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桉垂下手臂,抓着机器人的手落到腹部,垂眸凝视,语气淡淡:“这样挺好看的。”
隔了会,耳旁静得出奇,好像整个穿梭艇只有他一个人。
叶桉偏头去捕捉黎诺的存在,对方托着腮,神色似柔和又似平静地看着他。
不声不响对视一会,黎诺骤然开口:“我的芯片更新了地球时期残存的资料。关于你的名字,桉,一种适应性广,抗性强,容易种植的乔木。”
他眨了眨眼:“单字有安而无危的意思。过去植物学家发现,凡是桉树占绝对生长优势的地方,基本发生过森林火灾,其物种独特性能令它从灾后脱颖而出,疯狂生长。”
“桉树本身的生命力不算顽强,胜在它有旺盛的萌蘖力,受到损伤总能找机会恢复过来。”黎诺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古话说人如其名,其实是蕴含着一种期望吧。”
叶桉沉默半响,“就像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取的,”黎诺点点头,“她希望我做个有担当恪守承诺的人,我自认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叶桉再次沉默。
培育院一般不会主动告知孩子生理父母是谁,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否蕴含期望,这只是一个可以更改的代号,也许没有任何意义。
“也不一定要人为赋予,”黎诺又说,“可能是神在冥冥之中将这个字连同期望赐于你。”
“少将竟然信仰神?”
“科学满足不了的心理慰藉,总会希望寄托于神。”
黎诺说这话时,眼神愈发深邃,染上一种诚挚的希冀,仿佛要把诞生时未赋予的期望,此刻借由神的口谕传达给叶桉。
沉浸在他的目光里,叶桉却忽略了那份希冀,这比陪伴还虚无缥缈的抽象概念,无法在他枯竭的内心掀起一丝波澜。
他内心只冒出一个念头,少将确实没有辜负名字的期望,是个很好的人。
“我们要去哪?”叶桉别开脸,主动询问以跳过这个话题。
“联盟主星,维克托斯星,”黎诺顿了顿,起身去自助饮品机前倒了一杯牛奶和一杯棘蓠果果汁。
他把牛奶放到叶桉面前,喝了口果汁,说:“你送了我生日礼物,我想邀请你参加生日宴,可以吗?”
想了想又补充:“也不算宴会,就是和家人一起吃个饭,会有几个朋友。”
叶桉握着牛奶杯一言不发,沉默令他大病初愈的苍白脸色如初冬枝头凝结的冰棱,一碰就碎,“抱歉,”
他向黎诺投去略带歉意的眼神:“我不习惯人多的场面。”
黎诺表情未变地微微颔首,浅绿瞳孔似包容的海,“没关系,就是你得一个人待两天,有什么想去参观的地方吗?我找个机器人导游陪你。”
叶桉摇摇头:“我对主星不了解。”
“只有IUPNES能勾起你一点探索兴趣?”
叶桉:“……”
黎诺眼睛不眨不避,直直与他对视,唇角弧度掩着看穿一切的狡黠,“那去最高科学院的智能体验园怎么样?比起吃喝玩乐,那里可能更适合你。”
叶桉:“……”到时候不会巧合地遇到老师吧?
“我可以在住处等你。”
黎诺忽地倾身触摸牛奶杯,杯壁已经冷却,他便端回自助饮品机重新加热。
叶桉怔愣几秒,把手指蜷进掌心,视线跟过去,黎诺已经端着杯子回来,躬身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那样我可能不太放心,小叶先生,你前科累累。”
叶桉接过牛奶摸了下额头,重新热起来的杯子拢住了手心的温度。他低头抿了口,斜睨向黎诺:“少将就不怕我利用智能系统做些什么?”
黎诺用手背撑着下巴,脸上漾着气定神闲,语速徐缓:“那我得想办法把你招进天生妄想实验室。”
第18章 星风(三)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叶桉收回视线,慢慢啜着热牛奶。
小机器人呆呆地躺在桌面,艇壁的冷白灯光斜斜打在靛蓝眼罩上,同时倒映着一双低垂的眉眼和额侧一绺金发,小小的重叠区,盖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牛奶很快见底,他正想把杯子拿到清洗间,一转眼撞上黎诺的目光,对方的姿势似乎没有变动过。
四目猝不及防地相对。
叶桉:“?”
黎诺:“……”
黎诺清咳一声,向来沉稳的面容闪过一丝尴尬,快得仿若错觉。“我来吧。”他从叶桉手中取走牛奶杯,快步离开位置。
杯子倒扣到出水口,盥洗的汩汩声响充斥整个清洗间。黎诺盯着杯子里翻滚的水流,脑海里浮现刚才看得出神的画面。
牛奶很热,自然不可能一两口干完。
叶桉的脸色呈现一种不太健康的白,衬得嘴唇红润,乳白的液体徐徐流入口中,莫名与幼时救助的雪狸兽舔卷营养液的画面重合。
一样的白,一样的虚弱,一样的冰凉戒备,一样的被他救下,挽回生命。
叶桉拿着被黎诺遗忘的果汁杯来到清洗间,见黎诺一脸失神,眼睛直愣愣地对着已经洗好的杯子。
他同样把杯子扣好,多瞥了黎诺几眼,欲言又止,“少将,不舒服?”
“嗯?”黎诺回魂,定了几秒,故作若无其事地摇头,“哦,没事,想到有件事忘记和戴维斯交代,我去处理下工作。”
“……嗯。”
穿梭艇空间不算大,叶桉待在艇腹,捏着小机器人无所事事,能听见艇头控制台前黎诺断断续续不太清晰的说话声。
静又不太静,空间里另一个人存在感很明显。
距离抵达主星估摸还要两三天,与黎明星号一起吃饭不同,他们现在得时刻待在一块,在没有其他人的环境,甚至未来还有很长这样相处的时间。
意识到这点,叶桉第一反应是不自在。
短暂思量过后又安之若素。
他低头摆弄小机器人,没有启动,就像少时把玩陪伴人偶一样简单折腾四肢,随后把它放在腹部,手掌当被子盖上,开始放空。
在索伦星,上午两小时下午三小时的工作结束,回到逼仄住处,叶桉往往会先躺进人体工程学椅里发一个小时呆。
这时世界会变成如镜的湖面,一望无际的银白吞噬了声音,喑哑的风无法撩起一丝褶痕。
有时嫌室内太过安静,他会打开音乐,就着舒缓清越的钢琴曲做一些打扫活。
其实可以买个家务机器人,但他所得大部分工资都捐给了地下城,曾经帮助过他和养父母的社区委员长、邻居。
动手做个倒也简单,可如果有机器人解决这些家务,自己岂不是更加无聊。
漫长的十年里,叶桉已经习惯独处,习惯音符撞到墙壁上的微弱回声,习惯分秒在一成不变的光影里从0到0。
重复的生命让一切都褪去颜色,变得透明无趣。
“叶桉,晚餐想吃什么?”
问话如同一颗石子惊破水面,无数波纹扩散开来,叶桉猛然抬头,看向擅自闯入世界的外来者。
黎诺不明就里,撑着扶手靠近又问了一句:“想吃什么?”
“都行。”叶桉缓慢吐字。
黎诺笑了笑:“真好养活。”
面对面吃饭时,谁都没有说话,在黎明星号他们也不经常聊天,但周围总有声音,舰员交谈或者机器人送餐。
此刻穿梭舰回荡着叉碗碰撞声,和放大版的咀嚼声,倒也不尴尬。
“你——”
“少将——”
黎诺咳了声,把餐碗推到一边,双手交叉枕在桌面,做出认真倾听状:“你先说。”
叶桉一顿,摸了摸脖子:“我需要个监测器。”
黎诺:“不用,我让简意生成了一张临时身份芯片,在你的光脑里,蒙混过关应该没什么问题。”
停顿几秒,他抬手托腮:“你为什么不愿意植入芯片?”
叶桉低头搅弄剩下的浓汤,淡淡道:“不需要。”
黎诺挑起眉头,腔调拖得漫不经心:“好嘛,天才的自信~”
“获取的知识太多会让人不专心。”叶桉觑了他一眼,“普通人没必要。”顿了顿,声音忽然弱了几分,“任何科技产品无法保证百分之百的安全。”
黎诺:“不管出门还是待在家里,都有一定概率出意外,难道因此不活了?为极小概率事件杞人忧天,挺不值当的。”
“极小概率一旦发生就是百分之百。”
“也可以忽略不计。”
叶桉盯着他:“少将的严谨呢?”
黎诺轻笑:“我的严谨只会努力去争取大概率事件,人有时候应该糊涂一点,凡是都具体衡量,非要计较一个精准答案,很容易不开心。”
“即使极小概率事件的后果你无法承担?”
还会有比死亡更令人无法承担的后果?
亲人,好友,下属,素不相识的人,或亲或疏,他直面过无数次死亡事件,都一一挺过来了,还会有什么无法承担?
“人应该向前看。”黎诺沉吟,“或许事件主人也会希望我们向前看。”
叶桉不语,他和少将经历相差太多,本质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彼此说服不了彼此。
而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闲聊。
度过两三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各干各事的日子,穿梭艇抵达联盟主星维克斯托星。
维克斯托星比地球比索伦星大得多,是联盟的政治军事中心,前来游历的人类和外星异族数不胜数,旅行高峰期甚至需要排队预约。
离开穿梭艇,乘坐接驳车去往飞船停泊场出站口的一段路程,叶桉三十年没见过的外星异族一次性见了个遍,车上几里哇啦的说话声一刻不停,其轰炸效果堪比一百颗核弹爆炸。
他苍白淡漠的面容结起一层冰霜,周身蔓延出无形的冷气。后座的人目光自然地落在他脑后,不由打了个寒噤,悄然把头甩到侧面。
叶桉缓缓吐出口气,唇线紧绷,余光却瞥见黎诺侧耳斜靠,听得津津有味。
……少将的心性果然坚不可摧。
黎诺察觉到他的目光,笑着靠过来,开口的气息喷洒,把凝霜的脸颊融化了:“他们说的是飞船上遇到的一个奇葩同伴,自称某个部落的首领,态度相当颐指气使,学那人的语气‘酒,给我’……”
他复述用的是那个部落的语言,音调顿挫奇诡,配上装出来的略显夸张的颐指气使,表情比内容有趣。
叶桉看着相隔很近的脸庞,嘲哳的对话流水般褪去,只剩如玉石鸣的嗓音轻捶着耳膜,心情倏然平静许多。
这是他少数认可芯片的情况之一,各个星系互不相通的语言,可以无障碍使用。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黎诺非要定下所谓一年之约,他到死都用不上外星语,芯片还是没必要。
出了飞船停泊场,映入眼帘的便是半空悬浮、纵横交错的隐形轨道,大大小小、外观迥异的飞行器和观光列车驶过,留下一道道稍纵即逝的彗星拖尾。
一栋栋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穿插地拔地而起,巨大的广告屏循环播放着景点宣传片、安全提示、音乐短片等。
正看得眼花缭乱,一朵巨大的火红色玫瑰花缓缓停在他们面前,在所有过路人的注目中,两片花萼打开一扇门,跑出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黎诺少爷!”
叶桉默默远离身边的人。
“……”黎诺捂了下眼睛,一言难尽地看向自家司机:“为什么要开这辆飞行器?”他是回来休假,不是要去秀场。
司机挠挠头,嘿笑:“艾莱小姐让开的。”
黎诺无语,一把拽过叶桉,迅速远离此地:“快走,我妹妹的恶作剧。”
飞行器里面同样一片火红,座椅、舱壁绽开连片的红玫瑰,宛若古代结婚新房,两人并排坐着,脑袋不偏不移地正视前方。
穿梭艇时刻相对,气氛尚且平和,这会却无端冒出些微尴尬。
这种尴尬一直持续到飞行器停入一栋高楼楼顶的停靠区。
黎诺将叶桉带到最高层的一间套房,门一开,清淡的花香扑面而来。
室内装潢是很舒服的暖色调,客厅正对的阳台种满品种繁多美不胜收的鲜花,亮堂的天光偏移,投射进斑斓的花影,芳香弥漫,心情不由地明朗起来,什么尴尬都散了。
“这是布兰恩家族旗下的酒店,智能管家叫心悦一号。里头还有泳池游戏房,你这几天住在这,应该不会无聊。”黎诺看着叶桉,微笑地说,“有事随时联系我。”
叶桉不经意地扫视房间:“嗯。”
“今天先休息一晚,明天导游机器人会陪你去智能体验园。”
叶桉对上黎诺视线:“不用。”想了想,“我会用导航。”
黎诺认真问:“你会去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显然就是他现在的心情。
叶桉暗自叹息,知道躲不过去:“会。”
黎诺犹不放心:“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好。”
第19章 星风(四) 让你看到另一种活法
黎诺这才满意,转头把智能管家唤醒出来:“心悦一号。”
“我在。”一个身穿职业裙装的虚拟人像显现在他们面前,推了推眼镜,“我是心悦一号,也可以叫我一号,小一,一一,很高兴为你们服务。”
黎诺睨了眼叶桉,老神在在地嘱咐:“叶桉接下来会在这里住几天,你要帮我监督他按时用餐,不可以让他长时间睡觉,要及时提醒他出门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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