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陆回舟说,“刚才是看师哥这间练功房的天花坏了。”
何师傅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房间的吊顶还真坏了一块。
“灯管不亮,地板也松动了,我出钱把拳馆修缮一下吧,具体您不用操心,交给何峰办。”
“不用,我——”
“就当我入股。”陆回舟打断他话头,换下练功服,穿回自己的衣服,又恢复了那个沉静内敛的医生、教授陆回舟。
“我走了,”穿好外套出门前,他深深看了何师傅一眼,“师哥保重。”
*
第二天早上,时隔多日,苏煜终于再次出现在98年。
他发现“自己”坐在餐桌前。
桌上摆着一碗热粥和两样小菜,粥浓浓的,散发着一股香喷喷的、让苏煜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苏煜拿起勺子搅了搅,翻出粥里红色的硬壳和白色的碎肉,眼睛一亮:是蟹粥!他以前只见过,没吃过,因为过敏吃不了蟹。
苏煜灿笑了下,迫不及待拿起勺子,舀起来喝了一口:唔,好鲜!
看看他这半辈子都错过了什么!
苏煜怀着怪异的、近乎虔诚的心情,先吃了块晶莹剔透的蟹肉,又呼啦啦喝了小半碗粥,胃里又暖又热,才终于分心,注意到餐桌上折叠起来的一张信笺。
他随手打开,纸上是师祖铁钩银画的字迹,写着今天的日程、要做的手术,还说书房笔记本上交代了近两天新接的病人,让他务必看过再去医院。
但又补充:吃完早饭再看。
苏煜扬起唇角:管得真宽。
幸亏他今天心情好,乐意听话。
吃完粥,洗过碗,把碗碟放进师祖那整洁得令人发指的碗柜里,并把有印花的一面和其它碗兄碗弟对齐,确保没有打乱队形,苏煜才弯弯唇角,上楼去看笔记。
初看时没什么,本子上记得确实都是病人情况,条理分明、逻辑清晰,拿到医院,可以直接做病情交接的顶级示范模板。
苏煜看得认真专注,迅速在大脑中梳理出要特别关注的重点。
但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清前两行,皱了皱眉,继续往下看去,忽然变了脸色,“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第54章
“主任?”
1998年, 泌尿外那间大办公室里,靠门的陈文鹤看向突然走进门、又一言不发的“陆回舟”。
“有什么紧急安排吗?”陈文鹤站起来,他看见陆主任额头有细汗, 胸口微起伏,像是跑着来的。
“没有。”苏煜盯着办公室里的空位, 语气尽量镇定, “石峥嵘——”
“已经交接好了主任, 峥嵘的病人我跟孟哥、老吴分。”
“嗯,行。”苏煜看似镇定应了一声, 走回陆回舟那间办公室,合上门,靠在门上,攥紧拳头:怎么会这样?!
陆回舟那几行措辞冷静的文字又浮现在他脑海:事情已经发生, 沉住气, 不要乱,如果要去看你师母,病房在金桥医院住院楼807, 去之前联系石峥嵘看什么时间方便。
师祖精准预料了他的反应,还事先给他框定出行为规范,真是费心费神!
可是,这两天明明见面过好几次, 他为什么不当面告诉他真相?!撒谎说什么处理公司的事,让他,让他完全没有一点准备!
怒气袭上苏煜心头, 但那更像是一种迁怒、一种逃避。
逃避师母出事的冰冷现实,也逃避……某些令他心慌的可能。
“陆主任。”有人“咚咚”敲响他的办公室门,是一个病人家属。
苏煜收敛起乱糟糟的情绪, 定神看向对方:“什么事?”
“陆主任,要是部分切,能百分百保证我们不复发吗?”
“您是哪床家属?”
“4床啊,”家属有点小情绪,“前两天跟您说过话的。”
4床,原来梁乐病床上的新住客。苏煜在脑中回溯一下,开口:“您家人小细胞癌的可能比较大,癌症和良性肿瘤不一样,采用任何术式,都不能保证它不复发。”
“我们建议肾部分切除而不是根治性切除,就是考虑将来万一复发,可以避免病人陷入双肾切除、完全丧失肾功能这种困局。而且以您家人的肿瘤大小和分期,部分切和根切,效果基本是一样的。”苏煜尽可能耐心解释。
“您这个[效果一样],有什么数据支持吗?”
苏煜深吸了口气:“目前数据还不充足。”
“不充足啊……”家属看他一眼,想要说什么,又忍了下来,“那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癌症手术越早期做越好,你们最好尽快决策。”苏煜劝了一句,目送家属走出办公室,在椅子上呆坐了一晌,拿出陆回舟的手机,想给石峥嵘打个电话,指尖放在按键上,又迟迟没有落下。
结果手机恰好响起来,来电人正是“石峥嵘”。
苏煜手指紧了紧,接通电话。
“老师,好消息,黎黎手和胳膊有感觉了,我请教了冯主任,他说上肢恢复3、4级肌力基本没问题!”
3、4级肌力?25年的师母,上肢原本健健康康、没有任何问题!
苏煜嗓音干涩:“师——你未婚妻,她怎么样?”
“她说没缺胳膊少腿,脑子没坏,算幸运了。”石峥嵘声音低了低,有些苦涩,但又打起精神来,“老师,我还需要多请几天假,等她情况稳定些,能转院去明康的康复科,我再——”
“可以。”苏煜不等听完就答应。
他们结束了通话,苏煜放下手机,在办公室没头没脑转了两圈,门被人敲响,他深吸口气,出去工作。
今天要大查房。
苏煜带了人,浩浩荡荡走进病区,首先路过的,正是朗书雪那间特殊病房。
苏煜在门口张望了一眼,见朗书雪枯木般躺着、目光空洞望着天花,回避般错开视线,迈脚离去。
他没来这几天,朗书雪又消瘦很多,脸颊凹进去,几乎辨认不出他原来的气质和模样。
陆回舟留言告知苏煜,朗书雪做了一次放疗,副反应很大,状态不好,放射科不敢安排他继续。
——师祖给他的另一个“重磅消息”。
苏煜脸色微沉,强压着情绪把各个病房都转了,最后才回到朗书雪这边。
“陆医生。”见他带队进来,朗母不太灵活地起身。
“阿姨坐。”苏煜看她一眼,不仅朗书雪,朗母气色也比初见时更加不好,脸上没有光泽,眼下带着明显的浮肿。
她并没有坐,而是带点哀求看向苏煜,“陆医生,您们能好好看看书雪吗?他醒着但是不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头疼。”
“您别急。”苏煜不太敢看她的眼睛,迈步走向朗书雪床边,“醒着?”他温声问。
朗书雪确实醒着,但眼睛不聚焦,听他问话,也没什么反应。
“怎么,大音乐家的耳朵不灵了?”苏煜俯下身来,耐心在他耳边问。
“是……陆医生?”朗书雪眼睛动了动,扫向苏煜的方向。
“看来还灵着。”苏煜轻松玩笑了句,让管床医生汇报情况。
朗书雪面色活泛了些,一动不动,似乎也在听医生报告自己各项数据,但眼睛仍盯着苏煜的方向。
“说什么数据还不充足,不就是拿我们做实验吗?”
管床医生报告到一半,斜对面病房里传来对话声。
“林大哥你说得对,现在的医生真是不行,您家老爷子是大领导,他怕担责硬是不敢做手术,我们普通人好拿捏,您看这胆儿不是就大了?”
“看人下菜碟,哪儿都是一样,慎重吧兄弟,不行多问两家医院,别光信名气,手术厉害的人品不一定好。”
这……管床医生隐晦看苏煜一眼,不自觉停下汇报,听苏煜面无表情说“继续”,又赶忙接着报告。
他报告完,苏煜问了两个问题,低头检查朗书雪体征。
在他靠近时,朗书雪摸索着握住他手臂:“陆医生,别在意。”
他声音低弱,但语气中的担忧一如从前。
“我知道。”苏煜顿了下,低声回,“不浪费我宝贵的时间生气。”
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
朗书雪笑了下,心跳有些快。
伴随着加快的心跳,他同苏煜接触的指尖忽然挛缩了下,震颤起来。
不,不要,不要在这时。
朗书雪极力想控制自己,但很快,他意识一片空白,身体却自发地、剧烈地抽搐起来。
“书雪!”朗母痛叫了一声。
“把他头侧过来,留三个人帮忙控制,其他人先散开!”
“地西.泮6毫克,静脉给药!”
苏煜镇定指挥,让大部分医生离开,也示意他们把朗母带离。
他接过护士递过的注射针剂,在几个医生配合控制下,看准静脉,亲自缓慢把药推进去。
一分多钟后,朗书雪抽搐症状减轻,众人正要松一口气,心率监护仪却“滴”“滴”报警。
朗书雪的心率迅速上升到200以上,且毫无规则的波动起来!室颤!
“除颤仪!”苏煜第一时间开口。
“朗书雪!”靠近朗书雪头部的医生大声呼唤他,拍打他的脸,朗书雪毫无反应,被扒开病号服,胸口的呼吸起伏也几乎消失。
“让开!”除颤仪送到通电,苏煜开口让众人散开同时,将电极紧紧按在朗书雪皮肤上。
第一次放电。心电监护仪上的那条线波动了下,又近乎变成一条直线。
苏煜盯紧那条线,第二次按下放电按钮。
第三次、第四次……时间仿佛静止了,又仿佛过得极快,不知放电到第几次,监护仪上那条死气沉沉的线,突然,奇迹般恢复了波动。
呼……房内几个医生护士,齐齐长出口气。
*
“救回来了?”
“救回来了。”
“命大啊。”
朗书雪的病房外,聚集了几个家属,交头接耳议论。
护士好几次叫他们散开,他们只往远站了站,还是探头探脑想要围观。
病房里,朗书雪刚刚恢复意识,朗母握着他的手,说不出话,只是哭。
“妈妈?”朗书雪声音虚弱,思维也非常缓慢,好半晌,才察觉除母亲握着他的手外,还有人在他身边,往他手背上扎了一针,“护士?”
他茫然问,因为疼痛,手背本能绷紧,护士的针头歪了下,没能扎进去。
“别紧张,你刚才室颤发作,现在要用点儿药。”苏煜拍拍他肩膀。
“陆……”朗书雪先听到他声音,后知后觉,弄明白他话的意思,“室颤?”
室颤等于功能性的心脏停跳,这意味着什么,久病成医,朗书雪懂。
意味着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也意味着,他已经是一只脚跨进鬼门关的人。
他眼神一阵涣散。
“是陆医生他们把你抢救回来的。”朗母抓着他的手,哽咽着说。
“谢……谢。”朗书雪迟钝而虚弱道。
“不谢。”苏煜弯腰靠近他,确保他能听见他的话,“别害怕,有我们在,我们会一直在。”
“嗯。”朗书雪眼球动了动,多了些神采,“一起……战斗?”
“是。”苏煜愣怔了下,回答,“一起战斗。”
“谢谢。”
“不谢,”苏煜低声说,“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检查你意识恢复情况,有力气吗?”
“有。”
“你的姓名?”
“朗……书雪。”
“年龄?”
“……”
“不急,慢慢想。”
“三十……三十六。”
“你现在在哪儿?”
“在……在……”朗书雪迟疑着,脸上显出一股无措。
“别急,我换个问题,肖邦毕业于哪个音乐学校?”
“华沙。”这回,声音虽弱,朗书雪脱口而出。
“好,你状态很好。”苏煜声音里多了抹笑意,“看来我们不用担心。”
他看向眼睛通红的朗母,拿眼神传递着安抚。
朗书雪则看着他的方向,勾勾唇,空洞的眼里多了分活人气,也多了分清醒。
“妈妈。”苏煜问完问题离开不久,朗书雪低低出声。
“在呢,妈妈在。”朗母凑近他,“怎么了,要喝水吗?”
“不。”朗书雪答,“还有没有人……在?”
他虚弱问。
“没有,护士刚出去了,怎么,不舒服?我叫他们来!”
“不,不是。”
朗书雪出声制止她,呼吸快了快。
“那是怎么了,你慢慢说。”朗母给他顺着胸口。
“我,刚才,有没有吐?”朗书雪平顺下来,慢慢问。
“没有。没吐。”朗母说,“干干净净,和你平常一个样。”
“嗯。”朗书雪似乎放了心,安静片刻,又问,“妈妈,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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