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怎么会?”朗母面露痛色,“我儿子一直都很帅……”
“谢谢。”朗书雪笑笑,安静一会儿,又出声:“妈妈,我想洗脸。”
“洗完脸,我想,单独跟陆医生,聊聊。”
*
“在看什么?”晚九点,陆回舟的虚影回到自己书房,看见苏煜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阅读什么,一点儿没察觉他的到来。
“没什么。”苏煜合上书,那是陆回舟原本放在案头的《泌尿外科疑难病例解析》。
“是出版社送来的二稿样书,有没有修改意见?”陆回舟问。
“没有,没看进去。”苏煜咬咬唇,站起来,“那么大事,师祖为什么瞒我?”
因为想让他过两天“高兴日子”。
“你早一天、晚一天知道,没什么区别。”陆回舟声音平静,对答如流,像是早做好了被兴师问罪的准备。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只能接受。”陆回舟又说。
苏煜扫过他平静的脸。
他知道,自己能想到的事,师祖自然也会想到。
那他现在的平静,不知道多少是真的平静,又有多少是伪装——他最擅长的伪装!
所以,这两天又是散步遛狗、又是看电影,全是,全是他知道有坏消息在等着他,在给他最后的安慰!
苏煜咬紧牙关,想发火,又忍下来。
师祖心肯定比他更乱,他不能再由着自己性子来。
“这一定只是巧合,”他最终说,“命运肯定是可以改变的,刘青的命运,我们不就改变了吗?”
他们改变的是手术,是牌的打法,但“牌”没有变,刘青的肾癌三年后依旧会复发。
陆回舟早已思考过,但他看了眼苏煜紧绷的面色,出口却是附和:“你说的对,事在人为。”
苏煜攥紧手指:“今天有个外地的会议邀请,我给您拒了。”
“师祖,你这个月不要出差。”
陆回舟看向他:“好。”
苏煜略松了口气。
“师母的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没有提醒老师用心防范,”苏煜眼底闪过愧疚,又强压下,“但是师祖不一样,我们只要格外用心些,把眼睛睁大些,一定能避免。”
他有些絮叨、有些重复地强调。
“知道,我睡觉都睁一只眼。”陆回舟说。
难得他主动开玩笑,苏煜却笑不出来。
他看向陆回舟,声音低沉:“朗书雪今天室颤了。”
陆回舟蹙眉:“结果?”
“抢救回来了。”苏煜说。
“那就好。”陆回舟神色稍松,“是什么原因?”
“做了冠状动脉造影,排除了心肌梗死,神外会诊,推断还是癫痫反复持续大发作引起。”
陆回舟沉默片刻。
频繁癫痫大发作易引起猝死,这点他们都知道,但他们已经换了几种抑制癫痫发作的药,对朗书雪作用都不大。
他脑内那枚解决不掉的肿瘤是根本原因。
而且他颈髓的占位也在扩大,已经影响到部分运动神经。
形势越来越难逆转。
陆回舟看了眼苏煜,见他眉间郁结,没提这个,静声开口:“能救回来就是好事。”
“不好。”苏煜开口,抬头看向他,“他要我下次不要救。”
“什么意思?”陆回舟又皱起眉。
“他提出放弃放疗、放弃手术,如果有突发情况,不希望抢救。”苏煜闷声说。
陆回舟沉默不语。
“他说从前在神外见过太多没有意识插管耗着的病人,不希望过度医疗,延长无意义的生命。”苏煜又说。
“是我错了。”他忽然抓了下自己的头发。
陆回舟蹙眉:“和你没关系。”
“有关系。”苏煜咬唇,“是我胡言乱语。”
之前,特护病房的家属闹着要手术,梁乐可能是听见什么,跟苏煜学吉他时问起为什么不肯给老人做手术,苏煜没多想,随口跟他说手术不是万能的,又科普了一番生存质量的重要性,还说起“生前预嘱”。
2025年,在一些国家,包括国内部分城市,已经有了生前预嘱相关立法,病人可以在自己还清醒能做主的时候,就签字决定不做某些创伤性、暴力性抢救,尽可能有质量地活、有尊严地走。
“当时,朗书雪就在旁边。”苏煜后悔极了,站起身转来转去,“我为什么要跟他们说这些!”
“不要多想,”陆回舟说,“那是他自己的决定,你的话没那么大影响。”
“不,如果我不说,他肯定不会想到这个,你们这年代,根本没有这种意识!”
陆回舟沉默了一会儿:“就算这样,你的话也只是启发,朗书雪是成熟的人,他的决定,是他自己思考的结果。”
“不要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些和你没关系。”陆回舟说。
这是他第二遍对苏煜强调“和他没关系”,就像,上次提到安琳离开,他很坚定对苏煜说那不是他的错。
苏煜心头阴霾被驱散了些。
“退一万步说,朗书雪这样选择,不正符合你的新理念?”陆回舟又平和说。
苏煜怔了怔。
“师祖支持他的选择?”
“从个人角度,我尊重和理解他的选择。但作为医生,”陆回舟停顿了片刻,“作为医生,没有法律支持的情况下,该抢救还是要抢救,除非家属同意放弃。”
“你和他母亲沟通了吗?”
苏煜沉默了会儿:“没有。”
“我觉得,讨论这个为时尚早。”
“不早,这是现实,总要面对。”陆回舟沉静说。
苏煜抿了抿唇:“我会的。”
陆回舟看他一眼,忽然岔开话题:“想好要刻什么了吗?”
“什么?”苏煜一愣。
“雕刻,帮你找了些软木。”陆回舟说着,示意苏煜跟上他,他下楼,穿过储藏室,打开一扇房门——苏煜以前没发现,这里还有个小房间。
“这是师祖的工作间?”
苏煜看了眼墙上分门别类的工具。
“算是。”陆回舟答,“做些简单重复的工作,可以静心。”
很有道理,但是什么算“简单重复”?苏煜想起那几枚荷花印章,眼睛扫过宽大的桌面:“师祖的作品在哪儿?”
“没什么作品,我只是瞎刻。”陆回舟没有撒谎,他的确只把这个爱好当成减压工具,偶尔想避开思考一些东西时,会做些简单却重复的劳作。
“木头在这里。”他指给苏煜一块切割好的木材,“想刻什么,可以画下来,初学不要太复杂,练习一下线条就好——”
陆回舟说着,停下来:苏煜动作很快,他说话的工夫,他已经画完了。
“这是,元宝?”陆回舟看着木头上线条简单的小狗脑袋问。
“嗯。”苏煜点头,“等我学会了,回去也给元宝做个牌牌挂上。”
这是他前两天就想好的,这时画下来,心态却已经不同。
没有了那时的愉快放松。
陆回舟看了眼他沉闷的侧脸,平静开口:“左手固定木头,右手拿刀,姿势跟握笔差不多,力度不要太紧也不要太松,紧了容易疲劳,松了不好控制。”
他说着,看苏煜握好刀,帮他调整了一下手指,示意他可以开始:“注意找对刀刃和木头表面的角度就好,对你应该不难。”
是不难。苏煜上手刻了两刀,吹掉木屑,看着线条成型,来了成就感。
陆回舟开始还指导他一些安全事项,慢慢就安静下来,站在一旁看他刻。
直到时间到了,虚影开始闪烁,陆回舟才开口:“别玩太久,早点睡。”
苏煜停下来,他不太知道,师祖教他这个,是又在哄他开心,还是借此回避一些问题。
其实,他也一样在回避。
但眼看陆回舟要离开,苏煜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还是说出来:
“师祖,你别怕!”
笨蛋,哪只眼睛看到他“害怕”……陆回舟握拢手掌,回到2025年时也未松开。
他坐在苏煜家客厅沙发上,沉默一会儿,站起身,活动起来,查看冰箱的食物,整理苏煜几天没整理过的房间,扔了垃圾,又到阳台浇花。
苏煜没有养花的闲情逸致,阳台这两盆绿萝其实是苏明皓养的。
陆回舟给它们浇过水,伸出手,碰了下其中一盆新长出来的、生机勃勃的绿叶。
他双眸仍如深潭,但无人处,终于泄露一丝波澜:焦虑、压抑,隐藏着的,对生的渴望,还有隐在更深处的、浓浓的歉疚与不甘……
第55章
“我师母呢?休息了吗?”
回到2025年这天, 尽管已经晚上九点,苏煜还是不顾礼貌,跑到石峥嵘家里。
“没休息, 包饺子呢。”石峥嵘腰上系着围裙,两手面粉, 神色费解, 把苏煜让进来, “找你师母干什么?”
“是小煜啊,怎么这么晚过来?有事?”师母转着轮椅迎出来。
“没事。出院了来找您汇报, 谢谢您的米糕。”苏煜把一兜在小区门口临时买的水果放餐桌上,打量了师母一眼:她还是坐在轮椅上,模样和从前看起来没有任何改变。
苏煜把视线放在她的手和胳膊上。
“怎么了?这么看我?”师母感觉他的注视不太对劲,低头看自己一眼。
“没, 看您身上有面粉。”苏煜随口找了句托词。
“包饺子呢, 能没面粉嘛。”师母笑笑,奇怪地打量他:这孩子视线游移不定,看起来有心事。
“还差多少, 我帮您一起包。”苏煜边说边卷袖子。
“你会?”石峥嵘在旁边冷不丁出口。
“会。”开火、调味不行,包饺子苏煜真会。
但师母摆摆手:“别沾手,马上包完了。本来早该完了,都怪你老师和的面太硬, 擀皮也费劲。”
“和面,师母不行?”苏煜又看向她的手。
“我这手劲儿差点意思。”师母很自然地说。
石峥嵘却有点儿不高兴了,觉得他这话有点儿冒犯老妻:“你小子有正事儿没有?”
“没有, 就过来看看。那我先走了。”苏煜郁郁不乐站起来。
过去真的改变了,却事与愿违……他帮了倒忙,反而害了师母。
“别忙走!”
看他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师母叫住他,又把围裙解下来丢给石峥嵘:“剩下的你包圆吧,我跟小煜坐会儿聊聊天去。”
*
“这么晚来找师母,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引苏煜坐到沙发上,师母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
“没。师母我自己来。”苏煜从她手上接过茶壶,“师母……提这种茶壶费力吗?”
“不费力,你也太看不起师母了,这两条胳膊跟正常人差不多。”
“哦。”苏煜应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了,闷闷不乐的?”师母问他,“是不是那件事儿不顺利?”
哪件?苏煜愣了下,对上师母带点儿关心又带点儿八卦的视线,才忽然反应过来。
“没有,我最近忙,没顾上想。”他心不在焉说。
“你得想啊,这是终身大事。你住院那两天,他有没有去看你?”
“看了。”苏煜答。
“有没有陪你?”
没怎么陪,大概是因为要处理您的事故。
“陪了。”他撒谎说。
师母眼睛一亮:“那没什么进展?”
“没有。”苏煜下意识答,又敲敲手指,“也,也算有?”
瞧这纠结的。“什么情况,说出来师母帮你参谋参谋。”
“没什么情况。”但说说也行。
“就是,他,他好像承认了喜欢我。”苏煜脸热了热,“但是因为辈——因为年龄问题,他不同意跟我谈。”
“就只是年龄问题?”
“还有离得远。”
苏煜说着,埋下头,又忧虑起来。
虽然师祖已经答应他不出差,也赞同他说“事在人为”,他还是不安。
师母明明没有回老家,车祸还是发生了,那师祖呢,不出差就安全了吗?
苏煜忽然重重抓了下膝盖:应该提醒师祖在G市也要小心的!
“离得远也确实是个问题,尤其你们又都忙,不可能总来回奔波见面,他有没有可能来我们这里发展呢,你们医院不是有人才引进计划吗?小煜?”
“啊?”苏煜回过神来,勉强笑笑,“应该不行,他在那边岗位挺关键的。”
“那你——”师母说着,顿了顿,“你这身体,离了习惯的水土,恐怕不好适应。还是他过来合适。”
主要是从心理上,师母也不想苏煜背井离乡,而是想那“老外”过来。
亲疏有别,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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