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一道不大不小的虚拟显示光屏弹出来,上面写着两行字——
“感谢四个月的关照”
“生日快乐,少将”
第16章 星风(一) “我想救他。”
“你的意思是中央主脑里的数据被删除了?”
黎诺从座椅里挺直腰板,原本搁在扶手两侧的手连带着摆上桌面,眉头隆起不大的山丘,神色难得凝重。
对面的虚拟人像摊摊手:“按理每个人出生之后都会有一份详尽的资料备份在中央主脑,显然伊米尔里他的资料过于简单。”
伊米尔是索伦星所在第二星系的中央主脑,扎卡里·布兰恩,也就是黎诺的二哥,联盟□□委员,收到弟弟的求助后,立马私下利用权限帮他获取叶桉的详尽资料。
弟弟向来独立有想法,很少依靠家人,扎卡里一直遗憾没能从黎诺这体会到多少当哥哥的滋味,毕竟他们相差七岁,算不上同龄人。眼下这个结果,他比黎诺还失望。
眼看弟弟鲜少露出一筹莫展的表情,扎卡里沉思片刻,收起没正形的坐姿,指尖敲了敲桌面,“连中央主脑都清除数据的事,通常关系到整个集体,利益或者稳定,以防被有心人大作文章。”
他看着黎诺,继承母亲的黑瞳冠上认真,带着彼此心照不宣的提醒,“集体永远凌驾于个人之上,小诺,你应该明白。”
一实一虚两个人,隔着五十七个天文学单位的距离,无声对望。良久,安静过头的舰长办公室响起一声叹息,重且长,虚拟人像皱起微不可见的涟漪。
“我明白。”这种事过去并不罕见,黎诺便亲身经历过一次,那次他没有提出异议,现在同样能够理解。
与外星族群共处的环境下,人类内部的稳定无比重要,个人甚至某些人,必要的时候是可以牺牲的。
这听起来和军人的职责相悖,军人不是应该保护星际联盟每一个人,维护正义和平吗?
是的,矛盾。
但当死亡不再是一串清晰的数字,痛苦和鲜血浸透星球每一寸土地,内心只会产生一种无奈又绝望的希望,用某一个人甚至某些人,结束这场不断蔓延的硝烟。
十五岁接替兄长踏上战场,黎诺已经在一场场战争中,被迫与少年信念达成矛盾的平衡。他站在更高的角度俯瞰人类,看到的不仅仅是个体,更是流动的宏大的生命,而他要守护生命之河的生生不息。
叶桉被填平的过往,被抹除的痛苦根源,微不足道。
“你手上的是什么?”扎卡里突然问,绿幽幽的,怪惹眼。
黎诺思绪晃了下,闻言看向摆在桌上的手,在他深陷空茫情绪时,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工艺品。
“叶桉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他把果核放在虚拟人像面前。
扎卡里俯身凑近仔细观摩,摸摸下巴,“萤火虫吗?”
“什么?”黎诺讶异。
“这个发光的虫子。”扎卡里隔空点了点虫子,换上平素放荡不羁的姿态,双腿架到桌面,拖腔拖调:“艾莱之前翻出几本古老的文献,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些设计灵感,有几句诗歌里就记载了这种发光的虫子,你忘了吗?她发给我们看过。”
黎诺回想了下,似乎有点印象,不过那段时间他忙着处理虫Ⅲ星磁场的问题,没有太过关注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的妹妹,又创造出什么新奇的玩意。
他把果核拿回来,盯着那道仅照亮手掌的绿光,“有什么意义吗?”
扎卡里耸了耸肩,交换两只腿的上下,随口道:“美好童趣?”
黎诺不语,果核持续地散发绿光,将莹白叶片每一条脉络映照得明朗,里头星星点点的反光物质动态分布,好似无数缩到微观大小的萤火虫,纷飞着,闪烁着。
纵使他没有见过真实景象,亦能想象出那个梦幻的场面。
“哥,我想救他。”黎诺倏地握紧果核,手心隐隐发烫,星子般的萤火虫从指缝里钻出来,那点若隐若现的微光任谁都无法忽视。
传送电梯门口等候的身影,那颗巨玫果,适时浮现在脑海里,他坚定地重复:“我想救他。”
扎卡里沉默几秒,反手一摊:“你完全可以以救治的名义给他做个情绪修正手术。”
黎诺摇摇头:“以他的智商肯定会察觉到,触底反弹的后果一定更加严重。”停顿一会,“想死无非是身体和心理上的痛苦超过承受范围,既然身体没事,给他心理上的痛苦找个释放的出口,或许能一劳永逸。”
他抬眸笑了下:“刚好我积攒的个人假期没机会用掉。”
扎卡里不置可否,这事可有可无,当放个假休息也不错。他把脑袋枕上椅背:“可以带他回来一起过个生日,妈妈过几天就到。”想到什么,他勾起不太正经的笑,歪头朝黎诺眨了下眼:“他长得很不赖嘛。”
黎诺取出一个盒子,把熄灭的果核收起来,瞥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新婚燕尔的过来人操心一下单身弟弟,”扎卡里笑说,“现在联盟趋于和平,你也该考虑自己的生活,别到时候艾莱步入婚姻殿堂,你还没找到喜欢的人。”
“那我祝福她。”黎诺无所谓道,“也祝你蜜月快乐。”
扎卡里朝他做了个挥洒的动作:“把我的好运分给你,早日找到幸福,亲爱的弟弟。”
“谢谢,再见,亲爱的哥哥。”
结束和扎卡里的通视,黎诺捧着盒子看了一会,开始着手安排休假的事。
过去冲突频发,别说个人假期,法定公共节假日他都没休过几次,积攒起来足足有一年之多。海德统帅收到他的休假申请,很爽快地批了假,足以可见他有多劳模。
等处理完手头事宜,和戴维斯交代完黎明星号的各项事务,再次进入医疗室,已经是三天后。
叶桉因拒食没多久便昏了过去,伽耶丽把他安置上床,注射营养针后,在床上加了一道束缚,之后他就这么躺着,眼睛从未睁开过。
黎诺在床边注视许久,轻轻唤了几句叶桉,只见那双眼珠小幅滚动,依旧没有睁开。
“等你醒来,我们再谈一谈好吗?”
他沿着舱壁坐下,视线一寸不偏地粘在叶桉脸上。疗养舱里很静,静得感觉不到时间流逝,静得思维如脱缰野马狂奔,草飞泥溅,兵荒马乱,慢慢又从杂乱中收拾出一个贯穿人类始终的永恒主题,爱和生命。
黎诺第一次真实面对死亡是十五岁。他刚刚脱离培育院,一心想和崇拜的大哥一起上战场洒热血。然而东西还没收拾好,大哥帕克里特死于太空爆炸的消息先一步传来。
据说商定生育由培育院统一管理时,当时的人权协会会长提出过一个问题,没有养育过程,孩子与父母之间的亲情是否会就此消失。鉴于当时各方面建设急需人口,这个伦理上的问题被暂时搁置了。
将女性从生产中解脱出来的制度,一经开始就不可能再撤销。三百多年的事实证明,看重亲缘的人,会主动前往培育院提交领养,而不喜欢的人,即使强制执行领养,平均寿命长达两百岁的人生,与孩子相处的时间也不会超过十分之一。
母亲黎悦恰恰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她的观念影响了整个布兰恩家族,不管大家身在哪个星球,工作多么繁忙,都会抽出时间,哪怕只是用虚拟人像一起聚餐,分享彼此的日常。
故当大哥的死亡消息传回来,黎诺悲痛过后,打消了从军的念头。他不想刚刚失去长子的父母,再次面临失去第三个孩子的恐惧。
是父亲主动找到他:“想去就去,这是你的人生,我和你母亲永远支持你们的选择,离开前多陪陪你母亲。”
黎诺并非没有经历过死亡一线,很多次他觉得自己快要忍耐不下去的时候,家人总会托起最后的防线。
爱是支撑起生命的骨架。它可以是亲情,友情,爱情,甚至可以是对某样事物的热情。
如果叶桉能找到这个支撑,是不是就会愿意活下来?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十分钟,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黎诺低下头按捏眉心,视线从舱底游到舱顶,四处看了看,最后回到叶桉脸上,那双眼睫似乎眨了两下。
黎诺愣了一秒,赶紧爬起来走到床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竟然有点感动。
“叶桉,”黎诺微微躬下身体,“那天你问我为什么要活,我到现在也没想到一个有力的理由,人与人之间大抵真的很难感同身受,支撑我生命的动力,对你来说也许很苍白。”
他轻声叹道:“就像你说的,我可能就是大男子主义,自大到想当联盟救世主,反正我没法任由你死在我面前。我们一起去寻找你的答案,好吗?”
隔一小会,他的语气染上自暴自弃:“就当还我花在你身上九个多月资源的恩情,把生命最后一年借给我,如果,”
又是一声叹息:“如果一年后你仍旧没有找到答案,我为你执行安乐死。”
黎诺的目光依旧居高临下,落在叶桉眼里,却全然没有上次的压迫感,反而柔软到有些无助。一位天之骄子,声名显赫的少将,竟然会有这么无可奈何的时刻。
他裹挟温柔的坚持,叶桉无法理解,又于心不忍。
第17章 星风(二) 神在冥冥之中将这个字连同……
叶桉来到地下城,很长一段时间没法正常入睡,睡着半夜也会被不知名的动静或者噩梦惊醒。
地下城的环境很糟糕,养父母是一对极其普通的夫妻,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生育,向社区登记了领养意愿,叶桉幸运地成为他们的孩子。
住处是外墙泥砖,屋内聚氯乙烯塑料隔板混杂搭建,隔音效果聊胜于无,街道半夜经常回荡醉酒男人的大喊大叫和打架的巨大动静,排水期屋顶夹层像掉落一地的玻璃珠,一弹就是一整夜。
这样的环境下,噩梦很难不造访。
叶桉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吃不惯饭就生吞,睡不着觉就闭眼到天亮,总之他不想麻烦这对新父母。
但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母会在他床头点一盏蜡烛,坐在床边做手工活,偶尔会诗意大发念些没有逻辑的诗词故事集,哼些旋律翻来覆去的曲子,歌词单调听不出含义,更多时候是和养父闲言碎语拉家常。
察觉到他们应该在是变相哄自己睡觉,是某个排水期,屋顶又开始掉水珠子,叶桉惊醒后不动声色,继续假装睡着,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捂上耳朵,手心的硬茧磨着耳廓,有种太阳晒过的沙粒的触感。
及时又长久,伴随如同梵音的吟唱——很多年后叶桉才知道那是地球时期母亲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
他们做这些事从未提及一句,好像天经地义。叶桉却觉得没必要,他已经15岁了,他们没有义务这样做。
翌日他主动向养父母挑破这件事,言辞直白得有些不近人情——多此一举,声音并没有小多少,你们第二天要工作,更需要好的睡眠。
母亲却坚持:“我觉得对你有用,你后半夜睡得挺好的。”
仔细回想,有他们陪伴的夜晚,噩梦确实很少再出现。但理智来讲,适应环境的可能性更大,陪伴这种虚无缥缈的概念,他无法用定理数据来分析它的作用。
同样不理解的事还有很多,把饭菜堆出各种有趣的形状,拿废弃金属换几本残破的书籍,带他去串门,让邻居小孩陪他玩,深夜跑去废弃场搜刮一堆报废的机器人……
他们用有趣的形状哄吃饭困难的叶桉多吃几口,他们不知道废弃金属冶炼出来的价值远比书籍高,他们认为叶桉太孤单了,他们不理解叶桉为什么对没用的机器人感兴趣……
正如叶桉不理解形状和食欲有什么关系,不理解明明没钱还要浪费废弃金属,不理解小孩叽叽嘎嘎有什么好玩,不理解明知机器人禁令,还要偷偷捡回来……
培育院是盛满幸福美好的温床,身处其中时无知无觉。来到环境天囊之别的地下城,叶桉迟钝地感知到失去,又迅速理性地解析出当前环境的生存模式,那些无意义的、不必要的、非最优解的事情,令他感到困惑。
而这些令他感到困惑的事情,在之后漫长又沉默的岁月里,从无数描绘人性的文字中,他再次迟钝地明白,无法用规则、算式量化,无法用真理定义的行为是爱,是他失去又接续,一直拥有的爱。
那时叶桉比现在更加孤僻,和邻居小孩玩不到一块,养父看他总是一个人,便亲手用塑料和木头做了个陪伴人偶,叶桉虽然觉得无趣,每天仍会和它玩一玩,以证明自己还算正常,不让养父母操心。
他的灵魂底色经由爱意温养、美好教化,即使懵懂,即使剥离支撑生命的骨架,丧失求生欲望,听到少将出于善意挽救而低声恳求,仍然近乎本能地答应下来。
一年扔进漫长虚无的人生里,不过转瞬即逝的浪花,何况星际旅行途中很容易发生意外……
“叶桉?叶桉?”
嗯?
叶桉循声转头,面容泛着无机质的冷色,视线定格处非声音的主人,一个带着靛蓝眼罩的微型机器人伫立空中。
“简意送你的。”黎诺把机器人放进他手里,顺带扣上光脑,边说边向后转身,“说是给你路上打发时间玩。”
打发时间……听着不像简意的原话。
叶桉低头看了眼机器人,视线追着黎诺的身影到控制台,他坐在悬挂蓝色光屏的太空前,手指下跳动的字符如群星闪烁。
叶桉恍然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黎明星号,一艘不知目的地的穿梭艇载着他们漂浮宇宙。
自应下黎诺的请求,他便坠入失控的浑噩,如一具提线木偶,控制线全部收束在少将那,由他随意摆布,直到刚刚两声呼唤注入灵魂,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叶桉将身体沉进座椅里,举起机器人,一个形式中规中矩的机器人,靛蓝眼罩覆盖了大半张脸,手臂自肩膀弧线下垂,两条腿并拢,光看样子有些呆板。
这份呆板倒让他想起陪伴自己,度过无数个孤寂无眠深夜的人偶——不出意外现在应该还在索伦星的廉租房。
“不启动玩玩么?”黎诺在叶桉侧面坐下,见他擎着机器人一动不动,疑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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