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羽得有两三年之久都没见到过姜思了。这位五皇子个头不高,生得堪称娇小玲珑,气质阴柔,从小对琴棋书画、舞枪弄剑一概毫无兴趣,反而喜欢那些针针线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哥儿,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刚想着,姜思忽然从袖口掏出一个什么白色的东西,偷偷从下面递给了郦羽。
郦羽打开一看,是对绣着戏水鸳鸯的锦帕。
“小羽,我……这两天绣的,给你和二皇兄的贺礼。”
说罢,姜思就把头撇到了另一边。
郦羽看着那锦帕,上面那对鸳鸯真是栩栩如生。然而此刻他看到这些缠绵的鸳鸯,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多谢五殿下。”
但他还是小声道谢。
姜思这才回头,像是还欲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
皇帝来了,身后却没有皇后娘娘,跟着他的竟然是姜忱。
姜忱看着郦羽的方向,郦羽也立刻满怀期盼地望向他。可他却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让自己坐在他身旁的意思。
郦羽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
秋猎开始了。
看台下,一头小鹿被牵了上来。
秋猎射鹿,不仅是要射中,重点是一定要射中鹿的头部。那鹿睁着亮亮的圆眼睛,十分乖巧地跟在人后面。牵鹿人递给了它一些饲料,又给它解开了缰绳。它看上去吃得很开心。
它肯定不知道自己不久后要死在人手里。
虽是那位“圣人”……郦羽却猛然忆起姜慎之言。为臣为民,理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则也要看那人是否真正德配其位。
一声令下,那原本乖巧的小鹿猝不及防地被人用皮鞭狠狠抽了屁股,疼得尖叫一声,在猎场四处乱窜。
郦羽又偷偷看向了姜忱那边。
皇帝年近五旬,如今生得肥头大肚。正用着胖圆的手拨拉着宫人刚呈上的弓。
但当伸向一旁的箭支时,郦羽注意到皇帝眼神一变,故意松开了弓弦。
“哎呀,怎么突然拉不动了?一点都拉不动了。”
没人想过会有这么一遭,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只剩那鹿还在场上乱跑。
皇帝随手放下弓,连连摆手。
“不中用了不中用了,朕老了,连弓都拉不动喽!”
他眯眼看向自己身旁的姜忱。
“可这射鹿之礼……这可是每年头等大事。你如今已封王立府,不如今年便由你来?”
姜忱却立刻双膝下跪。
“父皇孔武有力,儿臣远不及父皇分毫,不敢僭越!”
“那就老三,朕知晓你虽为女流,却最是擅长骑射。你如今将朕的禁军都管得井井有条,这点小事,难不倒你罢?”
姜慈面色一白,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便跪倒在地,声线微颤。
“父皇!儿臣……儿臣怎敢夺父皇锋芒?父皇贵为圣上,射鹿之礼,自当由父皇亲自操持!”
皇帝低叹一声。
“那老四,你呢?听闻你……”
不等皇帝说完,姜愿已是吓得伏地磕头如捣蒜,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父皇…我姐都不行了,儿臣就更技不如人……”
连问了几个人,皇帝明显已经不耐烦。但郦羽身为局外人也看得明白。这事谁来都不能答应。
皇帝此时看向了姜思,却不知发现了什么,表情瞬间变了又变。完全没有方才那故作老态的样子。
皇帝猛地起身,指着姜思正要开口,突然有个刺头站了出来。
那少年年纪轻轻,昂首挺胸,径直走到皇帝面前,拱手躬身,声音清朗而坚定。
“父皇,儿臣愿代父皇行射鹿之礼!”
看台霎时一片哗然。
皇帝这才重新坐回,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面前的姜慎。
“哦?慎儿啊,倒是好胆色。但你可知,这可不是儿戏。若你没射中,坏了祭典……”
姜慎却神色如常,毫不退缩,依旧朗声答道:“儿臣明白。正因射鹿之礼关乎国运风调,边疆稳定。父皇如今金贵龙体,如今更万万不可涉险。儿臣虽不才,愿竭尽全力,不负父皇重托。”
他话一落音,看台又是忽然寂静无声
而姜忱微微抬眼,望向弟弟的眼里净是厉色。姜慈更是紧咬下唇,恶狠狠地瞪着那少年,巴不得一口吞了他。
连郦羽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心中暗生几分赞叹。不管他到底是年少轻狂,还是另有打算。他这份胆识,如今已在众人之上。
皇帝看着姜慎,姜慎虽一直保持行礼的姿势,但也同样抬眼与他对视。良久,皇帝才轻笑一声。
“好,好儿子。你这一身劲儿,简直和你母妃如出一辙啊。”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点头,“既然如此,便由你代朕行此礼罢。”
他摆摆手,命人将弓箭一并递至姜慎面前。
“既如此,这弓朕便赐予你了。射鹿之礼,满朝文武皆在,慎儿,你可莫叫朕失望。”
姜慎应声,而后双手接过呈上的弓箭,缓缓步至皇帝身侧。
就像不看郦羽那样,他也没看哥哥姜忱一眼。
随着一声锣响,姜慎搭箭开弓,收住五指,紧紧瞄准了那只还在猎场上惶恐乱逃的小鹿。
郦羽看见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天上天下,世间的一切在此刻都仿佛凝滞。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这位才十六岁的皇子身上。或是紧张,怀疑,或是期待、不屑……百般情绪交织如网。
而那鹿似有所觉,它拼命地逃着,甚至不惜一头撞向了猎场护栏。
可就在此时,姜慎看准了它停下的时机突然松开了弓弦!
弓弦声如龙吟,箭锋微颤,似是蓄满风雷。
随后,郦羽听见“嗡——”的一声,犹如惊雷乍起。
那箭矢破空而出,直奔小鹿而去。
它不管怎么逃,终究还是敌不过势不可挡的箭矢,被一下射穿了右眼。不过几个呼吸,便轰然倒地。
临死前,它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
“中了?六殿下居然射中了?”
“闭嘴,别说话了!”
虽然姜慎射中了鹿,看台却鸦雀无声。直至皇帝一边拍着手一边大笑起来。
“好啊!好箭法!不愧是朕的儿子!朕没赌错你呀。”
姜慎收弓而立,神色如常。
“多谢父皇厚恩。”
此时,看台前后的称赞才如潮水涌动般起伏着。连姜思都扯了扯他衣服,兴高采烈。
“老六什么箭法这么厉害了?平时也不见他练……你跟他向来交情不浅,他是不是背着咱们偷偷下了功夫?”
然而,郦羽看着那只倒在地上的小鹿,心头却莫名更加沉重紧绷。
他微微蹙眉,不祥的预感萦绕在他的心间。
果不其然,在众人赞誉声如浪潮般翻涌时,皇帝却轻描淡写道:
“慎儿啊,既然你身怀如此武艺,如今西戎犯边,朕便破例,提前封你为王。明日,你便随叶老将军一道,启程前往赫州,助朕平乱罢。”
第35章 是皇命
皇命如山。有的人仅仅只是轻飘飘的一句, 就能让方才的无上荣耀一瞬变成沉重的枷锁。
众人望着姜慎的眼神也从称赞、艳羡,或是不屑,变成了同情和幸灾乐祸。
一个月前, 西戎十三族叛乱,举兵攻打赫州。
西戎近百年未犯,朝局震动,皇帝当机立断, 于是派了自己最信任的侄子宣阳侯领兵西征。
可三日前, 西关告急, 宣阳侯兵败, 逃亡途中被擒, 首级被敌军悬于阵前示众。
至此, 皇帝只得请出早已解甲赋闲又年近七旬的叶老将军出征。叶将军却以自己年迈体衰为由, 婉拒挂帅诏命。
叶将军威望深重,又有宣阳侯前车之鉴。无人敢在擅自请命。皇帝几番权衡, 终决定要从皇室宗亲中再择一人披挂上阵。
郦羽的这个角度, 看不见他眼里的情绪, 却见他双膝下跪,高声大喊。
“谢父皇恩典!儿臣定不辱命!讨伐西戎!”
山河万里, 战场之上本就生死难测。
更何况……姜慎现在才十六岁。
姜慎领了命,却面无表情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就好像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
随着宫人们来回穿梭, 那些精致的菜肴和美酒也被一样样端了上来。猎场上被扔了只野兔和几条黄犬, 正演着狗撵兔的戏码。
郦羽觉得自己既答应了当那晋王妃, 那么那些过往祖父经常喋喋不休,让他时刻关注的动荡自然在他那成了耳旁风。他以后只要安安分分地守着王府,成天弄弄花鸟笔墨, 未来再给姜忱……总之,什么南楚西戎的,和他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然而如今一想到姜慎竟要领兵出征……他的心就再也没有放下来。
他看着那只被几条狗围困的兔子,不禁捏紧了那条又被他戴回手腕上的手串。
“公子、公子啊!”
梧枝连喊了他几声,郦羽才抬起头,只见梧枝是跪趴在地上。他问怎么了,梧枝却嘴巴紧闭,不敢抬头。
随后,却是在看台中央站在皇帝身旁的姜忱向着他愠怒道:“父皇唤你呢!”
郦羽刚刚想姜慎的事想得出神,完全没有准备姜忱会突然喊了他的名字。而姜忱身边的皇帝懒洋洋地靠在一美人身上,冲他招手。
出嫁前,宫里会派人来教他规矩。虽然郦羽不喜欢什么规矩,但为了姜忱,他才决定咬牙忍下来。
此刻他慌张起身,却又一时不知自己现在这身份该行什么礼。那拖地衣摆又极其不便,他刚离席,还差点就一脚踩着衣摆滑倒在地。
郦羽无视着像虫子一样钻进耳朵里的窃笑。他缓步上前,伏身跪拜。
“陛下……”
“小羽啊,朕瞧这一段时间不见,你似乎出落得越发越漂亮了啊。”
郦羽仅有的依稀印象中,幼时见这位帝君倒还真是英姿勃发。最开始他也只是个皇子,尊郦太傅为师,所以时常亲自拜访郦府。
见到在府上到处乱跑郦羽,就像逮猫儿似的一把抱起他,还说郦羽可以喊他一声二叔。几乎没什么架子。郦羽也是那时候第一次见到跟着父亲一起登门的姜忱。
与那位被赐婚的皇后不同,皇帝与姜忱的母亲……也是姜慎的母亲慕妃,似乎是有过一段真心实意的感情。所以才会天天把姜忱带在身边。
郦羽现在想想他们那时看起来只是一对正常不过的父子。
直到一年后,姜忱的父亲登基称帝,好像一切都变了。
“哪、哪有的事,是陛下抬举臣了……”郦羽结结巴巴道。
皇帝晃着酒杯:“你与忱儿自幼相识,也算竹马青梅,如今婚约在即,也是美事一桩啊。对了,朕刚刚就想问你,你这身衣服……是从哪来的?”
从最先进来听见非议时郦羽就做好丢人的打算,可他没想过皇帝会直接把他叫过来质问。
他望了眼姜忱,他的未婚夫却只冷冷地撇头根本不看他。
于是他咬了咬牙,“回陛下,这是晋王殿下命人送来的礼物,晋王殿下吩咐臣今日……务必要穿这件前来。”
皇帝却笑道:“小羽啊,你都要做王妃了,怎么还能自称臣呢?”
“是…陛下说的是,臣……”郦羽艰难地逼着自己改口,“臣妾。”
改口是迟早的事,但郦羽现在还怎么说怎么别扭。
皇帝道:“你站起来吧。站起来,转个身,让朕看看。”
郦羽不知圣意,但他不敢不做。只好站起身,提着衣摆慢慢地转了个圈。
转圈时,发现所有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除了姜忱。
皇帝豪饮完杯中之酒,仰头哈哈大笑。
他表面一脸慈爱,可眼里没有一点笑意,“忱儿与慎儿的母妃从南楚远嫁而来,第一次与朕见面,穿的就是你身上这件粉色衣袍,那条绣着百鸟的带子也是朕当时赐给她的。忱儿对你好啊,连他母妃的遗物都送给你了。”
郦羽听罢,却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转瞬间浑身冰冷,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陛下最初确实与慕妃郎情妾意,可自从称帝后没几年就变了心。慕妃无法忍受冷落,心智日渐疯癫失常,竟在一次宫宴上,当众推了正得圣宠的宸妃一把
宸妃当时怀了近八个月的身孕,整个人后仰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听说下葬时,那胎儿竟硬生生从尸体的腹中滑了出来,是个小皇子。
……郦羽明白,姜忱之所以答应这门婚事,不过只是难违君命。也知道,他的心从未在自己身上停留半分,那人眼里只看得见郦峤。
可郦羽想得很简单。
只要他二人成了亲,从此朝夕相对。哪怕姜忱始终不会对他动心,他也愿意忍下漫长一生的冷淡。
……可他万万没想过,姜忱居然是想要害自己!
宫中谁人不知,陛下实在是碍于慕妃母族的身份,才忍着没一刀斩了她!
又谁人不知,那后来疯疯癫癫的慕妃,到底是如何在冷宫中坠井而亡的!
皇帝却醉醺醺地把身旁那美人一推,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别怕啊,过来,到朕身边坐。你小时候不是挺喜欢朕抱着你玩的吗?”
郦羽红着眼,死死瞪着姜慎。
郦羽离开看台后,并未回到马车上,而是一路小跑着往远处奔去。他一边跑,一边将身上的衣物一件接一件扯下,连发冠也被他甩向了路旁,最后只剩一袭薄薄的中衣。
梧枝在后头追着,沿途捡着他所弃的东西,急得直跺脚。
“公子,公子!这些可都是殿下给你的……怎能这样胡乱扔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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