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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言星河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对精神科医生道：“能不能……给她打一针镇静剂？现在的情况对两个人都很危险。”他开口，声音干涩，眼睛也干涩，心跳得越来越快，事情几乎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没人敢轻举妄动，江恩从被吓哭到被迫平静也不过短短几分钟，言星河拿出手机报警，还没有开口，又是那个男人的一声怒吼：“你凭什么报警？你和江恩非亲非故，你哪来那么好心帮她？我家小孩自己的事情自己来处理，我们今天必须带走她，不然谁都别想好过！”
这句话刺激到了抱着江恩的女人，她手一挥，把柜子上一个搪瓷杯子给打翻在地，混乱中捡起那锋利的碎片，顾南风和言星河呼吸一窒，眼下这场景几乎是要逼疯了他们，身后的护士在他的示意下连忙去报警。
碎片抵着江恩的脖子，过一会儿又抵着女人自己的脖子，女人握得用力，手心已经被割裂得一片血色，江恩吓得脸色发绀，呼吸急促，主治医生急红了眼，江恩的身体是绝对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的，“女士，你冷静一点，这是你的女儿，你不能伤害她，不能伤害她。”
女人还在哭，情绪始终无法平静下来，“我知道这是我的女儿！我知道她恨我！是，是我对不起她，我当初觉得她是拖油瓶所以把她丢了，妈妈也是要生活的呀，我带着你太累了，但我现在真的很后悔，我要是知道有这么一天我不会这么做的，妈妈跟你一起，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我的女儿……”
她手里的碎片随意挥舞着，仿佛自己拿着的不是凶器而是护身符，胁迫着江恩跟她一起往窗户的位置靠，顾南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显然这个女人是要赎罪，她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受罪，她不仅自己要解脱，还要带着江恩一起。
119也打了。
在场的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生怕哪句话再让女人的情绪直接崩溃。
言星河对着那个一言不发的瘦弱男人投去了猜疑的目光，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刚要说什么，却被男人用非常大的力气狠狠推开了，言星河没有料到他会动手，整个身子撞在靠近的床位上，脊骨硬生生砸在不锈钢的柱子上面，他疼得眼前一黑，站都站不起来。
顾南风要疯了，身后的医生护士都不敢贸然插手进来，连靠近都不行，他几乎要心疼死言星河，但现在不能再任这个女人把控着江恩。
不过转瞬。
他试图靠近，在快接近的时候顾南风像一只敏捷的豹子那样以极强的爆发力冲了出去，在即将碰到江恩和女人的时候却被那个男人给生生拦了下来，男人以一种不要命的姿态抱着他的腿，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细长的刀直接割进了他的皮肉里，一边转过头来对着女人道：“你不是要救女儿吗？你跳啊！跳了就解脱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所有的事情就已经结束了，不过短短几秒钟，在场的医生护士全部没有反应过来，惟有顾南风，被男人死死钳制住，正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正视着两条生命的消逝。
这一刻他心里竟庆幸言星河没有看到江恩离开时绝望的眼神。
她明明是想活下去的。
她明明是可以活下去的。
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也不管自己的腿已经血肉淋漓，一脚狠狠踢在了男人的腹部，将他直接踢得砸在了墙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异常嘶哑，他在质问，“你是不是疯了？”
整个病房从死一般的寂静中醒过来，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护士发出一声迟来的尖叫，沸腾的开水炸了，这人世如同炼狱，疯子一样的夫妻俩从最初就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来带走他们的女儿。
为什么已经十多年过去，竟还能找到？
医生和护士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红着眼，还有呜咽声，语言在这一刻苍白无力，他们见惯了生死，却无法接受一个尚有求生欲望的人被强硬地带离这个世界。
这里是住院部13层，从这里落下去，怎么会还有活路。
这一场疯子主演的悲剧闹剧在警察来临之前就已然落幕，哗然吵闹，每一个观众也是被牵连进去的演员，围观的看客唏嘘，摇头，叹气，没有人敢上前去劝他们。
言星河在脊骨的疼痛中感觉到神经的炸裂和崩溃，他清楚所有发生的一切，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演出，夫妻俩在故事的高潮中安然退场，而他们，作为生者，将承担无穷无尽的折磨与痛苦。
如果那天知道那场医闹的主人公是谁，或者是江恩的手术再提前一点，她出院了，这些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他以为这个男人是心疼他的妻子和女儿的，谁料却亲自逼走了自己的亲人。
他对于父母的定义没有任何的理解，教科书上从来都讲父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孩子的人，可为什么会有这一幕的发生？他们凭什么要夺走江恩的生命？
他眼眸猩红，喉口苦涩，落到一个滚烫潮湿的怀抱里，顾南风一言不发地抱紧他，言星河满目血色，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男人神经质地靠在墙边，他好像是在回答顾南风的问题，又好像是在说服自己这样的决定是对的。
“我没有疯！”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啊……我也是要活着的啊……我还想好好活着，你不知道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妈妈没日没夜的想女儿，一天比一天疯。我每天都后悔，绝望，可我还没得精神病，她倒得了病，给她看病家底子都空了，我还要每天忍受她的疯病，她还跟我说要找到女儿，又哭又闹，我造了什么孽要过这种日子？死了不好吗？一了百了多干净，我这些年日子过得那么苦！我就该吗？”
“江恩一出生就有病，这孩子是上辈子来讨债的吗？我这一辈子没有过几天安生日子，一直都忙着钱，得给她看病，结果呢？她居然又傻了！我们怎么办？养了一个孩子不仅没法给自己养老，还要照顾她一辈子，她妈妈每天只知道哭，哭久了又跟我闹，我们的日子，就不苦吗？”
“死了不好吗？”
“我一个人……我过几天像人一样的日子……”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顾南风脸上一片水迹，他只是为江恩不平。
那江恩呢？她这么些年又过得是什么日子？父母没能护她周全，亲手丢了她让她受尽欺负，是你们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也是你们没能照顾好她才让她心智不健全，最后还要硬生生夺走她的命！她还有不到半个月就做手术了！她本来可以活下去！
他最恨就是这一点，江恩对这个世界明明诸多留恋。
但这些话他都不会说了，男人听不进去，也永远不会明白。
警察来了，带走了男人，顾南风神智尚还清明，要医生给言星河来看后背的伤势，自己腿上的伤他竟疼得无知无觉。
医生和护士匆匆忙忙地过来带他们处理伤口，又挂水，眼前的一切依旧让人恍惚，仿佛一层隔膜将自我撕裂开来，肉体吵闹，灵魂死寂。
言星河身上的疼痛感又泛上来，他迷迷糊糊睡过去，仿佛醒了，江恩还是高高兴兴地站在他面前，缠着他要糖吃。
第三十二章
言星河睡着了，顾南风却没敢睡，他腿上口子缝了好几针，麻药劲一过疼得更厉害了，还是硬拄着拐挪到言星河的床位面前来看他。
言星河的状态不对，反应太平淡了，倘若直接哭出来或许会更好，但他什么都没有，连句话都不说，顾南风怕他憋着心里出事，又或者精神压力太大，握着他那只没吊针的手轻轻的摩挲。
他闭眼，浮现出的立刻便是江恩最后看他的那一眼，他何尝不恨自己没能救下她。
他掏出手机和秘书交代了几句，最近公司不能常去，又请人帮言星河那边请了几天假，江恩身后的事情且还需几天，警察还要过来找他们做笔录之类的工作。可这究竟算什么？蓄意谋杀？可罪魁祸首也已经没了，至于男人，教唆自己的妻子带着女儿自杀，法律上承担的责任自然不会躲过，还是说他觉得，进监狱的日子都比在外面的日子好过？
思绪太乱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面对生死，却是第一次正视一个无辜之人的一生突然结束。
他慢慢走到窗户边，医生跟护士把他们安置在了11层的普通病房里，他往下看，下面的痕迹已经清理干净了，人活一世，最后到底什么都留不下。
护士敲门进来，看他正在窗户边站着，又想起不久之前的那场闹剧，觉得这小姑娘真是可怜，不由鼻子一酸，到他身边道：“顾先生，您节哀。”
“人……已经停在太平间了，您还要过去见一面吗？”
“还有就是，江恩原来住的病房我们还没收拾……”
顾南风点点头，道谢，“我们自己收拾，等我师哥醒了之后再说。”
护士道：“您也要好好休息，伤口要注意一点，这段时间禁烟酒，饮食上也要忌辛辣。”
顾南风站在窗户边发了一会儿呆，蓦地听到病床上传来言星河的轻声呼痛，转过脸去，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想要翻个身却牵扯到了伤口。
他连忙赶过去，一瘸一拐地也还要护着他，言星河虽没有具体的伤口，但是整个后背青紫一遍，想来也知道撞上去的力道不小。
言星河摇摇头，看着他腿上的伤，仰面躺在床上道：“怎么不躺着休息？”
顾南风唤他，“师哥……”
他坐在旁边陪护的椅子上，想去拉他的手，言星河没有拒绝，顾南风俯身在他唇角亲了一口，带着安抚的意味，言星河偏头道：“我没事。”
“你伤这么重，不要只顾着我。”他眼神清明，竟去安抚他，他看得出来顾南风不比他轻松，甚至是亲眼见着江恩在他面前离开，或许心里比他还要压抑。
他再铁石心肠，也不能不辨好歹。
他这一睡不过两个小时，却不是一觉大梦，醒来神思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江恩已经不在，心里悲恸，却无处可去发泄，连眼泪都流不下一滴。除此之外思绪繁杂，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垂眸一看，旁边的顾南风已经睡着了，额上还带着汗，是痛了太久，被疼意将身体机制都弄得疲乏了。
闭眼就是几个小时之前的吵闹，声音一拉一扯忽远忽近，总也不安生。心里冥冥中还想着江恩半个月之后的手术做好了要带她出去好好玩一玩，去给她买些好吃的补一补身体，督促着小姑娘好好吃药，按时复查。
现在却全都是另一副光景，他再不用来医院看江恩了，也不用想着到处去筹钱，和顾南风之间好像也瞬间少了不少瓜葛，未来的规划里……突然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言星河清醒而痛苦，他必须要让自己尽快接受现实，生活永远在催人向前，留不了多少时间让他沉溺在虚妄的如果之中。
顾南风睡得很不踏实，没多久就醒了，又是一头的汗，他一双眼里全是言星河，脸上惯常的笑也不见了，全剩紧张。
人生快二十年里，没这么担心过谁，小时候的种种让他渐渐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但对着言星河，只恨不得把一颗真心全都捧给他。
言星河按铃让护士给自己拔针，待护士走了，他到顾南风身旁，轻声道：“谢谢你。”
抿抿唇，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末了，道一句：“之后一块儿去把江恩的东西收拾了吧。”
顾南风道：“师哥……还要去看看小恩吗？”
“在太平间。”
言星河愣了一会儿，摇摇头怔怔道：“不去了。”
小姑娘爱漂亮，一定不想让自己看到她不好看的样子。
江恩的事情，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人帮忙处理，春山福利院的人言星河一概都没通知，他和顾南风在医院住了一天，稍微恢复了一些精神之后就开始联系殡仪馆的人。
顾南风腿脚不方便，就算平时再身强体壮这个时候也没法子让自己赶快恢复，言星河嘴上不说，但把他的事情能处理掉的也都处理掉了，笔录两个人也是弄了一天，到第三天，才算是正经地要办江恩的后事了。
丧事是人生中最后一件大事，规矩很多，两个人头一天晚上没有合眼，凌晨四点去把江恩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
那间病房暂且还没有住人，江恩东西不多，除却几件衣服和日常的用品，就只剩下病床旁边小柜子里她藏着的一些小玩意儿。
言星河弯腰收拾，看到她攒好的一玻璃瓶的糖果，还有之前自己给她买的几个发夹，夹娃娃机的四五个小娃娃，全都宝贝一样藏着。再往里面找找，却是一个大罐子，大半瓶子的千纸鹤，空隙里还满满当当地填了不少星星。
言星河抱着罐子愣住了，江恩不久之前还笑着说是“秘密”，真是藏得好好的，也不知道打算什么时候送给他。
顾南风把江恩的衣服都收好，一回头看到言星河手中抱着的东西，心口一震，好像又一次被人扯着衣领大声吼着告诉他，江恩已经不在了。
***
葬礼有无却是其次，由殡仪馆的人抱着那个小小的罐子，在日头最盛的中午时分到了墓园，立碑现在还立不了，按照规矩，得是清明或者大寒。
殡仪馆的人忙完就走了，只剩下言星河与顾南风静静地立在那小小的一方土地面前，两人俱是一身黑，肃然，顾南风即使腿还没好，也还是站了许久，他要好好送送这个活泼的妹妹。
时间长又短，总是苦，江恩到底没能过完这个盛夏的生日，她在盛夏出生，也在盛夏被她的父母丢弃，最终在盛夏离开这个世界。小姑娘的生命永远地停在了十七岁，她永远不会长大，永远天真快乐。
她来这世上看一看，不满意，就又回去了。
良久，顾南风回身拥住言星河。
“哥，我们回家吧。”
言星河靠着他，脑袋微微偏了一些，距离好像更近一点，他听到自己说：“好。”
第三十三章
范磊帮言星河一起搬东西。
他还有些不敢置信，顾南风是真有本事，竟然还真的把言星河给拐回家了，看样子还是心甘情愿，不然不至于整个宿舍都空了大半，他问了一句才知道等研二言星河可能要办走读，是真的要和顾南风住一块儿了。
范磊把东西搬到后备厢，对顾南风使眼色，“行啊小学弟，星河都能被你给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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