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不用替我费脑筋了。”苏煜见她把他瞎编的那些话当真,还真拧着眉替他操心,很过意不去,“我一个人也挺好的,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
他此刻真这么想,不在一起也没关系,只要……师祖活着。
“要是没有喜欢的人,一个人也就一个人吧,有真心喜欢的,为什么不争取?”师母不赞同。
“我不知道。”苏煜攥紧手指,“他现在应该也很忙、很乱,我的争取,说不定对他是种负担。”
“如果他也喜欢你,就不是负担。哪怕异地恋,两个人心里有彼此,也能为彼此分担。”
只是异地恋又有异地恋的苦。
这孩子又一向好强,不懂照顾自己,遇事爱钻牛角尖,没个人近距离看着,总让人不放心。
师母想到这里,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再多劝:“看你自己吧,多问问自己的心,放不放弃,心会有答案。”
*
“心诚就够了!”
“我跟你大嫂上去就行了,你没必要非跟着上来嘛!”
上山的路上,苏元山一再回头看苏煜,希望他能停下。
他们两口子上山去寺里上香给老爷子祈福,结果这小子非要跟来。
这莲心寺以香火灵验著称,但比这个更出名的,是寺前的台阶:从山脚到寺门,五段石阶路,段段108阶。
折算成爬楼,那就是个25楼,正常人爬上来也要膝盖抽筋,何况这臭小子。
打从车祸出院后,他去哪儿都坐电梯,楼梯从来一步不肯走,今天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铁了心要上山。
“行了,你就在这儿歇着,留点力气下山,佛祖看到你心意了。”
陪着他拖拖拉拉上了两段山路,苏元山看不下去了,硬拽着苏煜坐下,大堂嫂也忙掏水给苏煜喝,又忙着给他摇扇子扇风。
“看你这汗,疼的还是累的?衣服都湿透了。小煜,你的腿——你才刚出院,身体还没好,孝敬大伯,也不是这么个孝敬法。”大堂嫂语重心长劝。
苏煜惭愧,灌了半瓶水,抿紧唇不吭声。
他不只为了大伯。
“佛门清净之地,您两位能不能别念叨了,区区几个台阶。”
捏了下矿泉水瓶,苏煜又站起来,右脚落地一瞬,他疼得抓了下手杖,很快垂头掩饰住痛色,“我自己走,你们别等我,跟你们一起走我耳朵疼。”
他还肺管子疼呢!苏元山脸一虎:“慢点儿走,摔了我可背不动你。”
“我没那么菜。”苏煜哼了声,看了眼脚下青灰色的石阶,咬咬牙,闷头又往上爬去。
苏元山夫妻对视一眼,无奈至极,一左一右跟上他,护住他。
犟种!下回就带根绳儿,把他绑车里!
*
上佛门清净之地逛了一圈,还捐了不少香火祈愿,并没有让苏煜焦躁的心安稳下来一点儿。
他满心只想快点见到师祖,赶紧提醒他不管何时何地都要注意安全。
但不管他如何急,还是捱到晚上九点,才见到陆回舟。
这次是他穿到98年。见面时,陆回舟穿无菌服、戴口罩,还在手术室全神贯注做手术。
苏煜出现时,他似有所感,抬头看他一眼,很快又垂下头去,专注手术。
苏煜张了张嘴,又安静了。
他没出声打扰,专心看陆回舟手术——这是他第一次亲眼、当面见他做手术。
不知道怎么,看着看着,苏煜躁动的心神慢慢平静下来。
陆回舟的手术只能用一个字形容:稳。
他的每个动作都谈不上多炫技多出格,但就是稳得可怕。
这也是台腹腔镜膀胱癌根治术,和25年吴院长那台类似,不过98年的腹腔镜成像技术差,术野小,苏煜每次用,都比25年要小心和谨慎很多,但陆回舟的操作十分平顺,看起来就像完全不需要思考和衡量。
腹膜、脂肪、血管、精索,任何东西在他手里都像驯服过一样乖顺,手术刀就更听话,苏煜怀疑它们被师祖施过魔法,能自动作战,去到任何他想让它们去的位置。
苏煜看得目不转睛,直到陆回舟完成新膀胱重制,缝合输尿管,关闭膀胱顶壁,把剩下的收尾工作交给一助陈文鹤,他才收回视线。
“师祖,你好棒!”他直白赞美。
陆回舟顿了顿,目光扫向自己的手。
苏煜的声音从他右手处发出来。
陆回舟不自觉活动了下手指,看向墙上的电子钟:已经九点十五分。他大概选了他的手套做栖身地。
也对,其他东西都要清点,只有手套不用。
“猜猜哪根手指是我?”苏煜笑问。
陆回舟自然不猜,他还在等新膀胱注水看有无渗液,既不方便离开,也不方便开口跟苏煜说话,只是轻攥了下手掌。
“好痒。”苏煜轻呼。
陆回舟喉结轻滚,右手不太自然张着,默想:他心情,似乎变好了?
手术结束,陆回舟走出手术室,把手套摘下来,放到更衣室的柜子里,自己快速换好衣服,换完他取出手套,抬手露出腕上的手表:“到这里来。”
苏煜的虚影从手套里钻出来,看了眼腕表,又看了眼陆回舟,叛逆道:“我不。”
“我喜欢这里。”他手指点向陆回舟胸口,下一瞬,钻进他白大褂口袋插着的某只笔里。
陆回舟落下手臂,压住快了一瞬的心跳,低声问:“今天有什么好事?”
“啊?”
“看你似乎很开心。”
因为焦虑加焦虑只会得到焦虑plus。
认识以来,陆回舟一直像定海神针,而苏煜一直是不懂事被开导的那个,就在刚刚,苏煜忽然想懂事一回。
“今天没上班,我出去玩儿了,感觉很舒服。”苏煜解释。
陆回舟没怀疑什么,听他中气十足,心情跟着轻松了一分:“劳逸结合是对的。”
嗯,可把他“逸”得够呛,下山还摔了一跤。
苏煜岔开话题:“师祖刚才做的是教学手术?”
他看到有台录像机在拍摄,关键节点,陆回舟也会有一两句讲解。
“是。”
“怎么排到这么晚?”
“年度任务,突击赶进度。”陆回舟答。
“师祖也会赶deadline吗?”苏煜笑了声,他觉得这一点儿都不“陆回舟”。
“元宝出院没有?”陆回舟沉稳问着,走出手术区,踏进夜色。
“没有,我去看它了,兽医说它年纪大了,药物吸收不太好,治疗可能要久一点。”
“别担心,慢慢来。”
“嗯。”苏煜乖巧应了一声,询问:“朗书雪今天怎么样?”
“没接到电话,应该还好,我今天一直在手术,现在过去看看。”陆回舟说着,应该是走入了住院楼,四周脚步声和说话声密集起来,他不再说话。
苏煜却在他胸口说个不停:“师祖,钥匙扣你看到了吗?”
陆回舟没吭声,手指摸了下装在口袋里的钥匙。
“我刻的唯二作品,一个给元宝,一个给师祖。”苏煜热诚地说。
“软木不适合当钥匙扣。”陆回舟忍不住低声答了句,“那图案,也不适合送给我。”
“怎么不适合,跟您气质不搭?又没别人看见。”苏煜大大咧咧说。
陆回舟没再回话。不是气质不搭,那钥匙扣一面刻着两个小人儿脑袋,亲密碰在一起,另一面,则刻着个潦草线条小人,高高举起一颗红心。
这让他怎么好收。他想着,指尖却抚过那枚红心,动作已然十分纯熟。
苏煜也不说话了——他听见陆回舟脚步停下,随后听见了朗母的声音:“陆主任。”
苏煜知道,是朗书雪的病房到了。
“您好,他睡了?”
“刚睡下,晚上说头疼,没看到您,请那位值班医生加了止疼药。”
苏煜听见朗母忧心忡忡说,然后听着师祖走进病房,窸窸窣窣,声音很轻,应该是在给朗书雪做检查。
“他一直没胃口,一吃就吐,才这两天就瘦脱相了,是不是有点吓人?”朗母又开口。
“昨天调过用药了。”苏煜在陆回舟胸口出声。
“不会。”陆回舟沉静回答朗母,“可能是药物副作用,已经调整了用药,您别急,过两天看看效果。”
“谢谢,有您在,我们安心很多。您过来是?”
“没什么,看一下情况,今晚我在医院值班,他有不适随时叫我。”
“谢谢您,陆医生。”
苏煜听见朗母道谢,又听见她轻重不平、疲惫摩擦着地面的脚步声跟着师祖出来,一路跟到走廊。
“您留步。”师祖停下脚步。
而朗母与他同时开口:“陆医生——”
“什么事?您说。”
陆回舟声音沉稳,苏煜则在他口袋里支棱起耳朵。
朗母安静了会儿,低声开口:“陆医生,您说过,会始终跟他一起战斗,不是吗?”
苏煜怔了下,不明白老太太这是何意。
他懵懵懂懂,听见师祖沉默片刻,应了声“是”。
然后感到师祖身体微晃,像被人一把拉住:“陆医生,那就请你说到做到吧。”
朗妈声音颤抖着,近乎哀求。
“我知道,他现在的模样不好看,请您不要嫌弃,多来看看他吧!”
*
“我没有嫌弃。”跟随陆回舟回到办公室,听到关门声,苏煜低声说。
“她说的应该是我,最近太忙,我去病房转的少。”陆回舟说。
“不是。”苏煜沉默一会儿,“是我。”
他很肯定。
陆回舟沉吟了一瞬:“你害怕?”
“没有!”苏煜立刻开口。
陆回舟安静:“我还没说害怕什么,就急着否认?”
“我什么都不害怕。”苏煜倔强说。
通常,他嘴越犟,就代表越心虚。
陆回舟没有指出来,他把胸前几支笔摘下来,放在桌上,平静说:“我经手的第一个病人死亡前,我也逃避过,看到他感觉压抑,喘不过气。”
“……我没有。”苏煜低哼。
“那挺好,说明你没有新手期。”陆回舟说。
挺好才怪,他明明知道他说的是假话。
苏煜一阵憋闷,还是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后来什么?”
明知故问。“后来您是怎么克服的?”
“见得多,自然就克服了。”
病人的生死关,也是医生的试炼场。敏感的医生,看到病人受苦,心灵会经受一次次折磨。
只是见惯生死,大部分医生会麻木,会懂得拉开距离,分清工作和生活,学会保护自己。
但是也有一种人,“新手期”格外漫长。
陆回舟目光平静,扫过桌上的笔:“也有一个克服的秘诀,想知道吗?”
“不想。”苏煜闷闷说。“是什么?”
“是知道你已经尽力。”陆回舟答。
“把精力投入到每件你能尽力而为的事,改变能改变的,接受必须接受的。”
苏煜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朗书雪不想抢救的事,你还没跟他母亲沟通?”陆回舟问。
“准备说,昨天有事没顾得上。”苏煜解释了句,又说,“她不会答应的。”
“也许还会骂我——也是骂您一通。”
观念脱离不了时代。现在是98年不是25年,世上有几个人能通透如朗书雪?
“但你至少为他做了这件事。”陆回舟话声始终平静,“用你的专业知识为家属分析利弊,告诉她朗书雪为何这样想,不管她怎么选、怎么看待你我,对他们母子都是一种帮助。”
“我知道了。”苏煜沉默一会儿,开口。
他好像真的明白了:师祖心中有一套行事标准,那标准叫“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对苏煜而言是混沌一团的天性,对陆回舟却是一条理性严苛的准绳。
他不折不扣遵守着它,为此可以超脱世俗荣辱,也为此,在苏煜脑子里烦乱成一团的东西,在他那里却逻辑分明、一切都像水到渠成。
“师祖,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苏煜忽然自我怀疑,“也许我根本不适合做医生。”
他曾以为他磨炼好医术就够了,越跟陆回舟相处,他越意识到,自己差的还很多。
“适合。”陆回舟说。“不要妄自菲薄。”
“哪里适合?我冲动、爱生气、神经质,有一点不顺,都能挫我的锐气。”
“没关系,你锐气盛,挫完也比别人多。”陆回舟说。
“……师祖,我是认真的。”
“我也很认真。”陆回舟看着桌上的笔,伸手想摸,又顿在半空,“出来吧,该回去了。”
“不要,我正事还没说。”
“什么正事?”
“没什么,就是除了不要出差,您平时出门也要小心一点儿。”苏煜说,“就是个提醒,只要小心,师祖肯定不会出事的。”
“好。”陆回舟平静答应,“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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