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也不想去看,但听到那句“陛下”时,还是没忍住偷偷抬了头。
今日虽已不是大婚,但年轻的帝王仍一身吉色,只不过少了几件袍子,显得利落了许多。而他身侧则跟着一位模样秀丽可爱的美人,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六七岁。
二人离得很近,看起来关系不错。
不看还好,一看郦羽就突然记不得以前的姜忱是什么样子的了。
而瞧着那位新凤后光鲜亮丽的模样,只让他想起昨日的郦峤……他不能理解郦峤说的“游戏”,或是“天道”都是些什么,又说自己这样也没关系之类的。但他发现哥哥虽然一直都在对他笑,可是笑得很寂寞。
……都是这个人的错。
都是他害的。
郦羽知道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姜烁有太皇太后身边的宫人伺候,也不需要自己上前。他就这么静候到宫宴快结束,氛围也缓和了许多,姜烁才老太太手里解放出来。
他装了一中午好孙子,脸都有点笑僵了。终于能自己单独坐下,郦羽见状,立刻上前。
“饿死我了……”
姜烁往那一瘫,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小碟烧鹅。
“那老太太吃斋念佛,桌上只有糕点和几盘菜叶子……你愣着干什么?我要吃那个”
小孩皱着眉。
“啊?”
“还不快伺候本殿下用餐。”
……怀乐也不喜欢自己动手吃饭,他通常还只要郦羽喂。偏偏那时候沈姨很宠他,郦羽不想动,沈姨那快要杀人的眼神便瞪了过来。沈姨不在他便懒得管那小孩,不吃就拉倒。但眼下情况特殊,郦羽只能咬牙忍了。
小孩慢条斯理地边吃着剔了骨的烧鸭。
“我刚帮你看过,且不说你现在没有什么能动手的工具,他身边还有一个长期伪装成宫人的绝顶高手护着,你先不要轻举妄动。”
“我没那么蠢。”郦羽又把上面飘着像是冬瓜一样的汤端到他嘴边。
“但你看你刚刚的样子,恨不得一刀就把我那二皇叔给捅了。”
郦羽没有直接回应他,而是突然反问:“你真的是小孩吗?”
“是啊。”
“几岁?”
“五岁。”
“我看你身体里住了个五十岁的老头还差不多。”
“那倒不至于,我是货真价实的五岁小儿,只是想得比一般人多一点罢了。”
郦羽忽然有些琢磨起姜慎所说的“增生”之事。但他觉得比起什么增生,眼前的姜烁和他所认识的姜怀乐更像是分裂成了两个极端。
一个是正常且正经的五岁孩童;至于另一个……
“别发呆了,他来了。”
郦羽尚未弄清“他”是谁,便见皇帝陛下已经独身一人,步履闲散地踱至姜烁面前。
“乐儿,这几日你过得还好吗?”
姜烁正吃得满嘴流油,连唇角都来不及擦,便一头伏倒在地,行了个极尽恭顺的大礼。
“启禀陛下,乐儿……其实过得并不好。不过,有陛下垂怜,哪怕不好,也得强撑着好起来。”
“起来吧。”皇帝伸手虚扶,“以后见朕不必再行此大礼。你父亲是朕的亲弟弟,朕自当待你如己出。只是可惜了,他走得太早,又太突然……”
郦羽在旁冷眼旁观,心中暗道:要不是姜慎命硬,只怕你巴不得他更早死几岁。那温润和煦的嗓音,表面听来与记忆中无异,可如今他已恢复大半记忆,只觉那声音愈发虚伪空洞,叫人作呕。
正当姜忱感慨不已时,忽地瞥见姜烁身侧站着的郦羽,眼中闪过一抹狐疑。
“你身边这位侍从,朕怎从未见过?是你父王留下的人?”
听了这话,郦羽也不退避,他反而直接抬头,坦然迎视。
皇帝目光在他面上一停,果然神情一变,怔住了。
姜烁那双大眼睛在两人之间灵动地转了几圈。他脑袋也转得很快,立刻心思一动,接口道:
“回陛下,这位是父王早年买下的小侍。当时父王说,他与我亡母容貌有几分相似,便特意将他收在身边,又派来伺候我。”
“……确实像,太像了。”姜忱喃喃念道。
其实一般人来说,是没办法一眼认出郦羽的。他的变化很大。没有以前那么白了,下巴尖了,眼神更是变了。
但最终皇帝什么都没说就走了。郦羽其实巴不得他现在能把自己要走,带在身边,以好下手。姜烁这个小人精却仿佛能读心似的。
“别想了,就算他现在找我把你要走,我也不可能给的。”
“为何?”
“你是我父王的人吧?我可不敢替他做决定。虽然你不喜欢我父王,可等他回来见你不在,知道是我弄没有的,我会被他打屁股的。”
“……我也不是不喜欢你父王……”
“那就是喜欢咯?”
郦羽想了想,耐心向他解释。
“我确实与你父王……有些过往,但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即便是现在要我与他……我们也只能试着看能不能重新开始。”
他顿了顿。
“……而且我也不是任何人的人。你也好他也好,姜忱也好。我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谁也不能替我做决定。”
姜烁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那是在能保障你安全的前提之下啊。我说了,在父王回来之前,不能让你有什么万一。至于现在……”
“我也没想到只是那老太太吃个饭而已,居然要喊这么多人陪。”
“这还不是新妇刚进门,能催的就催一催。”
“小殿下懂得还真多。”
“这还用说嘛,不信你看,那边是不是已经催起来了?”
郦羽顺着姜烁所指望去,果然见太皇太后拉着新皇后的手,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少女的脸红了又红,羞了又羞地摇摇头,随后看向自己的夫君,那位云国之主。
姜忱却没有看他,郦羽发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所以当他望过去时,还恰好与他对视。
郦羽心里想了想,干脆直接冲那人歪头笑了笑。
这位年轻的皇后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底。
第50章 联姻
席间, 姜忱只是时不时往他这边瞟上几眼,倒也没再来找过郦羽。郦羽却在姜烁身边伺候了他半天。
小孩年纪不大,要求却很多。郦羽在山沟里这么些年, 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丰盛的山珍海味了。他倒一直对宫宴指指点点。
姜烁凑近郦羽道:“你总看陛下做什么?该不会是想留在宫中吧?我父王常说,陛下口味跟寻常人略有不同。所以这宫里的御厨还比不上我们王府的厨子……”
郦羽憋了半天,才总算沉住气,“……我是在思考要怎么才好。”
“哦……这个, 你也不能急于一时, 皇帝要是那么好动的话早就该死了。我看啊, 还是下次……”
正在此时, 殿外忽然一阵骚动。门口的宫人们还来不及拦, 只见一个衣冠凌乱的少女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皇兄、皇兄、皇兄!”
郦羽仔细地看, 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 长得已是非常貌美,她边跑边喊, 身后还跟着几个慌慌张张的宫人, 似乎想把她拉回去。而她一路跑到姜忱面前, 扑通一声立刻伏倒在地。
“皇兄!我不想嫁,我不要嫁到南楚!您发发慈悲, 别把我嫁过去……”
姜忱原本的脸色虽说不上太好,总还算得上平和。但一见那少女这副模样,他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你们怎么守人的?朕不是命你们一刻不离地看紧她的吗?”
宫人吓得哆哆嗦嗦, “陛、陛下饶命!是九公主她在宫中到处乱砸乱摔, 还吵着要见您……”
郦羽这才认出, 这少女竟然是九公主姜恬。他这段时间一直见到的这些故人,其实都与自己记忆中没有特别大的差距。唯独这位小公主,明明记忆中还是当初那副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 现在却已经长成这般亭亭玉立。他这才对自己失去的十年有了那种时过境迁的感觉。
姜恬重重地磕了个头,又转向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恬儿也求您了,您就帮我向皇兄说几句吧!恬儿不想嫁到南楚那样的蛮夷之地!”
太皇太后却皱着眉,甚至也没让她起身,“这门亲事当初问过你的意见,是你亲口答应的。你现在如何又突然反悔了呢?”
“我从来都没答应过!都是因为六皇兄那个贱……”
少女挂着泪珠,秀美的脸突然变得极其扭曲。她环顾四周,在发现姜烁之后,目光死死盯在了他的身上。
“……你爹怎么惹到她了?”郦羽小声问。
小孩闭起眼睛,却没有说话。
姜恬此时自个儿起身,背站得笔直,“皇祖母,皇兄,在恬儿看来,南楚联亲这事,可有人比我适合多了!如今烁儿无父无母,正缺人照顾呢。那南楚的小郡王,按照辈分来说还是烁儿的表兄。他又是个双儿,把他送去南楚岂不是好事一桩?”
太皇太后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气得手抖,“你、你胡闹!烁儿现在才五岁……”
“五岁又怎么了?难道他以后不会长大成人了?”
“可你如何能这样想?咱们姜氏,何时有过把才五岁的宗室子女送去联亲的先例?你这些年真是仗着自己年纪小被你皇兄宠坏了!”
姜恬却理直气壮反驳道:“怎么没有?七姐姐是怎么死的,你们全都忘了吗!七姐姐死的时候也只有九岁!”
那位七公主,正是十五年前为了平定南楚动乱而被迫送去的和亲公主姜怡。南楚人觉得先帝带走了他们最敬爱的皇女,也就是姜忱和姜慎的母亲,所以也要大云送皇女过来。
当时的姜怡才九岁,与姜慎同龄。虽然只有九岁,但能送去的也只有她了。
因为一起上过学堂,郦羽对她还尚有几分印象。她母亲位分很低,又是夹在中间出生的孩子。和当时的姜慎一样,是那对恶魔一样的双胞胎姐弟重点欺负的对象。郦羽觉得人倒是很娴静,她不敢单独和外人说话,总躲在姜慎身后偷偷看郦羽。
不想没多久就出了嫁,郦羽再听到她的消息已是她的死讯。
……尽管如此,包括郦羽在内,大部分人对于姜恬能有这般震撼人心的发言还是瞠目结舌。郦羽想起来以前姜慎自己就曾说过,他说这些姜氏宗族子弟都多多少少都有点遗传性精神疾病。郦羽问什么是遗传,精神疾病又是什么。花了很长时间解释了一通后,见郦羽还说不太明白,姜慎便指了指自己的头,郦羽这才懂他的意思。
不过当事人的姜烁倒是稳如泰山,既没哭也没闹。只睁着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姜恬。
而此时,姜忱才终于开口,“够了,姜恬,你的婚事乃国策所定,岂容得你妄言反悔?南楚使者不日便到云京,你休得再执迷不悟。给朕把九公主带下去,都给朕看仔细了,不许她再踏出宫半步!”
简直就是闹剧,郦羽想。今日宫宴之上有不少外姓女眷,明天这出热闹恐怕就会传遍云京各家各户了。
二人离了宴席,坐上了马车,郦羽才问。
“所以你父王到底惹了姜恬什么?你是她亲侄子,她都不顾你才五岁,就要把你往火坑里推?”
谁知姜烁却叹了口气,感觉像是端了很久的架子终于放了下来。
“因为南楚想要的本来就是我,是父王从中周旋了很久,才让我不至于被送走。”
郦羽想了想。
“因为你祖母的关系?”
“嗯。”
这肃王世子的马车果然坐起来非同一般,只是那位本应坐在郦羽位置上的小侍被姜烁赶了下去,不得不顶着大太阳一路跟着。郦羽拨开车帘,正好对上他有些怨愤的眼神。
姜烁让郦羽帮他把有些厚重的正服脱掉,郦羽这才发现他嘴唇苍白,额上很多汗。
小孩看上去一脸疲态。郦羽知道演戏其实是件很累的事情,便由得他靠在自己身上。
“阿羽,你说,我父王何时才能回来……”
“我在康城时遇到了他。”
小孩的眼睛一瞬亮了起来。
“真的?父王还好吗?!”
“生龙活虎着呢。”
他这才安心似的,把眼睛轻轻闭上。但过了一阵,又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坐直。
“那你那天…跟我说什么村子的事……你是真的见到了我吗?”
郦羽道:“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不过如今跟小殿下相处了一天,现在倒是觉得你们应该不是同一个小孩了,只有脸倒是一模一样……”
“那人是何模样?”
郦羽看了姜烁一眼,道:“我说不好,他不如你乖,也不如你聪明,但是比你可爱。至少看起来比你更像个小孩。”
“可、可爱……”
姜烁好像受了什么很大的打击似的。
于是郦羽忙安慰道:“小殿下莫要难过,有些事情强求不来也不必勉强,您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哪里好了?”
“你至少比你那总是咋咋呼呼的父王更像个大人。”
“……我不想这么快就当大人。”他却扁着嘴。
郦羽道,“那就别坐得这么板正,先试着撒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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