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基叫他于三里外率兵埋伏,但见烟火,当即进发。他兄弟二人里应外合,灭了咱们两家,立刻西进南下,平分秦、琼。”
秦灼纽子解到胸口,转头看他,“子元,你没发现什么不对?”
“朱云基兄弟阋墙,已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这种交托生死的事,朱云基再没脑子,就算托,也要托给他亲儿子。为什么他带着独子赴宴,却留下随时反咬的兄弟断后?”
他那件喜服暗扣直到小腿,阿双不在,他也不叫陈子元帮,自己一手扶在腹上,一手一粒一粒旋着。秦灼声音冷静:“朱霆隆这么说,是因为被你当场撞破。他在琼营,不是俘虏,而是座上宾。他没料到你会直接闯进来。那他和西琼勾结,本没想让我们知道。”
秦灼笑了一声:“他不糊涂,朱家四个我一个不会放过。处理了他哥哥,下一个就是他。他帮我,那叫资敌。”
“但段映蓝不同。”秦灼背着他,将喜袍完全解开,“段映蓝的血仇是朱云基,跟他兄弟没有半分关系。她跟我联盟,一为复仇,二为分魏。但她如果明面通秦,暗里勾结朱霆隆,复仇之后当即倒戈,除了分魏,还能分秦。”
陈子元大惊。
段映蓝想与秦灼灭掉朱云基后,夥同朱霆隆,立刻反杀南秦!
明日大婚在即,不是喜宴,而是鸿门。
陈子元定了定神,试探道:“大王,明天这婚,咱还成吗?”
秦灼反问:“成,怎么不成?千里搭了凉棚,宴席都没摆起来,拿什么散呢?”
……
陈子元领命退下,一切就绪,秦灼临窗而坐,忽然前所未有地思念萧恒。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文书,叠得方方正正,贴在心口之上。上加梁皇帝私印,诏曰:敕造烽台。
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他扭头向外,窗外月团如露,夜色辽如草野。同一片星天下,千里外的宫墙上,有人与他遥遥相望。
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
正日子在九月二十三,按照流程,秦灼需乘舟至江阳,于青庐成昏礼。礼毕,二人及众宾客返江阴,入婚府,开筵席。
新人入青庐后,四方帘帐放落。如今已至日暮,天光昏黄。四角青丝帐垂落时,秦灼神思有些恍惚。
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婚礼上,他没法不想到萧恒。不是如今,而是更年少的萧恒。
萧恒撑着衣袍,像在盖头下接吻。
萧恒接过一瓢酒,开口有点结舌,半天才说出句囫囵话:我一定对你好。
秦灼的目光落在另一瓢酒里,酒面明亮,如同铜镜,倒映他和段映蓝的脸孔。他听到礼官在耳边唱道:“夫妇同心,请以合卺。”
二人举起酒瓢,相对而饮。
酒方入腹,腹底便似有只皮球晃了晃,骨碌碌滚了一遭。他被蹬了一下,更不敢喝快了。等他抬脸离了瓢,才见段映蓝早就直起身,似笑非笑看着他。
礼官又道:“宝玺加盖,上告皇天。”
左右宫女便捧了托盘上前,陈玉挑子一件、银挑子一件,南秦王玺一方、西琼王玺一方。
礼官身边,侍者也手捧丝帛婚书上前。秦灼抬头瞧他,吃了一惊。
秋童弯腰笑道:“大君出京不过三日,陛下便叫奴婢领了婚书,又添了贺礼,紧赶慢赶还是到了。东西贵重,专拨了龙武卫前来护送,生怕路上有个闪失。”
他先揭开一物,竟是一只活雁。
秋童道:“婚仪准备得仓促,聘雁只用了木雁,陛下不过意,又射了一只活雁给大君送来。梁皇帝陛下谨为秦大君、段宗主贺。”
他将婚书奉上,秦灼二人展卷一看,见其上加盖梁皇帝玺印,以朱笔题曰:
从兹初成嘉礼,良缘永缔,双姓匹配,两地如亲。灼灼桃花,绵绵瓜瓞,鸳鸯之誓,付此鸿笺。昌子孙之茂,德后世之化。吾之欢欣也久,证此鱼水之盟。
这是萧恒的字迹。
秦灼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他拾起玉挑子端起王玺,在婚书上烙下血痕般的朱砂印。
紧接着,青帐打起来,长长一段挑花织锦铺在地上,从青庐一直绵延到舟边。在天使和段藏青的注视下,秦灼和段映蓝双手交握。
就在此时,两侧女子提篮,抛掷五色同心花果。枣、栗、梨、李、丁香、栀子等,不可胜计。更依照两地风俗,再抛芭蕉囊、鲜茱萸、桐油香球,以及金织锦片、孔雀簪花、如意结、白马鬃结。
突然之间,江边响起一道乐声,是竹笙吹动的声音。
秦灼感到段映蓝手指微微一动,他抬头望去,见段藏青立在江边,持一只竹笙吹动。手指不断按松孔窍,一缕一缕的乐声钻出,有如云气,缠绵缱绻起来。
是琼地情歌。
大庭广众,他全然不怕人议论。秦灼有些好笑,但隐隐又生出一种更古怪的感觉。
真正的不畏人言,对两个人来说,未必全无好处。
西琼婚俗中,女子出嫁需由父兄牵彩绶,交到丈夫手中。段映蓝是一地之主,二人便执手同出,待至江边,由兄弟给绶,秦灼再牵段映蓝登舟。
他二人走近时,段藏青正将竹笙递给侍从,一手牵过彩绶,一手探到背后,摸住一把弓箭。
到一个对面的位置,秦灼先看到段藏青的左眼。
他当年被射瞎左目,段映蓝遍访神医巧匠,为他以白玉铸眼白、以黄金铸眼珠。
这只昂贵的金眼睛正逼视秦灼。
秦灼嘴角一抬,笑道:“阿弟。”
他松开段映蓝,向段藏青伸手,温和道:“你阿姐交给我,你放心。”
第31章 二十七双喜
陈子元闻言心中一悚。
虽知秦灼激他是要西琼露出马脚,但见段藏青一手扶弓,秦灼手边没有兵器,还揣着个小的,心还是快跳到嗓子眼。
下一刻,段藏青忽然一笑,将彩绶交到秦灼手上。
那根彩绶以五色丝帛结系,中央攒成个硕大花球。秦灼登上红舟,花球映在江中,像个鬼怪吐出的斑斓太阳,又像某人五彩淋漓的心脏。
***
众人抵达婚府日已落山。
好气派一座白石宫室,门前竟是十口白铜大钟和十台礼炮,上束大红缎花,团团簇簇,鲜艳喜庆。
秋童随人上阶,在旁道:“陛下知秦室典乐为钟,特意命内府赶制。又加赐十台花炮,全为大君添喜。”
秦灼笑道:“多谢陛下圣意,臣不胜感激。”
众人入席后,段映蓝并未避入洞房,相反,她与秦灼各自敬酒宴客。
婚宴并不似寻常宴席,而是效仿西琼贵族风俗,并无固定桌席,随走即停。
昔日仇敌,明朝友朋,皆为今日坐上宾客。待秦灼到朱云基面前,那人腰别短刀,似乎斜着醉眼,问道:“听说秦大君想与孤一杯泯恩仇?”
秦灼笑道:“魏公抬举,孤与大公相交泛泛,哪里谈得上恩仇?但今天大喜,倒能做个朋友。”
“容易,容易。”朱云基由两名女侍搀扶,向秦灼举杯,“交杯一走,这朋友要做,不就在酒里了。”
秦灼转了转酒樽,眼中飞光一闪,面上却无恼羞。他一抬杯子,似乎真要挽臂喝下去。
忽有女子唤了声:“父亲。”
秦灼转首,见魏少公夫人朱氏上前,略作一福。
朱云基见了儿媳,也收敛形容,宽和笑道:“什么事?”
朱氏命女侍捧了盖钟过来,柔声道:“这味茶您向来爱吃,母亲叫妾前来奉送,再谢过秦大君盛情款待。”
秦灼面上飞快掀过神色,心里暗叹一声。
这女子,竟把他话作了真,想着从此和睦,特地赶来解围。
他方欲说话,一只手掌住他杯口,指甲鲜红地按下来。
段映蓝端着酒碗,挡住秦灼半个身子,歪头笑道:“魏大公把我男人灌醉了,我和谁洞房去?”又高举手腕,银钏沙拉拉作响,大笑道:“他不中用,交个腕子,我不成吗?”
她舔了舔嘴唇,将两片殷红润成石榴色。拇指从朱云基杯沿擦了擦,眼浓得有如春泥。
她既如此情状,朱氏倒有些讪讪。朱云基却未理会儿媳尴尬,扬声大笑,果真和段映蓝交臂。两人双目如刀,互相剜割,走了个交杯。
段映蓝一亮碗底,随手掷在地上。一阵碎裂声里,秦灼双眼微眯。
摔杯。
人群依旧笑闹着,他听段映蓝高声笑道:“不痛快,取坛来!”
他端着那杯酒,也转头对阿双吩咐:“上菜。”
***
昨夜。
陈子元临去前,秦灼忽然叫住他:“如果朱云基拿下我,你觉得他会怎么处置?”
陈子元拧眉。朱云基野心勃勃,敢于万国前叫问天子弓,秦灼曾叫他拿捏多年,这次秋狝之恨,无论如何不能罢休。他想了半天,沉声道:“呈首级作贺礼,叫梁皇帝亲启。”
“不。”秦灼说,“这是我的婚事,他得把我羞辱个够。我既和他睡过,按他的性子,得当着众人,把我活活弄死才解恨。”
秦灼手搭着小腹,声音平静:“你猜,得是什么时机?”
陈子元察觉自己牙关咬得发抖。
洞房。
“两方亲族来的不少,洞房怎么都得闹一闹。再晚点,到了中夜,又醉又累,又没人敢听我的墙角,起码门口守卫就松散得不成样。你想想,在我新婚妻子的床上,把我从人前弄了,痛不痛快?”
陈子元鼻息发沉,攥紧拳头。
“我婚府建得七弯八绕,又命人严加把守,就是叫他费功夫熟悉地方,没法早有举动。”秦灼笑容冰冷,“西琼那边知会好,人一齐,就动手。”
***
秋童也上前道贺时,秦灼叫人与他斟酒,问:“龙武卫的兄弟们可在?不如进来喝一杯。”
秋童忙弯腰捧酒,笑道:“谢大君赐酒,奴婢代众将军领恩了。不过龙武卫上属陛下,大君又身份贵重,贺礼一达,便由大将军调令回京。但陛下嘱咐了,必要等您昏礼后平平安安返秦,奴婢才回京复旨。”
秦灼举酒北向,“臣蒙陛下厚恩,感激涕零。”
秋童一番话听着并无不妥。秦灼分属诸侯,龙武卫是天子近卫,的确不好私下交授。
他们交谈之间,已有女侍再举托盘而上,上面却扣了一只沉香木匣子。
段映蓝好酒量,一坛下去只绯红了脸庞。如今见此上案,一碗酒举过头顶。段藏青也会意,拈一根筷子,投手射向门前。
一口白钟咚地一吭。
人群安静下来。
段映蓝笑着乜他一眼,抬碗道:“诸位!”
挑花袖子滚落,银钏子哗啦啦滑至肘间。她站在中央,朗声笑道:“今日远道而来,庆我与秦大君花烛之喜,不胜感激。我以此酒谢过了!”
秦灼闻言,侧身取酒,同时面向陈子元,将腰佩举起来掂了掂,随即对阿双道:“安排舞乐吧。”
伶人俱候在庑房,一经传唤即入堂中。乐者为秦官,皆着玄衣,腰朱縧,抱丹红乐器,坐于门前演乐。舞者为琼女,皮肤黧黑,但眉浓眼亮,身材健美,虽隆胸纤腰,却不似寻常女伶柔弱。众女效雍州壁画飞天女装扮,梳单髻,着水青缎,露脐赤足,腕踝皆饰金镯。腰间还垂挂两枚箭状金片,十分新奇。
舞者散入人群,却丝毫不受人群干扰。这也是西琼风俗,琼地不以舞为贱,上至宗主下至奴仆皆能舞。有朋则以舞邀,有喜则以舞庆,甚至篝火点燃时,地位低下的女奴也能与主人共舞。舞蹈和马蹄一样,是他们的生命和火。
美酒美色一浇,火势渐渐大了。
金铃沙沙响着,秦灼拇指敲着杯壁,一下一下。
段映蓝喝了口酒,带着笑意,声脆如铃:“诸位奔波不易,一喜怎么够。但请满饮此杯,我与秦君还有第二喜要贺!”
众人皆喝空了酒,舞者亦作饮酒状。
秦灼一口未饮的冷酒放回盘中,一滴也没有洒掉。
段映蓝见女侍捧开沉香匣子,眼盯着笑道:“就在此处!”
众人一看,盘中并非他物,皆是血淋淋的禽鸟内脏、肢体,每盘只有一件,翅、爪、腿、首、脖、胸,更有心、肺、肝、肾,丝毫没有烹煎痕迹,竟似活剜出来。
已有女眷失声惊呼,段映蓝看向魏少公夫人,问道:“少夫人可识得此物?”
朱氏依在丈夫身旁,保持着从小教养,轻轻摇首道:“妾孤陋寡闻,并不认得。”
段映蓝哈哈大笑:“少夫人有福,男人爱护得好,连自家旗上都不记得了。”
她仰头喝尽酒,眼中含冰,语中含笑,一字一句道:“这就是第二喜。”
“全、雁、席。”
她话音未落,手已松开。
碗碎的瞬间,舞者猱身上前,双手从腰间一抹,持两枚金片,直接从魏人胸口开了一对窟窿!
那并非饰物,而是涂饰金粉的短刺。正如这些女人并非舞者,她们是段映蓝最利的刃。
曾攻破王城的娘子军。
突变同时,在场全部秦、琼官员皆从袖中腰间抽出兵刃。其余来客俱围入侧殿,堂间只闻厮杀之声。
大婚兵变!
秦灼霎时弯腰,从靴边抽出两把匕首,匕首拔出,又伸成长剑。陈子元一片刀光开血路,已横刀闯到他身旁。
秦灼厉声喝道:“活捉魏公,奖以百金!”
陈子元对军士大喊:“封侯拜相了!”
碗盏碎裂、刀剑入肉、哭泣、惨叫。
朱云基拔刀迎击,却被寻常琼兵震得双手发麻。
他被下了蒙头药。
朱云基当即怒喝道:“姓秦的,你他妈干这种腌臜勾当!”
秦灼置若罔闻,高声道:“给我捉活的!”
朱云基本打算趁秦灼洞房时出手,是故婚府周围早有伏兵,但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更无法向府外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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