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羽却想他下次不会再来了,起码自己是不会再来的。匆忙拜别刘大夫后,郦羽立刻抓了路边捏面人摊的摊主问。
“大哥,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小男孩?蓝布衣,小圆脸,眼睛大大的,长得很白净,刚刚应该是哭着从刘氏药铺跑出去。”
“没有,没看见。”
“叔,您方才见过一个男孩吗?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蓝布衣,眼睛很大……”
“没见过,你去问问别人吧。”
“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孩,大概这么高……”
郦羽匆匆在人群中穿梭,眼睛不断扫视着人群,几乎不敢停下。
桥头镇不算大,一会儿就能从南走到东。
他心跳得很厉害,脑海里全是怀乐那张稚嫩的小脸,软绵绵贴着他喊他“阿羽”的声音。
明明前几日还在想丢下他自己跑回京城。
明明上镇子前,他还那么嘱咐怀乐不要离开自己乱跑……
……明明他说了,一定要把怀乐看好的。
“小孩?”
买馄饨的小贩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打量了郦羽一番。
“是不是个蓝衣服的小孩?扎了个小马尾,刚刚才走的。对着我的馄饨流了半天口水呢。我问他要不要吃,结果他说他没有钱。噢,他应该是往码头那边走了。”
郦羽慌忙道谢,马不停蹄地往码头的方向赶。
桥头镇是附近几个镇子的水路枢纽,码头是最鱼龙混杂的地方。刚刚郦羽也来找过,或许是二人就那样错过了。
恰值正午,烈阳当头,郦羽浑身汗涔涔的,汗水流进他眼睛里。但他仍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一丝怀乐的踪迹。
然而他又拉了不下十个人,还是没有问出怀乐的踪迹。这些在码头做工的汉子都生得膀大腰圆,但怀乐只有郦羽腰那么高。
可能是他实在是太小了,没被注意倒也很正常。
他还那么小。
就在惋恨几乎要填满郦羽的胸腔让他窒息时,他忽然从一旁箱子的杂物堆里隐约听到细弱的啜泣声。
郦羽快步走过去,见到那个抱着膝盖躲在箱子旁的身影。他才算把心稍稍放了下去。
姜怀乐蜷缩成一团,就和郦羽第一次在山里找到他时一样。
但当那孩子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时,郦羽的眼前忽然又一闪而过了什么。
……不知为何,郦羽把坐在地上的怀乐看成了自己。而一见了他,怀乐通红的双眼骤然一亮,立刻对郦羽伸出双臂。不过又像是想起什么,整个人重新缩了回去。
他把脸埋在胳膊后面。
“……你不要我了。”他闷声地说道。
“没有。”郦羽蹲下身,用拇指轻轻拭去他小脸上的泪。
怀乐继续固执地嘟囔道:“你就是不要我了。”
“世子殿下,要是真不要你了,我怎么还会来找你呢。”
“……呜。”
怀乐抽抽搭搭着,嘴一撇,眼看着又想哭出来。却拼命忍住了。他胡乱地擦了擦脸,站起来一本正经道:“我、我刚刚没有错!”
郦羽顺着他的意思,柔声哄道:“世子殿下说得当然没错,那个人是大坏蛋。都是我的错,殿下明明想帮我,我却错怪你。”
姜怀乐忽然紧张地盯着郦羽,把郦他左看看右看看,“那他、大坏蛋后来没欺负你吧?!”
“世子殿下都说要告诉你的王爷爹爹了,他自然是被吓得屁滚尿流了。”
“屁滚尿流!哈哈!”
那小孩听了他的话,这才终于破涕为笑。可没笑两声,又仿佛泄了气般,无力地垂下脑袋。
“我刚刚很想回去找你,但是我找不到路了,外面那些搬东西的大叔,看上去又很凶……”
“所以我这不是找你来了吗?”
“嗯,我……”可说着说着,怀乐又几乎要哭出来,“是我不好,阿羽明明让我不要乱跑的。”
这小孩难得没有嘴硬,而是软绵绵地道歉。郦羽一时居然有些不适应。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这小孩为何今天态度这么好了。
怀乐又拽住郦羽的手指轻轻晃动。
“……所以,阿羽,我、我饿了…好饿哦。”
第16章 香台
这家摊子包的馄饨馅大,皮薄如纸,鲜浓的汤底还撒了把虾皮。郦羽不但点了大碗馄饨,还买来了两个刚出炉的大油酥烧饼。
他教他把烧饼掰成小块,泡在汤里。等烧饼泡到稍软还带点脆时,就是最该被吃掉的时机。
姜怀乐小孩在王府时多半是府上的仆人们宠坏了,都不知道怎么用勺子吃饭。但郦羽也不会喂小孩,平日里都是沈姨来喂的。
可能实在是饿坏了,他眼看着怀乐自己笨拙地用勺子舀着滚烫的馄饨,迫不及待地往自己嘴里送。果不其然,被烫得哇哇大叫。
“好烫啊!”
“刚煮好的当然烫了,你吹一吹就凉了。”
怀乐却放下勺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拉着脸。把碗往郦羽面前轻轻一推。
“要阿羽帮我喂。”
郦羽翻了他一眼,就低头自顾自地吃着碗里的。
“殿下,您都已经五岁了,不想以后再挨饿就学会自己吃饭。”
“就要阿羽喂嘛。阿羽喂的东西才好吃。”
“不,殿下就算奉承我也没用。要是不吃的话就自己饿着去吧。”
看着郦羽无动于衷的样子,怀乐这才不情不愿地重新拿起勺子。他反手握着勺柄,看起来动作很别扭。每次馄饨还没进嘴就掉了回去。最后为了能吃上饭,几乎把整个脸都埋进碗里哧溜哧溜地吸了起来。
馄饨铺老板正收拾邻桌,见状打趣起来。
“你这儿子真有意思,跟个小少爷似的,一看就是你们平日里在家娇养惯了的。”
郦羽看了怀乐一眼,突然反问道:“老板,你觉得我跟他长得很像吗?”
“岂止是像啊,这小鼻子,还有小嘴巴。你们呀,一看就是亲生的。”
老板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眉眼长得不太像你,肯定是随他爹的吧?”
吃得油光满面的怀乐听了这话也不禁抬头,他看了看郦羽,看上去好像很高兴。
当然郦羽只觉得晦气就是。怀乐吃了一个烧饼不过瘾,索性两个都给了他。最后那一大碗馄饨连同汤也一起下了肚。隔着衣服,都能看见他圆滚滚的小肚皮。他又撑得走不动路了,嚷嚷着要郦羽背。但郦羽这次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背他,拉着他的手走一步催一步。
但走着走着,姜怀乐又想起什么,蹦蹦跳跳地甩起郦羽的手。
“阿羽,那个叔叔刚刚说我俩很像。”
郦羽淡淡道:“嗯,是啊。”
“好巧哦,我也觉得像。”
“嗯,世子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嘿嘿傻笑了两声。
“那…我以后可不可以就喊你娘亲?嗯…不对,我应该要叫你爹爹才是。”
“不可以。”
郦羽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
“为什么?”怀乐委委屈屈的抬头望着他。
而郦羽继续拽着他往前走,“没有为什么,你又不是我亲生的。世子殿下你可是皇亲贵戚,别随随便便就喊陌生人爹啊妈的。”
“可是阿羽对我很好。”
“沈姨对你也很好,你现在吃喝拉撒都是她照顾的,你怎么不去喊她娘?”
小孩失落地垂着头,小嘴紧紧地抿着。
“……沈姨那么大年纪,她…都能当我父王的娘了,那跟我父王也不般配呀?”
“殿下,您就别抬举我了行吗?我一介村夫,也配不上你那举世无双的京城第一美男子亲爹啊。”
“阿羽只是现在看起来土里土气的,要是你能跟京城的贵人哥哥贵女姐姐们一样打扮,你肯定比那些丑八怪还好看。”
郦羽觉得与其一遍又一遍地去警告姜怀乐,还不如装作听不见他说的话。除了卖药,他今日进镇最重要的任务,还是替不能走动的沈玉英去青阳观给她儿子的灵位上贡。
三日后就是沈枫的忌日。满打满算,也是郦羽来到沈家的第三年零三个月。
青阳观就在桥头镇最北面。这道观香火异常鼎盛,临近未时,来往之人仍络绎不绝。郦羽带着怀乐,毕恭毕敬地和守门的少年道士打了招呼,便被领去道观后院的香堂。路过那尊半眠眼,左手呈印的神女雕像时,怀乐的注意力就被完全吸引了过去。
“哇,好漂亮的姐姐……”
怀乐边走还边忍不住回头感慨道,郦羽连忙轻拍了他脑袋。
“不能无礼。那是神女娘娘。”
领路的少年道士看着年龄不比怀乐大多少,他笑道:“这有什么无礼的。当年大娘娘不率军上阵时,可是最喜装扮的,听到有人如此夸她,她肯定高兴得不得了呢。小香主,知道青阳观的来历吗?”
怀乐茫然摇头,不过郦羽倒是知道。据闻,这桥头镇一带原先都是南楚国领土。先云德帝雄心壮志,又国力鼎盛,意在一统天下。于是四方征伐,十万铁骑仅半月便直逼南楚边境。
南楚不敌,为求息战,只得忍辱割地求和。
然而,当初镇守边关的南楚长公主慕青阳却誓死不撤。率三千守兵与云军鏖战九天九夜,直至最后箭尽粮绝,被迫退至一座乡野道观之中,最终力竭战死。
后云德帝知晓此事,非但未怒,反而敬其忠烈。于是下令修葺道观,为慕青阳塑像供奉,以昭英魂。并改名为青阳观。
……不过,那都是百余年之前的事了。
当年一战,旧楚人不是被杀就是被俘。如今的桥头镇乃至附近的村民,大多是自北南迁而来的云人。因此,知道慕青阳的人也所剩无几。郦羽还是恰巧从沈枫留下的那堆书中翻到的罢了。
百姓只知,道观中供奉着掌管生死,且有求必应的神女青阳大娘娘。为此,家家户户遇到个小病小灾,总会想着来求青阳大娘娘的庇佑。
“所以啊,为了纪念大娘娘,我们青阳观还会每年三月十五娘娘生辰的那日,举办梨花宴,梨花也是娘娘生前最爱的花了。”
“梨花,我也很喜欢梨花!”
怀乐听了很是兴奋。
“在我们王……我家就是种了好多梨花,树枝上总停着父王养的小鸟儿,小鸟们都乖乖的,我一伸手它们就飞过来了。”
郦羽如今整日埋头苦作,想看书也只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已经有点忘了喜欢一样东西是什么感觉了。甚至连久违的拿起笔,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沈玉英为了替沈枫祈冥福,当初不惜挨饿,哪怕只能买得起香堂一隅,也要给儿子在道观中留一处牌位。
但想来,说不定如今还真的是有什么青阳大娘娘保佑……郦羽边想便走着,就在距离香堂还有一个走廊时,少年道士突然停了下来。
“麻烦二位香主稍等,香堂中似乎有别的客人。请容我先去通报一声。”
郦羽也微微颔首。“嗯,麻烦小道长了。”
香堂内确实有微弱的人声,似乎还不止两个,不过不太能听得清在说什么。郦羽见那少年道士敲了门,里面的人声便戛然而止了。少年道士则始终拱手在外。而又过了片刻,一位看着仙风道骨的老道推门而出。
老道立刻上前,“是沈香主吧?你娘……”
“噢,我娘伤了腰,没办法动。我替她来给沈郎上香。”
郦羽边说边偷偷向后张望,奇怪的是,他明明听见香堂内还有旁人……此刻却再无一人走出。
“好,请沈香主随我来。”
老道随后一瞥,看见了郦羽牵着的姜怀乐。
“这位小香主是……”
郦羽立刻明白老道的意思,于是他松开了怀乐的手,转身扶着他的双肩。
“我有点事,你乖乖跟着道长哥哥玩,不要乱跑,好不好?”
怀乐还以为郦羽又要丢下他,“不,我要跟着你一起去。”
“那个地方住着的都是已经去世的人。你还太小了,所以不能进去。”
“可是,父王也经常带我去参拜娘亲的牌位呀。”
郦羽忍不住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你爹带你去见的可是你的娘亲,跟旁人总是不一样的。听话好吗?等我事情办好出来了,就带你去买衣服,还有好吃的!”
怀乐一听见好吃的,这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被那少年道士牵着手,三步一回头地走了。郦羽则跟在老道身后,进了香堂,他立刻拿出那三片金叶子双手呈上。
老道愕然,“……这是?”
“这钱绝不是什么不义之财,是我娘的一番心意,还劳烦道长务必收下。”
老头摇摇头,“你娘的为人我当然是再清楚不过的,她从还是个姑娘家起,就经常来这儿拜见大娘娘了。后来看着她嫁人,生子。再后来……”
这老道士或许是年纪大了,说着说着,就开始回忆过往起来。郦羽想尽快结束话题,然后买完东西趁天色还亮赶回去。那老道却突然话锋一转。
“后南楚攻了进来,她丈夫,还有沈枫那个双胞胎哥哥…全都被抓了充军。”
郦羽听到此时,突然想起来什么。
他问:“道长,他们当时被抓走的确实是哥哥沈松吗?”
“是啊。”老道摸了摸胡须,“当年官府挨家挨户地抓壮丁,兄弟俩都是十二岁,刚好够上了年纪。本来应该都要抓走。谁承想,那枫郎突然生了场怪病,就跟中了邪似的。他娘跪在地上给人磕头求了一天一夜,磕得官兵都嫌烦了,这才总算没让他也被带走。不过就是这一病,也几乎折了他大半条命。那枫郎自此之后一直是病恹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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