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桉差点答应了。
他的好评高,源于技术好不多话,几乎能满足顾客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要求。
差的零点一,就是这种拿大公司预发布的款式,来维修厂妄想把自己落后几代的飞行器改成那样的人。
改也未必不行,只要付得起钱,但同事提醒他容易被大公司找上门,况且换不起新一代飞行器的人,必然也付不起超出价值的维修费。
于是叶桉拒绝了,言辞直白:“我赔不起钱,你也付不起。”
对方怒了,认为被他轻视,非囔囔地要改:“老子有的是钱,看不起谁呢,给我改!”
最后还是同事帮他摆平这个胡搅蛮缠的顾客。
叶桉不愿意和人沟通,宁可一遍遍磨那些不合理的要求。反复修改,总比跟对方解释颜色不对是光线影响,歪了只是错觉,数值没变,要轻松得多,一旦打开话匣就没完没了。
有时候他想不通,对方为什么说着说着就拐到,问他星网账号,喜不喜欢吃某某东西,听什么歌,去不去哪哪玩,简直莫名其妙。
如果所有顾客都像少将一样,全权交给他来负责,一句话不说,世界将会多美好。
“小叶?”
眼前突然出现黑影摇晃,叶桉边看向少将,边默默记下一个可以调整的地方。
黎诺笑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叶桉老实道:“维修厂工作的事。”
“是吗?”黎诺侧过身体面向他,手搁在膝盖,摆出认真倾听的姿势,“在那里工作怎么样?有没有记忆深刻的事?”
叶桉思忖道:“有个人想改成预发布的款式,我拒绝了。”
黎诺眨了眨眼。
“……”叶桉捏了捏手指,“他好像有点生气,同事安抚了他。”
安静片刻。
黎诺不甘心地追问:“还有吗?”
叶桉努力从脑海里搜刮,还有,还有什么记忆深刻的?
“兰登的飞行器搁置太久,清液透析,来找我修理,”他的肩膀松垂下来,“我们成为了朋友。”
黎诺抓过一条怪兽触手揉捏,继续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好的人,热衷旅行。”叶桉忽然发现兰登和少将在这一方面相像。
他们都是外放型,喜欢探索,对一切新奇事物充满好奇。曾经兰登仅因为星网上有个帖子说,某某星球开出一块新的荒地,次日就登上飞船一探究竟。
他竟然会和两个同一类型的人成为朋友,还都是被动交上的。
或者说他这种蜗居型的人,竟然会吸引两个旅行家。
叶桉注视黎诺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楚地说:“是和少将一样,很好的人。”
怪兽触手被捏成一团,弹力鼓胀着手心,黎诺缓缓松开,恢复形变的怪兽触手弹到叶桉腿上,转而被他捏入手心。
黎诺十指交握,凝着叶桉手里的绿绒,轻声:“因为你也是很好的人。”
他转头看了看那架巍峨的机甲,转回来笑问:“还有吗?”
还有……
叶桉眉心微皱,这比老师扔给他的题目还难。
在索伦星地面的十年,每一天每一天,都只是在无限重复。
“你呢?”叶桉决定把问题抛回去,“你有什么深刻的记忆?”想了想,“关于机甲。”
黎诺忍不住笑出声:“逃避得也太明显了。”
叶桉抿了抿唇,暗暗搓揉怪物触手的绒布。
“印象最深,”黎诺扯过怪物触手一角,垂眸沉思了会,面容闪过一丝晦暗,语速慢下来:“机甲常用于应对外星异族,像虫族,他们外皮坚硬,两三米长的足肢像镰刀一样锋利,随意挥足就能把人削成两半,实战一般先用炮弹和机器人开场,我们再进入星球内部。”
“有次机器人传回来的数据,解除了巢穴的红色危险预警,没有杀伤力高的虫族。”
黎诺停顿了会,表情是寻常带着浅笑的轻松,却隐约透出一股阴霾,“第一支小队进去后,许久没有回馈信号,我察觉到不对劲,派了机器人去查看。”
“录像里十二架机甲全部陷入卵巢下的浆液,里面的人已经没有生命特征,等机器人把残余的机甲搬回来,连人都没了,身体被渗入的浆液完全溶解。”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的消散,气氛掉入死寂。
叶桉松开怪兽触手,手腕翘起,想做些什么,悬空了半天,慢慢落下来,手指虚握成拳。
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情感的枯竭,应该表达安慰时,心里空落落,什么也掏不出来。
像少将一样,给他一个拥抱吗?
叶桉的手再次抬起。
“不太好的记忆,”黎诺神情恢复如常,感叹了句,“战场上死亡稀松平常,其实很容易让人麻木,对这次作战印象深,大概因为是屈指可数的一次错误决策。”
叶桉重新握住怪兽触手,一错不错地凝视他的脸。
“也有好玩的经历,深入ETI2-3星球的时候,”黎诺脸上浮起笑意,“有个队员非说浓雾里有个红影,但是探测结果显示那边只有数不清的树,他心里放不下,晚上趁我们驻扎的时候,偷偷跑过去验证。”
“第二天清点人员发现少了他,找过去,你猜他在干嘛?”他的笑意渐浓,眉眼明媚,“他被藤蔓拉到空中,呈一个大字,吊了一晚上,那画面,三米高的机甲在雾里若隐若现,差点没把我们吓死。”
“所以红影是什么?”叶桉感染到他的快乐,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是他和伴侣的定情信物,一条红绶带,自己放在机甲控制台,可能精神太紧绷,没注意到探照灯反射出了一道红光,”黎诺又好笑又无奈,“事后我罚他把绶带绑到额头,一个月不许摘下来。”
叶桉手上反复揉捻着触手,“他以后可能不会再想看见红绶带。”
“有可能,他伴侣得知后,狠狠嘲笑了他一顿,又要求他再绑一个月。”
说完,黎诺蓦然发现叶桉神色不再平淡,变得……生动,好像揉化了绷着棱角的那部分,整个人软了,松了。
他不禁会心一笑,继续说:“探荒是最容易发生这种贻笑大方的误会,到一处陌生环境,所有人高度集中,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下意识警觉,有次……”
叶桉捏着触手认真倾听。
少将印象深刻的事好像讲不完,他的人生很精彩,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别人一辈子经历不到的事。
如果记忆有颜色,少将的大概是五彩斑斓,他的则是斑驳的灰。
一个上午过去,再吃完午饭,他们还意犹未尽。肩并肩,盘腿坐在地面,一边控制机器手组装机甲,一边接着畅聊。
空旷的改装室,甲片碰撞与嵌合声不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说笑。
没多久,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访,打断了气氛正浓的快乐。
黎诺跟随心悦一号去见客人,叶桉独自留在改装室。
几条机器手吭哧吭哧,往机体镶嵌甲片,声响没变,叶桉却觉得少了点什么,身边有点空。
等胸甲嵌合完成,他便按停了机器手。
室内彻底静默。
叶桉曲起双腿,下巴搁在膝盖,盯着机甲的腿部,思绪从‘可以加个侧翼’慢慢涣散,直至放空,发起呆。
发呆的时候,时间流逝不受控制,一分钟有时候慢得如一个世代,有时候快得如眨眼。
再次听到声音,叶桉不确定过去多久。他看到黎诺走来,没有坐回原位,而是站在他身后,仰头望着机甲,一声不吭。
叶桉同样望着他。
一会,黎诺低下头,视线上下交汇,随即缓缓就地坐下。他的脸色平静过头:“是那十二个被溶解的队员之一的家属。”
“家里出了点事,从戴维斯那得知我在这,就过来找我帮忙,”他的喉结滚了滚,“上午忘记说,之所以会出现决策错误,是机器人被里面的特殊磁场干扰了。”
“其实问题也不算太大,巢穴内的卵巢没破,他们有机会出来,真正造成悲剧的是,特殊磁场同样干扰了芯片,导致他们神经紊乱,主动进入浆液。”
黎诺微不可闻地叹息:“或许那个特殊磁场的作用,就是诱使生物主动成为虫族的养分,却直接暴露出芯片的致命缺陷。”
“这个事件会影响民众对芯片的信任,尤其是地下城时刻等待挑错,一旦公布,一定会被他们大作文章。所以这件事被联盟压下来了,记录也被抹去。”
他紧盯着叶桉:“我之前说不要去纠结极小概率的事件,那个地方,除了军人绝不可能会有人去,所以我接受联盟的决定。”
“抹去存在对那十二个人不公平,对他们的家属也不公平,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关照他们的家属。”
“叶桉,你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对吗,我查不到你详细的资料,”黎诺语气忽地染上一丝慌乱,“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联盟选择掩盖某件事,也是——”
“我理解。”叶桉打断他的话,慢吞吞吐字:“为了整个星际的稳定,掩盖是最优解,死亡是既定的事情,因为什么而死,并不重要,何况本身也是极小概率事件。
“少将想知道我身上被抹去的事吗?”
黎诺张开口,嗓子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不敢说想,他看到生动了一天的叶桉,又变回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叶桉坐在黑黢黢的机体前,四周散落的银白甲片,像飘洒的纸钱,他是墓前的碑,散发着死气。
不等黎诺开口,叶桉自顾说,嗓音古井无波:“我的培育员母亲,因芯片迭代,导致神经紊乱,杀了她亲自带大的四个孩子和一位同事。”
第28章 星风(十三)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小叶。”
叶桉回过头, 淡金色日光洒在他梳理利落帅气的乌黑发梢,晕开薄薄的光圈,精致的眉眼弯弯, 仿佛春日枝头盛放的海棠, 清澈,柔美。
“院长。”
他朝喊话的人走去,步伐从容轻快, 身姿挺拔, 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十四岁少年的朝气与青涩。
微风拂过, 掀起他为重要日子盛装的深黑礼服衣角,随即轻轻落下, 温柔地抚平褶皱。
叶桉在院长下一层台阶站定,嘴角扬起, 乖巧地望着他。
培育院院长脸上堆满慈爱的笑,眼角细纹诉说着对眼前孩子的喜爱。他抬手整理叶桉的红领结, 一丝不苟地确认, 没有一丝瑕疵才放心。
今天这一批孩子, 即将植入芯片, 是一个象征,代表他们成为社会层面的独立个体, 可以自由离开星球远行, 进入三级以下公共场合,不需要监护人的陪同, 故也被戏称为小成年日。
而明年他们会离开培育院,前往各自的新家庭,在那里长成真正的大人。
“会害怕吗?”院长浑厚的嗓音压得轻柔。
叶桉摇摇头, 培育员妈妈和老师们讲解过植入流程,躺上床,闭眼睡一觉就好了,技术经过一代代更迭,早已炉火纯青,不会有任何问题。
“等妈妈回来,我们说好了要先拍一张照。”
院长笑着颔首,想抚摸他的头,又担心弄乱发型,转而轻拍他的肩膀。
此时叶桉个子平平,骨架尚且稚嫩,仪态端正,个性内敛,待人接物礼貌得体,给人的感觉如清凉的风,抓不住又恰到好处的舒适。
他向院长发出邀请:“院长一起吗?”
院长愣了下,脸上的皱纹加深:“好。”
“桉桉!”远处一位穿着天蓝蕾丝公主裙的少女大喊。
两人同时望过去,院长拍拍叶桉的肩:“你先
过去,我再去看看芯片准备好了没有。”
“好。”叶桉弯了弯眼,向院长挥挥手,朝着少女的方向小跑过去。
“妈妈到门口了,快快。”少女一把挽过他的手臂,一手拎着裙摆,扎进凤凰花瓣飘零的风里。
他们的培育员母亲特蕾莎,一早去了科学院更换新一代芯片。
芯片系统只需要自己连接网络端口,打上补丁即可,元件迭代则必须到科学院重新植入,每三十年一次。
回小礼堂的一路,桐月嘴巴基本没停过,絮絮念叨等下的计划,要先喷礼花分蛋糕,唱诗歌,最后再一起合照。
她神情带着少女的娇俏,头上蓝色波点蝴蝶结垂下长长的细纱,盖住一头褐色卷发,随风飘起的丝带不时擦过叶桉的脸。
叶桉抿着笑,认真听她说话,适合附和一句,眼睛看着前方,以免女孩兴奋过头走错路。
“嘭”
刚迈进小礼堂,无数碎花在他们头顶散落。
“怎么是你们?我以为妈妈和老师们来了。”榆礼放下手里的礼花筒,失望地囔囔。他今天穿着灰蓝色礼服和红领结。
“哎呀,我发型都乱了。”桐月嘟囔,边摘下额前一片碎花,“还没让妈妈看到呢。”
“我错了,小公主。”榆礼抛下礼花筒,过来帮她打理。
同样纯黑礼服的季枫走上前,帮桐月摘细纱上的碎花,边对榆礼说:“你先别急。”
叶桉也转身帮忙。
“来了来了。”在走廊打探情况的栎青跑进来,“准备准备。”
五人手忙脚乱,拿花的拿花,持礼花筒的持礼花筒,躲在门两侧,只待悉心照顾他们的母亲和老师们出现。
特蕾莎照顾的五个孩子,名字都带树,她时常自称园丁,他们是小树苗,今天过后小树苗就要离开她的花园,去经受外面的风吹雨打。
桐月说,植入芯片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去主星博物馆,参观地球时期保存下来的花种,经由植物基因工程重新培育的样子。
叶桉是去看望雷蒙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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