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的玻璃在地面碎成小碎粒,铺成乱七八糟的纹路,和泊油路格外不和谐。唐誉的耳朵里再次震动,整个人好似被冲击波殃及,朝着身后连退两步。他真的听到了,这次没有骗人吧?
炸了……唐誉又往前走了几步,都不用任何人拦住他,就已经没力气再靠近。目光摇摇欲坠,唐誉看着火光,看着烟。他算准了被虐杀,算准了被复仇,唯独没算准会在这个过程里死一个人,死的人不是自己,死的人是白洋。一场火烧没了他们的未来,徒留他们的曾经,然而曾经不够啊,曾经怎么足够支撑他从此之后的一生?
曾经的分量……只有在确定未来之后才有用。
眼皮变得沉重,呼吸都心脏发疼。唐誉想再多看一眼又没有力气,闭上眼睛之前整个世界也黑了过去。
“唐誉!”老大一把将人捞住,撞击之后的唐誉彻底昏了过去!他回头再看车辆,整辆车烧得认不出来,而且两辆车都烧了起来。路面其他车子的司机抱着车用灭火器往这边狂奔,十字路口处,一辆白色的急救车狂闪着顶光,呼啸而来!
在火团背后,屈向北拽着谭玉宸的大臂将人往后拖,谭玉宸的脸上一团焦黑,看不出哪里受伤哪里流血,怀里还死死不放赶在大火燃起之前拽出来的白洋。
“救护车!救人,救人!”谭玉宸最后喊了一声,整个人脱力地躺平在路面上。
身为贴身保镖,他们能做的也都做到极致,救了白洋和救了唐誉直接画上等号,他们没有彼此。燃烧的商务车和凯宴在好心路人的灭火当中铺满了白烟,迅速赶来的骑警又开始驱散路人,尽力保护人民群众的安全。屈向北不等急救车停稳就抱起了白洋,等到救护车的车门一开,白洋就交给了车上的医生。
“绵绵你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坚持住!必须坚持住!听见没有!”屈向北跟上了救护车,亲眼看着医护人员剪开他的衬衫,暴露出伤口的位置。腹部的血裹得前胸都是,屈向北就蹲在担架的正前方,不断地拍着白洋的脸。
“你再坚持一下!听见了吗!听见了吗!白洋!白洋!白洋!”屈向北顾不上擦掉脸上的灰,白洋就跟睡着了一样。可是……白洋他睡觉不沉,很容易就叫醒了,这次怎么会不一样?
屈向北身体一沉,坐在了地上。医生的抢救动作在他面前慢放,他恨不得亲手拨到加速按钮!
后面的救护车上躺着唐誉,谭玉宸跟上了车,整个人经历了大火逃生而浑身冒烟。他拉着唐誉的手,感受着唐誉的脉搏,还不忘记尽职尽责地检查唐誉的伤。可能是真有神助,这么大的事故之后唐誉居然只有擦伤?
死神永远伤不到唐誉似的,太爷爷在阎王爷那里给唐誉除了名。谭玉宸不住地默念着太爷爷的好,您那么厉害,能不能再给白洋除个名,千千万万别让白洋走了!
整条街都被救护车的鸣笛震响,一开到医院就直奔急诊处。屈向北跟着白洋的床跳下车,一路狂奔着,看着各种仪器压在白洋身体上,就如同压在他的身体上。
“白洋!咱们到医院了!听见了吗!到医院了!你再坚持坚持!唐誉也来了!听见了吗!唐誉他也来了!你别让他失望!你别让他失望!”屈向北跟着床,仿佛跟着白洋已经散开的三魂六魄。
更多的医生和护士围拢过来,不断说着这个药那个药的专业名字,不断准备着注射。屈向北不能跟进急诊手术间,只能停在门外,等到那扇门一关上,抢救灯亮起,他贴着门站在最近的地方,脑海里浮现的都是白洋小时候的模样。
“北哥,等我长大了就当官去,以后谁敢笑话我和屈南,我就治谁!”
“北哥,我长大了想当公务员,弄个铁饭碗,多好。”
“北哥,我……长大了什么都当不了了。”
“北哥,救唐誉,救他。”
屈向北很少落泪,等到泪水掉落时已经刹不住闸,而且只有左眼有泪水。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泪还是真正屈向北的泪,或者是体内的主人格屈南在哭。他最怕白洋对谁动了真情,事实证明他的惧怕没有猜错,白洋一旦爱上就不要命。
手术室里,白洋察觉到自己居然感觉得到一切,可是又动弹不得。他好像飘起来了,能看到一大堆人围着他。
仪器在旁边闪动,有的有数字,有的没有。不断有白色纱布被换下来,变成了鲜红的。身体越来越轻,白洋听到了最熟悉的哨声,那是他每天训练都要听的哨子,就在首体大田径队总教练黄俊的手里。
哨声响了!
他的思维跟着哨声开始转弯,运动轨迹变成了弧线,谁也拦不住。他回到了最熟悉的老地方,绿色的跑道,橘红色的田赛场地,沙坑,投掷区。墨绿色的软垫层层叠叠,变成了背越式跳高的软着落区。
那里才是他的归宿。在哨声中白洋最后一次起跳,右腿蹬离地面的一刹那身体开始转向,后腰凹起,视线从直视软垫变成寻找天空。他把后背交给横竿,两条腿在半空中收拢,手臂自然而然地放在身体两侧。
哨声响了!
我又回来了。白洋的脖子像天鹅一样弓起,第一次发觉起跳居然可以这么轻。完美的滞空让他思绪万千,身体就这样滑过了横竿,再无其他。
哨声又响,可是这一回哨声中夹杂着他耳熟的清脆叮铃。白洋穿着队服看向他能看到的地方,只剩下一扇门。门外站着妈妈,门上挂着一串金色的铃铛。一个一个小铃铛串成了一串,成为了妈妈眼里的保护符,平安符。
叮铃叮铃叮铃,年龄模样的张怜云抚摸着铃铛,缓缓地回过了头。乌黑的头发扎成一束,还是她没长白头发的样子,还没有被婚姻蹉跎出的皱纹。
妈妈,妈妈,妈妈。白洋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在铃铛的响声中感觉到了最后的安定。
嘶……手腕好疼。唐誉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给他打点滴的护士。血腥味还在鼻子里,唐誉目光凝滞般看向天花板,一瞬间颤抖不停。明明没有体内伤,可是每根肋骨都像被打断,心脏也像被一双手撕破。
在病床上,唐誉紧紧地捂住心口,眼睛越瞪越大。疼的感觉那么真实,他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换心手术,整个胸腔都是勉勉强强缝合起来的,只要一动就要喷血。他小心翼翼又不敢怀疑,几次深呼吸之后就要起来。
“别动!”屈向北第一时间按住了他。
“别动我!”唐誉一把甩开屈向北的手,也甩开了刚刚扎上的点滴针!
“你再动难道还要白洋醒过来之后担心你吗!”屈向北又把他死死按住,却发现唐誉居然这么难按。直到脸上裹着厚厚纱布的谭玉宸搭住他的肩膀:“我来吧!他听不见的!”
谭玉宸一步跨过屈向北,按住了唐誉的肩膀。
唐誉两只手颤抖着,木然地看着他。
谭玉宸裹着纱布的手缓缓地比划着。
[咩咩还在。]
唐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还在!还在!”谭玉宸哭着喊出来。
唐誉的挣扎顿时止住了,用手指摸着玉宸的嘴唇,像自己第一次学习唇语,需要依靠手指的抚摸体会说话人的口型。
第146章
谭玉宸的左眉毛都烧没了,还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竖在眼皮上。但他最疼的不是烧伤,不是割伤,而是心里。
早知道唐誉长大要受这么多罪,小时候就不吓唬他了。谭玉宸的承受能力也已经抵达极限,看着唐誉死了又活,现在又半死不活,他就突然理解为什么以前会有诛九族,一个都别留下。
留下一个就是祸患,永远是一个阴影。
“没事了啊,没事了啊。”谭玉宸笨拙地模仿着哥哥哄他的动作,虽然他年龄比唐誉大,可更多时候唐誉更像他哥,“你好好的,大人马上就来。”
唐誉的眼睛挣得大大的,脑海里还回荡着爆.炸的余震。他明明什么都听不到,但还是要求:“你再说一次给我听。”
“好,我再说一次,你听着。”谭玉宸这回放慢了动作,口型也尽量做满。
唐誉刚开始学手语和唇语时,还是小豆丁状态的他们也跟着一起学,生怕唯一的小弟弟觉得无聊枯燥,也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拉近他们的“无声距离”。手语是唐誉的母语,读唇是他的技能,还没上学的谭玉宸就会把嘴巴张得大大的,慢慢说话。
“咩咩他还在,他还在,你别着急,你好好的。”谭玉宸一字一顿地说,“明白了吗?明白了吧?”
屈向北这时候转身去叫护士,又把点滴架扶了起来。这两个人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盼望着这次出院后他们远离医院,什么都不求了,健健康康的。
“你就好好躺着,听医生和护士的话,好好躺着,别动,明白了吗?”谭玉宸一直压着唐誉的肩,“家里大人都在过来的路上,大人都过来,你别怕!”
唐誉哪里会怕,他的情绪已经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连完整的脑回路都连接不上。明明人已经安静下来,又迅疾暴起,毫无征兆地坐起来往外冲。谭玉宸本来就有伤,顾不上疼去按唐誉,然而唐誉还是跑到了病房的门口,刚好撞上了屈向北。
“你干什么去!”屈向北一把逮住他,他还以为这时候的唐誉能听得见,“你回去躺着,不然你让白洋醒过来再担心你吗?”
“他人呢?他在哪儿呢?”唐誉根本顾不上玉宸的劝告,唯一的念头就是自己亲眼看看。不然他不能相信,玉宸是自己的心腹,一切都以他的利益出发,万一是为了稳住自己说谎话呢?
“他人呢!”唐誉问屈向北,也是问屈南。你们既然和白洋这么亲密,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你们总不会再骗我吧?
他们一定不会骗自己,因为他们是白洋的朋友。唐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屈向北的表情,要从他眼里看出细节。
“你告诉我,白洋在哪儿呢?他在哪儿呢?”唐誉生怕此时此刻的屈向北有个低头悲痛的小动作。他的白洋是不是根本就不在抢救室里?是不是已经送到……太平间了?
刚这样想完,唐誉顾不上擦伤,撞开屈向北的阻拦朝走廊径直跑去。可是他的动作哪里比得上屈向北,逮住他就像老鹰逮小鸡,屈向北可没有谭玉宸哄人的耐心,一把揪住他后领口,面色严肃又不言不语。
“我得去陪着他。”唐誉朝着他摇了摇头,那地方那么冷,怎么能把白洋一个人丢在那里?他给白洋选的衣服又不保暖,怎么能送进冰库里?白洋的身体肯定还温热着,只要还温热着就能救!
当初自己心跳都没了,不也是救回来了么?怎么白洋就……不对,医生一定弄错了,是医生判断失误!唐誉开始挣扎,试图从屈向北的手中逃脱。白洋连个正经八百的家属都没有,谁允许他去太平间的?谁给他签死亡通知书?谁敢?
“唐誉!”屈向北朝他喊名字。
唐誉听不到,但还是下意识地停住了。
屈向北双眼通红,眼角充血到全部血红,红血丝如同密密麻麻的菌丝占领眼白。“你给我听好了,白洋还没死呢!”
唐誉怔怔地站住,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嘴。
“有些事情……我不应该在这时候和你谈,也不应该怪你。”屈向北把他按在墙上,单手就按住了他,“所有的事情,白洋都是无妄之灾,他被人绑架也好,被人捅刀子也好,有哪件事是他惹出来的?但是……只要他不怪你,我也没有资格怪你。”
唐誉忽然就不再挣扎,无力地点了点头。
“包括他……让我去救你,那是他愿意的事情,我没有资格说什么。”屈向北沉了几口气,感情都是相互的,白洋不傻,他宁愿豁出命去换唐誉,也是证明唐誉对他用情至深,至死不渝。
“但是,我真的……没法再接受白洋出一点差错,我的承受能力也有限,你听得懂吧?”屈向北指了指病房的门,“白洋如果真的没了,我绝对不会是现在的态度和你说话,我不会放过你,我会和你要人。现在白洋没事,你立即回去躺好,别让他拖着虚弱的身子还得照顾你。”
目光顺着屈向北的手指看向病床,刚才谁也压不住的唐誉老老实实地回去了,就和他幼儿园时候爬上床差不多,半分犹豫都没有。护士拿着干净的托盘和针头进来,唐誉乖乖地伸出左手,等着清理手臂的伤口。
北哥说得没错,他彻底放心了。玉宸有可能骗他,但北哥肯定不会。白洋要是不在了,北哥那个脾气就不止是要人了,一定会拎着自己的领口,把人丢出窗户。唐誉就这样安静了几分钟,又躺不住了,半坐起来问:“我想看他。”
“你等着吧,再等等。”屈向北拉了一把椅子,把受伤的谭玉宸按下去。
要说生命力顽强,屈向北不得不佩服这两位,唐誉是从出生就携带“杀不死”光环,半分抵抗力都没有,愣是躲过了一切劫难,最后还能死而复生,翻滚的车祸只给他留下了些许擦伤,手上的血口还是拽他脱困时造成的。那白洋呢?
安顿好唐誉,屈向北再次来到抢救室门口。他无法形容白洋的生命力,从小到大白洋在这领域就没有输过。他是没有泥土也生生发芽的植物,他是身处悬崖也能吃到草的绵羊,就算被人捅了两刀又遭遇车祸,白洋那颗心脏都没有停跳。
尽管微弱,可白洋的心从来没输过,推进抢救室的时候还在努力跳动。屈向北在最后一直对着白洋的耳朵喊唐誉的名字,他就知道白洋不舍得走,他怎么舍得?
好不容易拥有的爱人,他怎么能放心得下?不管出于什么,能吊住白洋最后一口气的只有那个名字。
现在就是看医生怎么说了,屈向北刚走到座椅旁边准备歇一歇,匆忙的脚步声接连响起,浩浩荡荡地靠近。屈向北看向声源,看着那一群跑过来的人,刚刚平复的内心再次泛起波动,是欣慰,也是庆幸。
从前白洋做手术,手术室外只有自己,或者只有屈南。
现在,以后,会有一群人为了白洋而来,是吧?
“怎么样了?”唐禹和唐爱茉跑在最前面,“医生怎么说?”
屈向北看着红色的工作灯,轻声说:“抢救中。”
“抢救得怎么样了?”唐爱茉又问了一次。
屈向北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从这双眼睛里他看到了唐誉的影子。母子不止是连心,唐爱茉的眼型几乎完美复制在儿子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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