧中响起。
段栩然默不作声,半晌才闷闷地问:“为什么这么问?”
小方一板一眼:“虽然主人经常做噩梦,但很少有睡不着的时候。”
段栩然一愣。
没错啊。
他靠捡垃圾维生,因为年纪小又没有依靠,不止要被一起捡垃圾的同行占便宜、抢好货,回收站的人也欺负他,他卖出的东西价格总是最低的。
每一天,他都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捡更多的垃圾,才能勉强养活自己。
哪一天回来不是累得倒头就睡?
为什么偏偏今天失眠了呢?
-
深夜的城东郊垃圾场。
天像被撕开了一样,大雨成片成片泼下来,在金属垒成的“刀山”上浇出阵阵白雾。
嘈杂的雨声不停撞击耳膜,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见。
没有闪电的时候,这里漆黑一片,宛如能吞噬一切的深渊,浮动着一股充满死寂的冰冷味道。
段栩然拼尽全力才把男人从废墟下拖出来,拖到自己的板车上。
他浑身湿透,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使劲抹了一把满脸的水迹,重重地喘出一口气。
段栩然觉得,自己好像被雨淋得脑子锈住了。
这是在干什么?
明明就连养活自己都困难,为什么还要来管这种闲事?
而且他根本连这人是什么来历都不知道……说不定是什么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的危险人物呢?
段栩然扶着板车的把手,目光犹疑不定地看着车上一动不动的人。
可是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匆忙间投向男人的那一瞥。
那人的眼睛很黑,很沉,看着他的时候,让他恍若回到了三年前。
那也是一个凄冷的雨夜,爷爷在垃圾堆里发现了他。
他那时候毫无知觉,已经快要没有气息了。
是爷爷不顾别人的极力劝阻,把他从垃圾堆里刨出来,带回了家。
第3章
“快死了,希望不大。”
小方蹲在地上,看着段栩然辛辛苦苦拖回来的男人,评价道。
“如果死了,我再把他扔回去,”段栩然说。
小方歪头:“也不用扔那么远,就扔咱们旁边这个垃圾场也行。”
段栩然:“……有道理。”
他看了一会儿,起身去拿来一条破毛毯,扔到旁边。
虽然没抱任何希望,段栩然还是吭哧吭哧将男人从冷冰冰的水泥地挪到了毛毯上。
毛毯是他觉得花纹好看,前两天顺手捡回来的。上面破了几个洞,还沾满了污渍,脏兮兮的。
小机器人扫描了一遍毛毯,很想提醒主人还不如直接把人放地上,最后忍住了。
反正希望不大,放哪儿都一样。
把人安置好,段栩然终于脱掉捡垃圾专用的塑胶手套,打了个呵欠准备上床睡觉。
不能怪他太冷漠,就这样让伤患自生自灭。
如今这个世界,医疗技术已经发展得足够先进,医疗资源却成了被垄断的稀缺资源,随随便便一件普通药物对他而言都算天价。
所以他们家里别说是药,就连最基础的消毒剂也没有。
见主人像是真的没怎么放在心上,小方也回到自己的充电座进入休眠。
这一晚,总算能安稳地睡过去了。
一人一机黑甜一觉到天亮。
段栩然被生物钟叫醒,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他全然忘记家里多了个人,睡眼惺忪地起身下床,差点一脚踩到床边的小方。
“……你干嘛?”
段栩然低头一看,小方正蹲在地上,方脸蛋对着地板上一具人体看得津津有味。
段栩然这才想起来。
他矮身凑过去看了看,惊讶地发现,昨晚这人被他拖回来的时候分明面色灰败死气沉沉,眼看着离咽气不远了,没想到在地上干躺了一夜,这口气不仅没断,反倒变得更稳定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甚至这脸色看起来还好转了些?
段栩然走到小方的对面蹲下,好奇地凑近男人胸口,聚精会神听了一下。
心脏跳出很有节奏的咚咚声,还特别有劲。
“活过来了……”段栩然喃喃道。
小方眨了眨眼睛:“要是他不死了,怎么办?”
段栩然:“……”
段栩然:“对哦,要是不死怎么办?”
昨天去捡人的时候他压根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捡完人就能闭眼睡个好觉。
现在发现这人很有可能不会死了,他反而有点犯难。
活人……总不能再丢回垃圾场吧?
段栩然深深叹了口气。
所以爷爷说得没错,人就是不能冲动行事,冲动容易收场难啊。
不过他也没花多少心思琢磨这件事。
比起家里多了个不知道死不死的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填饱肚子的问题。
因为家里的最后一条营养膏已经吃完了。
段栩然把这段时间家里囤积的废品收拾收拾,发现攒够了一些能卖钱的,虽然不多,但换些吃的应该没问题。
他让小方留守家中,然后拉着一板车破烂去了回收站。
回收站离他干活的垃圾场不远,就设在旁边。
一大清早就过来卖废品的人不多,段栩然难得地没有排队。
他走到一个没人的回收舱前,把板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整整齐齐摞好放进去,舱体发出滴滴的读数声。
负责回收垃圾的伙计人称垃圾哥,趿拉着拖鞋慢吞吞走过来,顶着没睡醒的肿眼泡看了一眼舱屏。
“成色不行啊,这都什么玩意儿。算了,看你可怜不让你白跑,给你这个数吧!”
垃圾哥一脸“算我大方”的样子,从裤兜里掏出两张星币递过来。
只够换两天的营养膏。
段栩然顿了一下,上前默默接过来。
“怎么老拉长个脸,是对这价格还不满意吗?”垃圾哥故意问。
段栩然心里很清楚,这些废品不该只有这个数,垃圾哥一如既往地克扣了他。
他已经习惯了。
一开始的时候他也觉得不公平,还会气愤地抗议。后来他发现,争辩没有任何效果,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招来一顿臭骂,那些人会变本加厉地排挤他、欺负他。
阿尔法区没有公平和正义,只有弱肉强食。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
他太弱小了,连发言资格都没有,更别说维护自己的利益。
还不如学乖一点,忍忍就过去了。
段栩然摇摇头:“没有,谢谢哥。”
“垃圾哥”这个名字是讨厌他的人背地里取的绰号,他每次听见都会骂骂咧咧说要揍人,段栩然不敢当着他的面喊。
垃圾哥见他一脸顺从模样,终于舒服了,得意地哼着歌往下一台回收舱走。
就在此时,一个不和谐的女声横空出世。
“害不害臊?一大老爷们儿专挑小孩欺负,抢人一孤儿的口粮,全星系都找不出你这品相的孬种!”
垃圾哥闻声脸色一变,迈出去的腿都收了回来。
等他再转身,那张小人得志的脸上彻底换了表情,尴尬地赔着笑脸:“瞧您说的艾拉姐,我跟他闹着玩儿呢……”
一头红发的女人走过来,露出两条结实的花臂,交叉抱在胸前,冷冷看着垃圾哥。
垃圾哥咽了下口水,不情不愿从兜里抽了两张星币出来。
他一边试探地看向艾拉,似乎是想确认这数目她满不满意。
艾拉没动,眼神里透出一种冷酷的威慑力。
垃圾哥没办法,只得哭丧着脸,又多抽了好几张大面值的出来,肉疼地塞到段栩然手里:“给给给,这回一分不少了啊!”
艾拉冷笑一声,这才转头离开。
段栩然收好钱,充满感激地往艾拉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本来对艾拉这个人没有太多好感。
当初爷爷把他捡回家后,艾拉就是那些极力劝阻他收养自己的人之一。她甚至还为此和爷爷吵了不止一次,怪爷爷滥好心。
段栩然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恶意。
直到他后来在阿尔法区多活了几年才渐渐明白,艾拉不是对他有恶意,只是更在意爷爷这个老邻居。
世道艰难,她不希望有他这样的拖油瓶来给爷爷平添烦恼。
段栩然万万没想到,今天她竟然愿意站出来帮自己说话。
在他的记忆中,会对他好的只有爷爷,这份来自陌生人的突然的善意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段栩然拉上板车,赶到大门口等着。
没多久,艾拉也从回收站里出来,看见少年明显愣了一下,“还有事?”
段栩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在衣服里掏了掏,拿出刚才到手的星币,从中抽出两张递给艾拉。
艾拉看明白了,这是给她当帮忙的酬劳呢。
她气笑了,语带嘲讽地说:“你打发要饭的呢?”
段栩然以为她是嫌钱少了,想了想,干脆地把手中的钱一分为二,直接塞了一半给艾拉。
哪怕是这剩下的一半,也比他之前拿到的酬劳要多很多了。
不亏。
艾拉:“…… ”
她无语地瞪了直愣愣的少年一眼,反手把钱塞进对方的衣袋里,然后潇洒地甩了甩那头红发,转身离去。
没走几步,她停下来,回头看向少年。
段栩然以为她又想要钱了,赶紧从衣服兜里抓了几张递过去。
艾拉不接,只是看着他说:“以后你要是有东西要卖,来找我,我带你去。没人敢再克扣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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