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里涌动着什么,像是蹩脚的诗句或者不成曲调的音符,索宥桉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就静静地观察,静静地欣赏。
汤秽身上比脸还白,瘦得他用力呼吸的时候能清楚看到肋骨。
低着头的人让他只能看见抿成一条线的嘴,但神情如何,索宥桉大概也猜得出几分。
“转过去吧。”索宥桉突然说,“背对着我。”
汤秽在走神,突然听到索宥桉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个激灵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
索宥桉下意识要去扶,却因为打着石膏的腿没能站起来。
汤秽摆摆手,意思是没事。
他站好,很刻意地用手挡着自己的关键部位,缓慢地转过去,重新坐下。
背对着索宥桉的时候他松了口气,看后背总比看正面要压力小很多。
他问索宥桉:“不画吗?”
这么半天,索宥桉连画笔都没拿起来,这让汤秽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觉得是因为自己这个模特做得不够好,索宥桉不满意才不画的。
“先不画。”索宥桉说,“我看看。”
看看。
汤秽被这两个字弄得又开始紧张。
他低头看自己,这原本应该很熟悉的身体他其实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
干巴瘦。这是汤秽对自己唯一的认知。
他觉得索宥桉这样的人一定见识过很多漂亮的身体,他这样的人在这位有钱的大画家眼里应该是不漂亮的甚至充满瑕疵的。
索宥桉要画他,就是想画这种平日里见不到的瑕疵和不美观吧。
汤秽很想叹气。
他不知道漂亮的身体是什么样的,但很确定自己不够好。
他倒没有因为自己不够漂亮的身体感到羞愧,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安和懊恼,这不安和懊恼也不是因为他的身体而是因为他自以为的笨拙。
索宥桉会选中他当模特,那一定是因为他身上有对方想要画下来的特质,尽管他不知道这特质是什么,但一定有。
可现在,他已经这样毫无保留地出现在对方面前,对方却迟迟没有拿起画笔。
汤秽觉得一定是因为他的表现力太差了。
“要俺干啥吗?”汤秽很想配合他,很想让他快点找到灵感,快点画完。
“不用。”索宥桉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你坐着就行。”
汤秽不自觉直起了背。
就这样坐了好半天,汤秽突然听到身后有声音,想回头,可索宥桉却说:“别动。”
汤秽不敢动了,像是被点了穴,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索宥桉费劲地挪到汤秽身后,低头看着对方后背上的几道深深浅浅的疤。
“你以前总跟人打架?”
汤秽一下就明白了。
他反手想摸自己后背,却背索宥桉抓住了手。
索宥桉的手很暖和,那热乎乎的感觉好像很快就顺着手蔓延到了全身,汤秽不冷了。
“嗯。”汤秽说,“俺从小就跟俺们村的那些人干架。”
“为什么?”
“他们骂俺,俺就打。”
索宥桉笑了,但笑完又觉得苦涩。
“你能打过他们吗?”瘦得跟竹竿似的。
“有时候能,有时候打不过。”汤秽说,“他们人多,俺打不过了就跑。”
“你还挺聪明。”索宥桉放开他的手,稍微躬下身子,细细观察汤秽背上的疤。
那些疤大小深浅不一,也不都集中在背部,汤秽身上这样的小伤疤其实有很多。
但他背上的这些疤仿佛构成了一个充满了故事性的图案,索宥桉试图将它们重组,然后把这些故事串起来。
“可丑了吧?”
“好看。”
索宥桉的手指落在一处疤上,然后顺着汤秽的皮肤缓缓下滑,来到另一处上。
他的动作很轻,这让汤秽瞬间像是全身都过了电,酥酥麻麻的。
手指划过的地方好像起了火星子,汤秽人都被灼烧得疼了起来。
汤秽一动都不敢动,可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大脑都开始缺氧了。
他张着嘴喘气,手指尖都开始发麻。
“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索宥桉扯过旁边搭着的羽绒服把眼前的人裹住。
“穿上衣服吧,别冻感冒了。”索宥桉说话时一点表情都没有一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汤秽回头看他,发现这人竟然前所未有的木然。
像是灵魂去了别的地方一样。
汤秽没见过这样的索宥桉,小声问他:“完事了?”
可是你还一笔都没画呢。
“嗯。”索宥桉言简意赅地回应,“穿上衣服吧。”
他重新坐回画布前,画布还是空白的,但他眼前已经呈现出了那副精妙绝伦的作品了。
第41章
汤秽已经两天没见到索宥桉了。
自从那个上午他冒冒失失地敲响索宥桉的房门,脱得□□在对方面前坐了两个多小时,之后又被赶了出来,他就再没看见过索宥桉。
房门紧闭,不吃不喝,期间应该是出来上过厕所,但也没叫他。
索宥桉现在手脚不灵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定的。
汤秽有点担心,也不赶集去了,天天搬个小椅子坐在门口,像个守门员。
老杨说:“没事儿,这都正常。”
他告诉汤秽:“我们家少爷这是找着感觉了。”
“他总这样吗?”汤秽问。
“经常的事儿啊!”老杨说,“你不知道,他以前一旦开始画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他跟模特俩人,窗帘一拉,门一锁,不到画完,谁也别想见着人。”
“啊……”汤秽拉长声音,又看向了紧闭着的那扇门。
就他跟模特俩人……
汤秽想象力有限,在脑子里简单描绘出了一个以他家平房为蓝本改建的画室,索宥桉和陌生但长得好看的裸男在里面,从日升到月落,彼此观察着。
那画面让汤秽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怎么这回没让模特在屋里呢?
他肩膀塌下来,没精打采的。
“又下雪了。”老杨看着窗外,“今年这雪可真多啊。”
汤秽也跟着望出去,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等他画完,就要走了吧?”
索宥桉把自己关在那个房间三天半,一口气画完了这幅以汤秽为原型的画。
不过虽说是以汤秽为原型,可画面乍看上去并没有人存在,深浅不一的蓝色下面掩藏着神秘的符号,像是某个传奇年代遗留下的文字,只有特定的人才读得懂。
索宥桉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感觉身体里有什么被抽走了,瞬间泄了力气瘫坐在了椅子里。
画笔掉在了地上,颜料盘也翻了。
他盯着自己完成的作品,兴奋到有些神魂颠倒了。
“汤圆!”索宥桉用尽了全力喊到。
汤秽原本就一直守在门口,听见这撕心裂肺的一嗓子吓得差点从椅子上翻下来。
“咋的了?”他赶紧往屋去,但门反锁着他打不开,使劲儿推了推,最后牟足了力气,直接给撞开了。
汤秽那小身板撞得挺疼,门把手直接被弄坏了。
他紧张到喘息都变得粗重起来,惊慌失措地跑向索宥桉:“咋的了?你咋了?”
汤秽看见的是快瘫成一团泥巴的索宥桉,还有掉落的笔跟颜料盘,以及那不知所云的一幅画。
他以为索宥桉是因为没画好在发脾气,摔了东西,赶紧安抚说:“这不画得挺……”
他本意是想安慰的,是想说画的挺好,可是他看了一眼那副画,蒙了。
这啥玩意啊?
说好的让他给当模特,结果这画上也没他啊。
汤秽知道不应该,但还是愣头愣脑地问了句:“俺在哪呢?”
“汤圆。”索宥桉还在兴奋中,甚至因为过于激动,手都有些发抖。
他一把抓住汤秽的手,猛地用力,将人拽进了怀里。
汤秽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拉,直接一个趔趄撞了个满怀。
这是真难受了吧?汤秽想。
这艺术家肯定是没画好,闹心呢,俺得安慰安慰他。
“虽然俺看不懂,但画得挺好的。”
“是,太好了。”
“啊?”汤秽又蒙了,这人是说真的呢还是已经疯了呢?
“这是我这几年来最满意的一幅作品。”
汤秽仰头看他,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别说话了,他自己的画,他满意就行。
可是……
可是他这个模特,模哪儿去了?
汤秽疑惑地看着那副画,觉得那就是胡乱涂抹的一块儿蓝布。
“汤圆。”索宥桉又叫他的名字,声音也开始颤抖,“我太幸福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幸福过。”
啥啊?汤秽满头问号。这都啥跟啥呢?
“谢谢你,真的。”索宥桉将人搂得更紧了,怀里的汤秽几乎要没办法呼吸了。
“索宥桉,俺……”
“谢谢你。”索宥桉闭上了眼,一个吻落在了汤秽的额头上。
世界瞬间就寂静了。
汤秽愣住了,他眨巴着眼睛,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就……亲了他?
那个激动的吻落在他额前时,他像是被电了,又像是被雷劈了,整个人都仿佛瞬间散发着胡巴味,然后冒了烟。
他咋……亲俺了?
汤秽这辈子没被人亲过。
从小生长在乡下,他们这样的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善于表达情感。
叔婶儿对他好,实心实意的,可顶多是汤秽很小的时候会抱抱,会亲亲脸蛋。
长大后,心里有,但行为上都不会再那么亲密了。
汤秽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一个比他个子还高的男人亲了脑门儿,而且这气氛还特别的……黏糊。
拥抱、亲吻。
这是在搞对象吗?
汤秽又开始迷糊了。
他人神交战的时候,索宥桉还因为过于兴奋飘飘欲仙。
他亲完汤秽的额头,又使劲儿在人家脑袋上蹭,像是一只华丽的大型犬在跟主人撒娇。
他过分亲昵的举动让汤秽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傻傻的,任由他这么做。
索宥桉是真的觉得幸福,这几年来都没有感受过的幸福。
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出售这幅画,他要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每天醒来都要看到它。
而汤秽,他不懂什么艺术,他知道的只是自己被人抱着,被人亲吻着,被人在意着。
索宥桉的愉悦感染了他,最终他也缓缓闭上眼睛,不再胡思乱想,回抱住索宥桉,回应了对方的拥抱和亲昵。
在这一刻,他们似乎都拥有了自己想要的那个名为“幸福”的东西。
原来“幸福”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定义,它是真真实实能被触摸到的啊。
真好。
汤秽轻声说了句:“真好啊。”
那踏踏实实的拥抱,让他觉得这个下午真好啊。
外面大雪纷飞,下得已经看不清院门。
屋内烧得很暖和,两个人抱在一起,就只觉得热。
第42章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几个这样的时刻,抽离在真实生活之外,被不可思议的幸福感包围着。
此时此刻,在这个下着大雪的午后,汤秽跟索宥桉就拥有了这样的时刻。
难得。
可遇不可求。
老杨过来的时候,见房门已经打开,想着他家少爷的画应该是完成了,正准备欢天喜地地去祝贺,可刚要进屋就看见了抱在那里的两个人。
老杨赶紧止步,看着那两个安静相拥的年轻人,心头突然注入了一汪温泉似的,这老胳膊老腿儿都重新散发活力了。
他笑笑,小声后退,坐到了之前汤秽守门的那把小凳子上。
木头凳子上面铺着个手工缝制的棉垫子,不柔软但暖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索宥桉跟汤秽终于有些不舍地分开了,谁也不知道是谁先有了动作,结束了这个拥抱。
分开后,理智逐渐回巢,汤秽想起刚刚那个过分暧昧的拥抱,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抬手揉揉鼻子,又使劲儿捏了捏脖子:“俺……去给你整点吃的。”
他刚要起身,又被索宥桉拉住。
四目相对,索宥桉用从未有过的真诚目光看着他,也用从未有过的真诚语调对他说:“真的谢谢你。”
汤秽更不好意思了,他觉得在这件事里自己可能什么都没做。
毕竟,人家画画的时候,他压根儿不在场。
“这雪怎么这么大啊!都进我鞋里了!”
这边还温情着,那边楚商羽吵吵嚷嚷地进来了。
老杨赶紧比了个“嘘”,楚商羽:“咋了?打起来了?”
老杨笑眯眯地摆摆手:“没有没有,俩人好着呢。”
“那你嘘什么嘘!”楚商羽大大咧咧地往里走,然后就看见了拉着手的两个人。
“……索宥桉你是不是人啊?”楚商羽及时破坏了那浪漫的氛围,“一边虚情假意地跟我说你钢管直,一边在这儿勾引良家青年!”
听到他的声音,屋里的两人同时看了过来。
下一秒,汤秽猛地抽走了自己的手。
手心好像还在发烫,脸也在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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