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充耳不闻,依旧不伸手,跟条狗样的在人手上讨食。
纸人也被此情此景震慑住,不自觉地飘过去了些,被杨心问伸手抓住,重新塞回了衣襟里。
“那小孩儿没疯。”杨心问说,“他要是不这么吃,东西一交换完,周围那几个就会上来把他的肉脯抢走,只有他眼下这种做法,才能安安稳稳地把东西吃进嘴里。”
他说着松了手,纸人慢慢地飘回了他的肩头,他吸了吸鼻子,或许是因为雨过天晴,纸人身上没有那股像是线香的味儿了。
“下界过得不容易。”纸人的声音像就在他耳边响起,“人间的灾祸像是总不会停歇,灾生尸,尸生祟,祟又成新灾,以此往复,从未止息。”
那小孩儿像是把自己噎到了,跪趴在地上,却不肯吐,依旧往里塞,周围的其他流民纷纷看着他,冒着精光的眼睛像是祈祷着他就这么被噎死,好让他们分了剩下的肉脯。
为生和叶承楣都被吓坏了,连忙运气帮他把食物顺了下去。
杨心问看着那小孩儿再狼狈不过的模样,偏头对纸人说:“其实被噎到的感觉挺好的。”
纸人一愣,随即也转过头看他。
“先是狼吞虎咽,嘴巴能感觉到饭菜入肚的快感。”杨心问说,“然后胸中忽然开始紧缩,那是一种满足的紧缩,直到某个瞬间,你会忽然打个嗝,这个嗝一发不可收拾,让你觉得自己的胸腔和肋骨都要被震坏了,你能呼吸,但呼吸时你的胸腔更痛,不过你发现堵住的是胸腔不是嘴巴,你还能继续吃——”
“最后你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有些人会被噎死。”杨心问顿了顿,“有些人没有,反而把堵住的食物全部噎下去了,食道被撑的就像吃了块秤砣进去,有些钝痛,但同时获得了大难不死和吃饱的愉悦,这种感觉其实叫人欲罢不能。”
正午的太阳快将人间都烤化了,近地的空气扭曲着,宛如某种邪术的障眼法,酸臭和汗味飘荡在巷子里,虎视眈眈的人们看着那完美无瑕的肉悉数进了孩子的肚子里,如同一群野狼露出了贪婪而纯粹的欲望。
“……我不曾见你这样进食。”
“我确实没有。”杨心问说,“这样不雅观,我怕你说我。”
“无论你说什么,我不会许你这样进食。”
“我知道。”
“那你又为何忽然提这个?”
杨心问耸了耸肩,冲纸人笑笑:“可能是想哄师兄心疼我吧。”
纸人不说话了。
杨心问不知道陈安道心不心疼他,但叶承楣那两人瞧着是着实心疼那小孩儿了。他们也看出了其他人恶意的视线,一问这小孩儿有没有父母亲人,他一句话不说,只是摇头,看着有六七岁的年纪了,却像是不会说话的。
“六七岁……便是修仙倒也不算太晚。”为生在叶承楣耳边小声道,“你说师父能同意吗?”
“师父不同意就送我家去。”叶承楣斩钉截铁,“我们叶家不至于连个小孩儿的饭钱都出不起!”
不知是不是出于嫉妒,那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这小孩儿的错处了。
“两位仙君,你们就算真要搭救,可别搭他,这小子古怪得很!”
“就是就是,天天都在那儿卖那个地瓜和帽子,从没见他卖出去过,可人竟然也一直没饿死!”
“俺是一年前从牛川那便来的,当时跟俺一船来的姑娘,就坐他那位置卖地瓜,有一天突然人没了,成了他在卖地瓜,你说这事邪不邪嘛!”
“还有啊,这小娃手脚也不干净,不比俺,俺勤快能干活,给口吃得俺能当驴使唤,小仙君,您不如把我带上山呗。”
“刘老四!你少来,你手脚难道就干净?上次我的陶碗不就是你偷的!”
“呸,你怎么血口喷人呢!”
热闹比想象中的可大多了,杨心问看着这狗咬狗的大戏,心中难免有些亲切感,还想再看,那边的两位少年修士却已经一个头两个大,小孩儿不知怎么被吓哭了,他们赶忙抱着孩子往别处去。
杨心问上前要追。
“且慢。”纸人忙扯了扯他一缕头发,“离远些,现下不好追太近了。”
杨心问略一顿,便明白过来:“那小孩儿有问题?”
纸人点点头。
“也是,他哭得也太是时候了。”杨心问掩身在屋舍后,看着那三人跑远了些,“天天在这种地方混的小孩儿,怎么可能大人吵两句被吓哭了。”
“他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魇镇吗?”
“我是这么猜测的。”纸人说,“他认识叶承楣和为生,那至少是相处过一段时间,他二人虽然……虽然资历尚浅,想得不太周全,可应当不会对成年人这样放松警惕,孩子模样是最容易的手的。”
杨心问不敢苟同,他觉得哪怕对方是个身高八尺的魁梧壮汉,只要在他们面前卖个惨,他们也是要立马上套的。
那几人走出了一段距离,杨心问才慢慢跟上。他们抱着孩子是往客栈的方向走,中途路过了几家有人的民居。
其中一家民居的前院里养着一群鸡。这些鸡虽然放在院子里,却被个铁笼子关着,笼子上写了三个红字,隐约看得出打头的“万”和末尾的“仙”字,中间挂着锁,锁上的链条一路连到了门口的桩上。
这家的主人显然对他的邻居们很不放心。
叶承楣两人从这门口经过,为生顿了顿,看向了那鸡。
“我们这些日子还得在这里留一阵子。”为生说,“我们能用辟谷丹,可是这孩子得好好吃饭,要不跟这主人家买一只来?”
叶承楣看着手上还在啜泣的小孩儿,豪情万丈地一挥手:“咱们给他全包下来,在那家客栈的院子里养着,天天早上吃鸡蛋,给这小鬼长长个儿!”
“千万别,到时候你给养死了,我们没地方找肉吃。”
“你怎么这样不相信我,我养东西可有一手了?”
为生鄙夷道:“你养东西有一手?除了憨憨皮实,侥幸没死,你养活过什么东西?”
叶承楣一手搭着为生的肩膀,对那孩子炫耀道:“啧,这就不得不提我这把名叫为生的上古好剑——”
“少来,我是你祖宗养出来的,只是正好在你两岁的时候成了而已,按辈分,你叫我爷爷我都受得起。”
他们正说着,却见那孩子忽然破涕而笑,声音如银铃般清脆,童稚的脸上一扫方才的阴郁,阳光落在他身上,像是照亮了一只刚刚孵化的雏鸟,虽然毛发湿漉,浑身狼狈,却是这天地间可喜的新生。
第39章 日光
杨心问听着那笑声, 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邪祟,这绝对是邪祟!他在心里笃定,这笑容里五分快乐三分天真两分软糯, 配比之精准简直像是秤杆成的精!
段位如此之高的笑容,拿下叶承楣那俩傻子简直是杀鸡焉用牛刀。只见那两人跟见着皇帝的奴才样的,一脸谄媚地逗那孩子小, 高高兴兴地带着人回了客栈。
杨心问悚然:“仙门世家子弟真有这么离谱吗?当初我要是学着卖两声笑, 岂不早就能混进临渊宗了?”
纸人干巴巴道:“……人有不同, 不能一概而论。”
杨心问想了想:也是, 师兄当时也不想我上山。
这么想来,其实临渊宗压根没人希望我留在山上吧。
相看两相厌的师父自不必说;他和大师兄虽然算是有些交情,但大师兄这个人跟树上的鸟雀都很有交情;唯一算得上亲近的也就只有师兄。
可师兄对他那么好也不过是因为责任在那儿罢了, 哪怕换这邪祟上山, 估计也是一样的。
哦,差点忘了,自己现在也是正儿八经的邪祟。
杨心问心里差不多有了主意。
接下来再留在宗门里不过是找死,不如等这件事结束了, 便找个机会拜别师兄,不必再上山了, 至少这样还能多活几年, 也省的临渊宗的那群人因为自己给师门寻不痛快。
就是那账本没拿可惜了, 还欠着师兄多少钱来着, 之后还得当神棍赚点钱还。
他看着那个被举高高带走的邪祟, 忽而觉得越发对这三看不顺眼, 心里头“切”了一声, 缓步跟上。
那两人将小孩儿带回了客栈, 开始哄着他说话, 小孩儿能哭出声音,至少证明了嗓子是没问题的。
“小孩儿,你记得你家住哪儿吗?”叶承楣蹲下来问,“你爹娘还在吗?我们之后要带你上山,你若是有正经爹娘,我可就成人贩子了。”
小孩茫然地望着他,像是用了很久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慢慢摇了摇头。
“若是家里有长辈,怎么会让这样小的孩子出来做生意。”为生叹了口气,伸手握住那小孩儿的手,“别担心,我们办完了事就带你上山,那里至少吃喝是不愁的。”
“吃……吃喝……”那孩子的嗓子里忽然滚出了两个字,只见他又笑了起来,“吃喝!”
两人大喜过望。
“太好了,不是哑巴。”叶承楣笑道,“不是哑巴能学的就多了!”
为生拉着小孩儿的手,柔声道:“孩子,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这似乎是另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小孩儿呢喃着“吃喝”后很久,才换了个新词道:彦页……”
“彦?倒是个少见的姓。”
杨心问坐在昨天的原位往下看:“师兄,这邪祟给我们报的假名是拼凑出来的。”
彦页为颜,作姓,为生作名。
纸人道:“他说自己是承剑灵的遗愿留在了叶承楣身边。”
“这有什么好陪的?”杨心问纳闷道,“不是都死了吗,这叶承楣不过一个深渊捏出来的壳子,他陪个什么劲儿?”
“他……他并不觉得堕化之物的灵魂都归于深渊了。”
杨心问冷笑:“也是,傀儡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傀儡。”
纸人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又道:“但是他说的未尝没有道理,没有人接近过深渊,更没有人在那里寻到过魂魄。”
“可是堕化之物被诛灭后不见魂魄,只有一滩被魔气萦绕的烂肉。”杨心问说得斩钉截铁,“师兄,怎么《渊落本初》的东西,你记得比我还差了?”
纸人不再言语,像是被他堵得说不上话。
屋子里的两人不放心刚捡来的孩子一个人待着,于是下午出去游街过市的只有叶承楣一人。为生陪着小孩儿说话,甚至开始揠苗助长地想让彦页先学两道符来。
彦页话还没说明白,先被教着“无上天尊如何如何”,“太清真名诸如此类”,杨心问在屋顶上听着都觉得头皮发麻。
“天呐,他们这回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杨心问攥着也跟着默念口诀的纸人道,“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纸人想了想:“观那魇镇的所为,应当是对这二人了解颇深,想来他们相处了也有些时日。”
“我们要一直这么看着?”
“岁虚之中时空紊乱,不可以常理度之。”纸人的两手扒着杨心问抓着它的手指,想从这里钻出去,“我反倒……我反倒比较担心外面的情况。”
“外面?”
杨心问见它挣扎地十分可怜,玩心大起,稍微松了松手,叫它跑出来了些,立马又用另一只手抓住,然后两手合拢,往里头轻轻吹气。
纸人在气息里打颤,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还是被风吹的。
忍无可忍的声音自他掌中传来:“杨心问,松手!”
杨心问又把耳朵凑到手心里:“师兄说什么?”
纸人怒道:“松手!”
“嘿嘿。”杨心问笑着说,“好的师兄。”
接着便松开了一只手,把纸人放到了自己鼻尖,他年岁不大,鼻上的软骨都还没长齐全,竟已能立得住一只小纸人。
他两只眼睛往鼻尖上的小人看,在陈安道的视线里便是一双巨大的斗鸡眼,接着还耸了耸鼻子,拱出一个猪脸的形状,发出了“噜噜”的猪叫声。
换做平时,陈安道说什么也不会觉得这有意思,但眼下这猪脸离他着实太近,他甚至能感到脚下的鼻腔里有猪叫的共鸣震颤,竟当真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离那猪叫声近,杨心问自然也离这笑声近,不管多轻,那笑意都能顺着他鼻梁传过来。
陈安道“少年老成”,“不苟言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威名,今日惨败在了一声猪叫手下。他没脸再生气,也生不起气来了,干脆就坐在那鼻尖上,感受杨心问笑得一抽一抽的抖动。
“笑便笑,不许惊动了屋里的人。”纸人的语气没能板正起来,听起来很是失威严,“若是想早点出去,此时打草惊蛇,免不了要跟那魇镇一番周旋。”
“嗯。”杨心问不敢再闹,他怕再闹自己就要笑得捶地了。
分明不是多好玩的事,分明不过一声轻笑,杨心问早就不是万般闲愁眨眼忘的稚子,却忽而觉得眼前种种不堪,未来种种不幸,都没那么重要了。
“师兄。”他忽然说,“其实仔细想想,我这一生过得还挺不错。”
纸人微微一怔,扭过头来看他。
“虽然家境贫寒,父兄早逝,但父母兄弟都待我很好,就连他们离家的那天,都说等回来时要给我带南面才有的冻糖花生。”杨心问慢慢躺在了屋顶上,闭上了眼睛,“后来他们没能回来,我哭得厉害,我娘为了哄我,当了自己唯一一根玉簪子,跟来往南北的走夫买了个冻糖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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