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究竟多重,但凡长耳朵都能听明白。而秦灼是这样一个八面玲珑之人。
萧恒握紧他的手,“少卿,我好好的呢。”
秦灼笑一笑,再度圈颈抱住他。
灯烛影绰里,两人身形合二为一,轻轻摇动,感情溢出来一些,薄纱般溶溶流动。秦灼在床底下难得这么黏糊,萧恒心中古怪,却贪恋这一刻,没有多讲。
秦灼贴在他颈窝,闷闷道:“秦善烧营时,我那条皮子也烧了。阿双还没缝好,我还没穿过。”
萧恒道:“我再给你打。”
秦灼嗯一声,又问:“过一段回去?”
萧恒答:“西塞有了新种,我这两天得走。”
“这样急?”
“原本打着等你稳定了就动身。”萧恒道,“你的继位大典,我一定到。”
“我的典礼是什么时候?”
“仲夏,那时候榴花开了。”
“五月榴花照眼明。”秦灼道,“那你的车马一定要来,别叫我颠倒苍苔落绛英。”
“一定。”
二人相拥片刻,秦灼在他怀抱里微微直身,抬头凝视萧恒,“今年祝祷,除了为百姓祈福,我还许了一个私愿。”
“我要以后的每个新年,都有你。”
萧恒垂头看他,一瞬不瞬,然后俯首吻住他的嘴唇。
***
南秦看重天时,但凡庆典都要择选良时举行,秦灼亲自取钱相问,才定下仲夏时分的继位典礼。
时间虽晚,秦灼如今已入主宫中,布告四海,是名副其实的南秦之主。新旧更替,诸事最为繁冗,萧恒不欲他分心,这几日便要动身启程。岑知简也算他的幕僚与宾客,自然要一应随行。
临行前,岑知简却讲了另一件事。
萧恒正给秦灼剥松仁,手中一顿,问:“占卜?”
岑知简握一支小刀,正刻一枚竹子,这几天他一直在做这活计。
他轻轻颔首:扶乩。我略通此术,还没给将军占过。秦君请币问天定下祭祀时辰,正是神灵沟通之际,现在扶乩,结果最准。
岑知简的扶乩术何止略通,堪称神妙。先帝请他出山,也有一点请他问天的心思,连今上这样不信鬼神之人都召他行过此术。萧恒与他共事两年,压根没提过一句。
萧恒如今听了,笑道:“岑郎知道,我不信这些。”
秦灼轻轻踢他靴尖一下,道:“人家的心意。”
他看向岑知简,眼中闪动着暗昧的光,“不知我们有没有这个荣幸,沾一沾萧将军的光?”
岑知简与他四目一触,似乎感知到某种隐秘的信号,放下手中竹子,正要首肯,却没抑住掩唇咳了几声。
一旁,梅道然身形一动,目光落在他苍白嘴唇上,唇心却沁出些血色。
秦灼眼神在他二人身上略作逡巡,等岑知简平复气息,仿若未闻道:“依岑郎之间,最好是什么时候?”
岑知简做个手势:今夜。
他顿一顿,又道:我做鸾生,请神明附身。
秦灼颔首,“扶乩之术我略有耳闻。除鸾生代神开口外,还要有一名唱生和一名记录。一个报读乩文,一个誊写。”
岑知简道,这两件事可以请一个人做。
他眼睛看向梅道然。
梅道然也静静看他,不语。
秦灼抚摸那盏松仁碟子,和煦笑道:“蓝衣,还要劳烦你。”
梅道然看向萧恒,萧恒也有些不明所以。他目光滑过岑知简手中竹节,点了点头。
***
静室之中,烛火高烧。
案上置一只檀木大盘,盘中装满细沙。另有一支桃木笔,笔身由一条素丝结系,丝绳拴在房梁上。
岑知简闭目坐在木盘旁,手扶上木笔。
梅道然对萧恒道:“可以开始了。”
萧恒坐在对面,想了半天,问:“敢问尊驾何方神圣?”
素丝悬荡,岑知简扶笔的手指摇动,细沙上留下字迹。
梅道然念道:“非神非圣,故人面缘,雪夜癞头赤脚僧弘斋是也。”
萧恒目光一烁,秦灼也微微抬眼。
本以为他要有话,静默片刻后,萧恒低声向秦灼:“我真不知道问什么。”
秦灼有些好笑:“二十大几了,就没有什么叫你挂心的?”
萧恒思索片刻,言辞却模糊:“这件事,我能做成吗?”
桃木沙沙而动。
梅道然念道: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萧恒点头,又问:“家里呢?”
梅道然循沙上字迹,再道:
“谓言相濡沫,未足救沟渎。不如两相忘,昨梦那可逐。*
公子非枭獍,泣血吞父骨。残月亦满月,非福乃是福。”
此言一出,室中死寂。
萧恒捏住手指,不发一声。还是秦灼淡淡道:“一,咱俩要散夥;二,你会有个儿子;三……”
“你会死在这小子手里。”
梅道然脸色也不太好,摸了摸鼻子,“听上去……”
的确如此。
要是旁人占卜,只怕秦灼立时会将人驱赶出户。但请乩仙的是岑知简,岑知简的扶乩之术若是虚假,绝不会讲这样的不祥之语。
他说的是真的。
一时间,竟不知是他俩的孔雀东南飞更惨淡,还是萧恒死于子手更惨淡。
秦灼踢一踢萧恒凳子,萧恒便起身,换秦灼坐下。
岑知简仍双目轻合,脸上浮动一种霞光般的血色,像神仙垂降,也像回光返照。
秦灼道:“问男女。”
丝绳微晃,手指摇动,沙中见字。
梅道然诵道:
“月书误配双鸳鸯,相约异梦未同床。另抱琵琶从琴瑟,各点花烛照两窗。
便辞神女向君王,君王帝子恩爱长。离恨天降玉麒麟,长生殿结明月光。
玉麟明月啼不止,霜摧椿萱离别日。岂投马嵬同xue死,未若分飞各异室。
饮泪自打鹣鹣鸟,吞血劈分连理枝。岁岁相望艰一面,少待黄泉有见时。*”
秦灼霍地立起。
衣袖打在椅上,萧恒迅速捉住他的手。
秦灼胸口微微起伏几下,再开口,声音却和缓:“你们先问,我俩出去走走。”
他拉着萧恒出了门,一盏茶后,岑知简睁开眼睛。
梅道然斟酌道:“你记得刚刚占的什么吗?”
岑知简不答,只做手势:你要占吗?
梅道然问:“没有记录和唱生。”
岑知简道:无妨,你自己瞧。
从未听说扶乩术还能自己察看结果的。梅道然正在犹疑,岑知简已手扶桃木笔重新闭目。
说不定是自己孤陋寡闻。
梅道然搓了搓手,从椅中坐下。
室中沉寂如水,久久无声。岑知简主动问:要问什么?
“你。”梅道然说,“我要问你。”
烛火轻轻一荡,映在脸上。一瞬间,岑知简像睫毛微颤。
第366章 一三二 归去来
秦灼出了门,往秦宫园子走去。园中花树成林,是素梅,月下洁如冰世界,很像潮州。
路旁时有宫人,两人不好太亲昵,一开始只脚步跟随。一片花光月光,宛如玉辉雪辉,渐渐挨住肩,你蹭着我我挤着你,若即若离间,不知先谁碰到谁的手指。像溅了一朵火花,像蜇了一枚软刺。
两人指尖俱是一跳,却又藕断丝连地勾连起来。这一连便再无法放,缓缓十指交扣,牵手走在一块。
这一下像给萧恒蓄足了勇气,他终于轻轻叫:“少卿。”
秦灼抬头看他。
萧恒问:“岑郎和他有话要说?”
秦灼点点头。
萧恒立马问:“那他占的诗是假的,是不是。”
秦灼默然片刻,说:“是真的。他的确是要支开我们,但我和他通了气,先叫他请乩仙让我们问一问,这样才显得他和蓝衣的话千真万确。再说,岑郎没有咒我们的道理。”
乩文的不祥之意让萧恒错失了关键信息:岑知简要哄骗梅道然。此时此刻他只牵着秦灼的手,不敢松开,也不敢握得更紧。
秦灼定定看他一会,突然说:“吻我。”
命令式的口气。
萧恒一愣,垂头看秦灼。秦灼抱臂立在花树下,并不主动,极冷静地看着他。
萧恒俯下身来。
秦灼在他气息拂面时闭上眼睛。
花深处,双蝶两翼相触,一瓣梨花簌簌落。
萧恒含着他上唇,静静依靠,秦灼不耐烦,轻轻一吮,当即感觉那身躯近乎悚然地一动。睁眼,萧恒眼里是又黑又深的自己。
他抵着萧恒鼻尖,睫毛从那人脸上轻轻扫,这样互为呼吸片刻,秦灼故意道:“不来我走了。”
脱口时,他的脸被人陡然挟住,那气息、那双唇、那舌头——那吻已死死堵上来。
秦灼不挣扎,他挣扎也没用,何况这正是他欲擒故纵的胜果一颗。他想尝萧恒,哪怕他也是萧恒的果子。但萧恒怕惊了他,小心翼翼,出乎秦灼自己意料,这样温温吞吞的吻他没有一点不耐,竟享受之极。他像坠进一片云里,被无极的花光月光托举着,有些飘飘然、悠悠然了。
枝后双鸟相依,池中双鱼相呷,两株花树也挨着打晃,啾鸣声啧然声相闻。
许久,两人双唇相离,两鱼间一粒水泡乍破,啵然一声。
秦灼抬手抚摸萧恒嘴唇,低声说:“萧重光,我们左右不了未来之事。我也害怕,我怕你会变,也怕我会变,还怕咱们都活不到变的时候。我也不敢盼望,不盼你一心一意,你的心我管不着;也不盼你长命百岁,有时候活得太久才最痛苦。”
“我只盼你今宵有酒,及时行乐。”
秦灼说着,再度吻上他的嘴唇。
“和我。”
***
翌日清晨,梅道然被早早敲响房门。
他开门一瞧,岑知简立在外头,道袍翩然,身负琴囊。
不料他竟直接找自己,梅道然试探道:“昨夜的乩文,你不记得?”
岑知简手掌一动:回答问题的是乩仙,只是借我一身降临而已。我若记得,岂不是弄虚作假。
梅道然笑道:“你昨晚请了个和尚上身,直接把将军他两口子给拆了。”
岑知简一愣,显然出乎预料。
梅道然叹道:“我瞧着他们两个,的确是真心实意,但能这么处到什么时候,还真没敢细想过。这件事也不在你。”
岑知简默然,没想到占出个这个结果。
梅道然清清嗓子,换了话题:“什么事?”
岑知简做了个手势,问:出去走走?
梅道然心中古怪,刚要点头,便听岑知简咳了两声,立刻转身回屋。不一会,拿了件披风出来,抬手递给他。见岑知简负琴,又搭手帮他把琴拿下来。
岑知简结系披风,听梅道然问:“怎么拿琴?”
他笑了笑,接琴在怀,自己钻进马车。
梅道然看了眼车帘,扭头问车夫:“岑郎要往哪去?”
车夫挠挠头:“这……他也没说明白,只说去郊外走走,去个景致好看、行人少些的地方就成。”
乘兴而来,随心而行。
梅道然点点头,“你留下,我陪他出去就成。”
车夫尚未回神,梅道然已在车辕后坐下,振缰驾着马车走了。
***
南秦冬日虽冷,终究不比北方严寒,仍有垂叶枝木,潺潺流水。时辰还早,蓝蒙蒙的天涯晕开一条金色泛红的光带,太阳是晴和而澄澈的,像胭脂盒落深井,悄悄结了片朱红的冰。
梅道然勒缰住马,岑知简钻出车帘。
梅道然讲:“听秦少公讲,这边的山峰都属于大明山脉。那边有个洼口,每天清晨都能看见几乎沉在地上的白云,就叫白云窖。旁边的水系都是金河水系,就在那边分成两支又汇聚一处,中间土地的淹留程度和月相很相近,就叫满月壤。现在应该能瞭见——哟,弯着呢,今晚得是个蛾眉月。”
岑知简随他的指示远眺,静静看着,像出神。
梅道然仍笑着:“也出来了,到底什么事,多少露个苗头。”
梅道然。
岑知简叫他。
不是手势,也没有鹦鹉,他嘴唇张合,试图发出声音。
那声音破损,嘶哑,难以分辨,极其刺耳。
岑知简缓慢叫道,梅、道、然。
他轻轻绽开笑容,做个嘴型:我想看鸟。
梅道然望他一会,温声说:“好。”
一声笛音遄飞,天际两开白云。
梅道然横笛在唇,手指飞速翻旋。
这本是影子故伎,常用乐声驯鸟,最终达到传递消息的目的。音乐无上之美,却被恶魔之手操纵去犯罪,而恶魔的歌喉竟是如此清和飘逸的笛声。
一缕琴声,竟追上这专门谱写的笛声。
梅道然垂眼,岑知简已坐于草地,盘膝抚琴。
他不由想起数年之前,七宝楼头的那个黄昏,岑知简毫无征兆地拨动琴弦,与他曲声相和相契,梅道然再难掩饰震惊。
在他面前,多年苦练的驯鸟之术不值一提。
如此天赋异禀。
梅道然心中微动,突然想起自己昨夜问的两卦。
第一个问题是岑知简自己,沙盘上只落下四字:不如归去。
梅道然挪动目光,盯住他的脸。
烛光边,岑知简面洁如玉,神游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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