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道:“第二个问题,还是问你。”
他说:“我和你。”
……
晨风微动,树梢轻摇,枝叶沙沙作响。深山中骤然一响,宛如春雷,遥迢传递,余韵到耳边成为近乎马匹的响鼻。没多久,天边一声哗然,彷佛满山叶落,实则是万翅鼓振。
风声之中,群鸟缤纷而至。
笛声愈转愈急,琴声愈和愈昂。飞鸟盘旋,有的浮在半空,有的停在衣边。
一朵白鸟落道袍,道袍上,白鹤鼓翼欲翥。
曲声毕,梅道然急按笛孔,睁开眼睛。岑知简正静静看他,像这么看了许多年。
梅道然和他对视片刻,问:“怎么了?”
岑知简笑了笑,抚平琴音,手指点了点:多谢你。
全部都,多谢你。
***
除梅道然之外,第二个感知到岑知简反常的是萧恒。
岑知简夜间叩开房门时,秦灼正坐在榻上吃果子。他二人一对视,秦灼便心领神会,趿鞋站到榻下,对萧恒道:“有事找你。”
他端着果子出去,带上了门。
萧恒看岑知简放下笼子,又将怀中的五弦琴放在案头,问:“不知岑郎有什么嘱咐?”
岑知简拾起炭盆旁的火钳,拨出炭灰在地上写字。
萧恒仔细辨认,疑惑道:“你要我把它带回并州?”
岑知简颔首,写道:韩天理。
萧恒瞭然,郑重道:“定不辱命。”
岑知简微微一笑。
他明明坐在此地,身上却笼一层迷雾般的光辉,如同幻梦,很不真实。萧恒心中生起一股古怪之意,“岑郎,你……?”
岑知简明明没有告别,鬼使神差地,萧恒口中却跑出挽留的话:“你知道我想做的事。丹竹当持彤管,我想请你帮我治世。 ”
岑知简笑了一下。
明月入窗,砌了他一身霜雪般,连颊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吹化,从唇边洇出来。他拾起帕子捂在嘴上,断断续续咳了一会,继而将白绸丢进炭火。
火舌纷翻里他拾起长钳。
很久之后,久到太子已在襁褓,谈起日后太子师的归属,萧恒还是有片刻失神。他正同秦灼坐在甘露殿中烤火,支个胡床,剥着芋头。
萧恒手中顿了顿,渡白的确很好,但身居要职,太过劳碌。其实阿玠老师的所在,我本是心有所属。
秦灼接过芋头,轻轻咬了一口,只说:请渡白先给开蒙。找到岑郎,便请他来。找不到,朝廷便遥拜他做太子太傅。
萧恒久久不语,拿火钳翻动银炭。手上力道一偏,泼出些炭灰来。他便将灰烬在地上慢慢拨成一堆,又轻轻打散——
岑知简拨灰写道:君若为贮,列传何如?
萧恒看着他双眼,“你会是我的世家。”
片刻后,他低声说:“那件事做成前,一直是。”
岑知简问,之后呢?
萧恒道:“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兄弟。这辈子。”
炭火爆了一下。
萧恒听见了岑知简的笑声,是一滴走珠掉落的声音。他眼角一弯,肩上掉了一滴深色,把玄衣染得更深。
他张了张嘴唇。
这时,笼中鹦鹉抢先叫起来:“将军,将军。”
萧恒有些耳鸣。
在禽鸟滑稽的人声里,他像听见岑知简的声音,清亮的嗓子笑着叫他:将军啊。
他将火钳撂下,苍白嘴唇沾了红,轻轻一碰,就落了几点寒梅血在雪里。
那芳香的血液说:
我先行一步。
***
岑知简回房时,月上中天,淡淡一痕,果然是抹蛾眉月。
他没有宽衣上榻,而是捋起袖口,露出臂上一条早已结痂的血口。
那是萧恒试蛊导致长生毒发时,他给自己切开的口子。
然后以蛊虫为引,将毒血诱到自己体内。
虽不能解掉萧恒的观音手之毒,但至少在当时,能够暂续萧恒的命。
岑知简的计画里,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真正的知情人。萧恒不知道他一命换一命的破釜沉舟,梅道然干脆连萧恒的长生蛊都被瞒住,秦灼只以为是为了解萧恒的瘴毒。
这片天衣无缝的罗网下,只罩住岑知简一个人。
之前他遍寻解方,终于寻到长生解蛊的蛛丝马迹。在因罂粟实和处子血被萧恒断然弃置的虫蛊外,似乎还有一条新的生路。
岑知简大喜过望,信誓旦旦对萧恒道,还有一种草蛊,可化解长生之毒。
天无绝人之路。
直到松山疫病初发时期,萧恒写信求援,岑知简遍查岑氏藏书,竟无心插柳,查到草蛊的真正解方。
他看到药引的一瞬,如雷击顶。
活剖婴儿脑。
……
解药本该救人性命,如今却是多命换一命。
萧恒不会走这样的生路。
这也不会是自己的生路。
一夜心灰意冷后,岑知简接受这个结果,十分平静。
他的确重燃过一段生的希望,但只是星光一束,做不成燎原之火。
华州岑氏不做伶人,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如今他无父无母,无家无业,无根一身轻。
如果这条命还有一点价值,那就是救一救萧恒。
恟恟天下的新的希望,解民倒悬的唯一一人。
萧恒是百姓的生路。
切开肌理、置蛊诱毒时岑知简想。
那他就做萧恒的生路。
只愿他能辟一片新天新地,让华州岑氏的悲剧不再重演,让人不用通过自残来捍卫底线。
让天地间每一个人,都能做人。
笼中鹦鹉连声叫道,归去,归去。
岑知简注目许久,打开笼门。鹦鹉飞出窗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缕清辉入户,岑知简振衣起身,如鹤振翅欲飞。
他走出门外,走出庭中,走出无垠月色,走出这片人间。
人间不可以讬些,吾将采药于蓬丘。
归去来兮。
不如归去。
***
岑知简托病数日,闭门不见任何人。
三日后,萧恒引兵返程,探问岑知简病情。
叩门无人应,问话无人答,一旁梅道然耐不住,抬脚踹门而入。
门内床铺整洁,空无一人。
梅道然立即道:“我去找人。”
萧恒道:“我和你一块……不,兵分两路,我去问少卿。”
一转身,秦灼已经跨入门中,神情未有分毫讶然,道:“岑郎走了。”
“走了?”梅道然急声道,“他去哪里?”
秦灼不答,从怀中取出一物,道:“几日前,岑郎收到这封信,是他山中师父所写,要他随同游历四方。这封信先递到的我这里才转交给他,岑郎怕你们挽留,便不叫我声张。”
梅道然急忙接信来看,反反覆覆看了几遍,才问:“他没说地方,一个落脚都没讲吗?”
“修行无定所。岑郎讲,因缘际会,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来去聚散如同流云,早有天意,无需挂心。”
秦灼顿一顿,道:“他有件东西留给你。”
梅道然注视下,秦灼手探入袖中,取出一物。
掌心,一枚新刻的丹红竹笛。
梅道然浑身一颤,从秦灼掌心抢过笛子,奔出门外,翻上马背扬鞭而去。
萧恒身形微动,秦灼淡淡道:“按脚程,岑郎已出大明山,他来不及。”
静默片刻后,秦灼说:“我总觉得他想报复梅蓝衣。”
萧恒终是哑然。
不然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我离开后告诉你,我终于承认爱上你。我好爱你。但我已归去,你莫要寻我。
……
那个夜晚,昏灯下,木盘前,梅道然问,我和你。
岑知简殊无反应,如神附体,摇笔在沙间留下字迹:
我非云头仙,子非泥中客。
天将白云和青泥,拆做子与我。
第367章 一三三 密谋
北方初春冷如冬,范汝晖加了件氅衣,从角门进了劝春行宫。
引他入内的还是一名老妪,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还是那排厢房,还是固定的叩门手势。
开门的还是那个人。
女孩子立在门内,身披棉衣,见是他,微微挪开脚步。
范汝晖闪身入内,房门应声关闭。
他进屋,先把盆中炭火拨旺,又从怀里取出一只纸包放在桌上,说:“你爱吃的那家酥饼,应该还热着。”
女孩子挨着他坐下,剥开纸包咬了一口,道:“有些焐了。”
范汝晖道:“我下次马骑得再快些。”
女孩子闷头吃饼,一会又放下,“皇帝要你什么时候清扫完毕——清扫我们?”
范汝晖身体一绷,说:“我最多还能拖半个月。”
女孩问:“你知道大夥都怎么说你吗?背国叛家之人,尚不如无国丧家之犬!”
范汝晖不讲话。
女孩子叫他:“阿兄!”
她声音微微发抖:“这几天好多人都出了事。阿丑阿云出门买头油,三天没有回来,兰三娘溺死在冰池里,柳七郎烂成一堆白骨才在花丛底挖出来……他们——你们的人已经开始动手了,就算你把我藏起来,但皇帝手里已经有了名单,你能藏我一辈子?还有你自己……”
“阿兄,皇帝只当你为影子效过力,用这个拿捏你。但她若知道你也是燕人,她也会对你痛下杀手,我们都逃不掉,一个也逃不掉……”
“苏合!”范汝晖上前抱住她双臂,“你听我说,我一定快点解决这件事。你别怕,都会好好的。”
苏合倚在他怀中,喃喃道:“苏合,苏合……阿兄,我们到底叫什么,我们到底是什么人,你还记不记得?”
这个疑问如同针尖,虽不杀人但作痛。直到范汝晖回宫奏禀,仍细细密密地刺在心头。
刚过永巷,宫墙影子下,一个人影匆匆赶来,叫一声:“将军住步。”
他形容清瘦,装扮是个内宦。军中最瞧不起阉人,更何况深宫失势的奴婢,范汝晖却立即住步,态度甚至算得上恭敬,问:“福哥有指教?”
内侍福贵轻轻一笑,道:“万岁即将诞子,娘娘缝做了些小儿衣衫,请将军代为献上。”
他往袖中一摸,“不巧,落在屋里。正好有些茶水,不知将军能否赏这个光?”
萧伯如登基后锁闭后宫,先帝妃嫔一律居住永巷,寻常难以进出。但萧伯如近来着意清除燕人,尤其以燕妃宋氏为首。金吾卫奉旨办事,范汝晖也有了应当的进出之权。
福贵引他进入薰风殿。
殿中居住先帝昭仪宋氏,正临镜梳妆,将一把小金锁合入抹胸。范汝晖在堂间站定,竟跪地拜倒,叩首道:“拜见娘娘。”
他已官居金吾卫大将军,没有必要向一个太妃行此大礼,宋氏却安然受之,抬手道:“将军请坐。”
范汝晖谢恩安坐,福贵上前添茶。范汝晖忙道:“怎敢劳动公子。”
这个称呼像一枚花刺,有些酸痛,但花蕾的香气又沾在手心。福贵手指一僵,仍提壶给他倒满茶水。
宋氏道:“如今多事之秋,多谢将军能来一趟。”
范汝晖忙道:“娘娘折煞微臣。”
宋氏叹道:“将军想必也知道,当今陛下起了清扫燕人之心。此事自我而起,叫你们无辜受牵连。听闻将军的妹妹也在其中。”
范汝晖垂首道:“是。”
宋氏拾帕掩泣道:“燕都陷落之日,你父沈如忌公追随皇考殉国,实是一腔忠义。你兄妹二人俱是忠良之后,却一个充作乐伎,一个为了复燕大业,不得不投入影子找寻时机……说到底,是宋氏亏欠你们。今又叫你们受此无妄之灾,我真是万死难赎此罪。”
范汝晖心中酸涩,低声道:“娘娘千万别这样讲。是臣等无能,叫娘娘天潢贵胄折辱梁宫,幸臣如今略得今上青眼,剿灭燕人之事……臣必当再想法子。”
宋氏哑声说:“来不及了。”
福贵递给她新帕子,解释道:“将军恐怕不知,皇帝近日频发噩梦,又临盆在即,只怕宫中不安稳,便欲驾临劝春行宫生产。如此一来,清除燕人就成了头等大事。只怕这几日皇帝就要下达严令,驱使将军斩草除根。”
宋氏犹哽咽道:“我如此残躯,虽死也罢。可大燕百姓何辜,将军的幼妹又在行宫,岂不是叫将军骨肉相残?连遗民都无法保全,又何谈复国大计?”
福贵劝道:“你别哭,皇帝这两年揽权艰难,朝中对她颇多不满。我听各府线人来报,说几大世族动了心思,欲趁此时机逼她退位。我们只要捱过这个春天,一切便有转圜之机。”
宋氏惨然笑道:“谋逆之举,当灭九族!世族权柄再重,一没有军权,二不是皇帝近身,要逼她退位,谈何容易?世族那边还在动摇,咱们岂能将身家性命押在旁人身上?再者,就算皇帝退位,总要有新皇登基。如今放眼天下,恒逆威望最盛,他的名号,范将军想必也知道。”
范汝晖道:“他本是影卫,后来叛逃,在臣手下任职过金吾卫武骑。梁肃帝驾崩,正是他御前行刺。”
宋氏道:“如此冷血铁腕之人,岂会对我等手下留情?若有个能听我们说话的新君……”
她自嘲两声:“燕国已覆灭多年,痴人说梦罢了!只愿将军保重自身,尽量为这些兄弟姊妹转圜。待我身死之日,将我望南而葬。若能死后魂归故国,我也死而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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