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灯呼吸一滞,心中霎时一片翻江倒海。他把目光移向别处,试图做出正常人的反应:“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顾灯,”章离注视着他眼睛,“因为我喜欢男人。”
顾灯心跳得更快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就算章离喜欢男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抬起头看向章离:“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章离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顾灯,直到顾灯快要招架不住,才撤回视线说:“没什么,只是刚好谈到,所以就说了。”
说这话时他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顾灯“嗯”了一声,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章离:“讨厌吗?”
顾灯愣了下,摇头:“不会,这是你的自由。”
章离没再说话,顾灯也埋着头,表面看起来很淡定,其实心里早乱了。
两个小时后,朱迪终于开着飞机姗姗来迟。阿拉斯加交通不便,小飞机驾照类似汽车驾照,持有率非常高。
朱迪明显急坏了,全程匆匆忙忙,和他们打过招呼就钻进了帐篷里。没过多久,帐篷里迸发出一阵哭声,阿里一边哭一边往外跑,直往章离怀里冲。朱迪跟在她后面,表情有些难看。
顾灯:“怎么了?”
“她不走。”朱迪说完要去抱阿里,后者又是一阵猪叫声。
孩子这么抗拒,大人也不好硬来,只得放缓语气,耐心地讲道理。
阿里其实比同龄孩子早熟,日常沟通起来几乎和大人差不多了。可她现在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一口咬定要和顾灯他们一起。
朱迪要硬来,阿里就哭着往章离怀里钻,把章离冲锋衣都哭湿了。
“阿里,你能不能听话点儿?”朱迪有点儿崩溃,伸手去拉阿里胳膊,又被挣脱。她把头发扶到脑后,也红了眼眶,“你知道我工作有多忙,前几天因为你发烧,我已经请了两天假,刚恢复工作又接到章离电话,说你偷偷跑了出来。”
朱迪深吸一口气,几乎快要按奈不住情绪:“逃学,离家出走,你告诉我,你究竟还想干什么啊?”
阿里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朱迪双手叉腰走到旁边,也哭了起来。
顾灯突然有点儿看不下去了,不管是小孩儿还是妈妈,都让他感到一阵窒息。他说不上来谁对谁错,可他受不了这样的氛围。
“先冷静一下,20分钟后再谈吧。”章离开口,给这场斗争喊了暂停。
阿里抱着木雕人偶躲进帐篷里,朱迪抹了把脸,终于冷静下来:“抱歉,我不该冲她发火的,最近事情太多了,我刚才没忍住。”
章离没有对此做出评价,只是递给她两个巧克力。朱迪拆了放进嘴里,说了声谢谢。
终于安静下来了。顾灯松开紧握的双手,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次找回了呼吸。
“还好吗?”章离问他。
顾灯摇头,实话实说:“我有点儿看不了吵架。”
章离:“我也是。”
顾灯愣了下,有些意外:“你刚才那么冷静,我还以为你……”
章离:“不喜欢吵架,所以才要解决问题。”
顾灯很赞同他的说辞。
“吃吗?”章离摊开右手,上面放着两粒海盐太妃糖。这其实不在章离的补给物品里,还是顾灯自己嘴馋从糖果店里买来的。
“吃。”顾灯拿起一粒剥开糖纸,章离接过糖纸,吃了另一粒。
他们吃完糖后不久,朱迪收拾好情绪,走到帐篷外问阿里,妈妈可不可以进去。阿里拉开一个小缝,神色委屈。朱迪向她道歉,阿里就哭着扑进了她怀里。
看到这里,顾灯又有点儿羡慕了。虽然她们会吵架,但也会道歉、和好。
过了一会儿,朱迪抱着阿里出来,从双方表情看,似乎已经重归于好。
顾灯问:“解决了?”
朱迪摇头,又说:“她想说给你们一起听。”
顾灯有些意外地看向阿里,阿里抱着木雕人偶,缓缓开口:“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个大人不可能和小孩子计较,都摇头说没事。
阿里又说:“我过来其实不是想看驯鹿,我想跟你们一起去外婆那里。”
驯鹿迁徙的终点是北冰洋沿海平原,确实会经过一个因纽特人聚集地,那是朱迪的故乡,阿里的外婆也住在那里。
“外婆?”朱迪愣住,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她安慰阿里,“等你暑假,我们再一起过去好不好?或者把外婆接过来陪你。”
阿里摇头,有些慌乱地说:“来不及了。”
朱迪:“为什么来不及?”
阿里:“因为外婆生病了。”
“不会啊,”朱迪摇头,“妈妈上周才通过电话,她自己都说身体没事。”
阿里抓着木雕,低头说:“可是我梦见她病了……”
听到这话,顾灯表情变了变。
章离抬头看他:“怎么了?”
顾灯摇头:“没事。”
他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接下来无论怎么问,阿里都在重复这句话。小孩儿精力本来就差,刚才又哭了这么久,很难长时间进行对话。
终究还别人的家事,顾灯和章离都没有开口。最后朱迪妥协,说:“这样吧,我们今晚去找外婆,住一晚再回家。”
“十天好不好?”阿里仰起头讨价还价,“我住十天再回家。”
“阿里,”朱迪语气严肃起来,“妈妈没时间陪你呆十天,外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你自己过去没人能照顾你。”
阿里伤心了一会儿,又突然抬起头说:“那古德叔叔呢?古德叔叔可以陪我一起!”
朱迪摇头:“叔叔自己也有事,而且就算叔叔没有事,凭什么就要人家花十天陪你呢?”
阿里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支支吾吾地说:“我可以给叔叔报酬。”
朱迪:“你能付什么报酬?”
阿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要哭了。
顾灯犹豫了一会儿,试着开口:“我能理解阿里的心情,如果你不介意,我陪她待几天也没问题。”
朱迪很不好意思,摇头道:“不用,我们没理由让你做这些。而且那边风俗和环境不一样,你语言也不通,过去很难适应。”
顾灯倒是没想过这点,他对因纽特人的了解完全来自高中地理课本,什么住冰屋、吃生肉,感觉相当原始。但朱迪和阿里又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而且因为都是黄种人,相处起来甚至感觉更亲切。
顾灯虽然理解阿里想陪伴老人的心情,但又确实有些害怕去陌生的部落里,顺势保持了安静。
阿里大约也知道希望落空了,她没哭出声,但眼泪却掉个不停。吵闹的孩子令人厌烦,但安静哭泣的孩子却可以唤起怜悯之心。
朱迪心里也不好受,低声安慰阿里。阿里再也忍不住,哭得几乎要背过气。
“我可以去。”一旁,安静的章离突然开口。
阿里已经哭得话都听不清了,倒是朱迪抬头看向了章离。她不放心顾灯去,但对章离却毫无疑义。
她和史密斯从小就热爱自然,也有许多登山和越野滑雪的经历。考虑到婚后工作和即将到来的孩子,他们决定乘船穿越阿拉斯加,以此庆祝新婚蜜月。
食物、交通工具、通讯全都考虑周全,唯独算漏了蚊虫大军。
阿拉斯加是高纬地区,不是生活在本地的人,很难把这里和蚊子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每到夏季,在北冰洋草原、尤其是河口三角洲地区,几乎就是蚊子的天地。铺天盖地的蚊子大军弥漫草原,不放过任何一头带血的动物。
北美驯鹿夏季往南迁徙,主要原因就是为了躲避蚊虫攻击。仅一天时间,蚊子就可以从驯鹿身上吸走300ml鲜血,甚至有许多驯鹿是死于蚊子攻击。
朱迪和史密斯对此一无所知,几乎没有任何防蚊措施就驶入了河口三角洲地区。空中蚊子遮天蔽日,仿佛乌云盘旋不尽。
蚊子不放过外露的每一寸皮肤,直往耳朵鼻子里钻,甚至快要堵住了他们的呼吸。朱迪和史密斯全身瘙痒,疼痛难忍,几乎片刻也坚持不下去。
绝望之际,有个摄影师出现在三角洲,送了他们驱蚊液和网纱面罩,连名字都没留就离开了。那是他们第一次见章离。
再次见面,是在朱迪老家,因纽特人聚居地。
朱迪幼年和母亲一起在城市生活,过的日子很普通。直到朱迪成年,母亲突然独自搬回部落。朱迪独自留在城市,只是偶尔回来探望一二。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回来探亲,听说村里有外人要找翻译,没想到竟然是章离。不过她这个翻译只当了一回,第二年章离就自学了因纽特语。
朱迪和史密斯都热爱自然,但因生活所迫,难免还是要妥协一些,因此格外羡慕章离的自由和经历。
不过章离不常驻阿拉斯加,只是偶尔过来拍摄。虽说最近几年来得越发频繁,倒也还不至于置办产业,他买了架小飞机和改装皮卡,只偶尔使用,大部分时间都存放在她们家里,让她们一家当交通工具。
相识近十年,又是他们夫妻两最好的朋友,朱迪自然放心章离的能力和人品,只是……
朱迪问:“你不是要拍摄驯鹿迁徙?”
章离只是摇头,说没关系。
顾灯看了章离一眼,有些疑惑,但又松了口气。
阿里千辛万苦终于争取到了和外婆的重逢,去村子的路上主动和他们介绍,说她手里的木雕人偶是外婆亲手雕刻送给她的,可以带来健康和好运。难怪上次发烧时,阿里一直抓着这个东西。
小飞机低低飞过阿拉斯加上空,大地冰封,一片荒芜之景。渐渐的,雪白的荒原中出现了村落的痕迹。
顾灯贴着玻璃往外看,飞机在上空盘旋,然后降落在了平地。顾灯走下飞机,雀跃又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的房子又低又矮,但也不是地理课本上写的传统冰屋,而是更加现代化的预制板房搭配倾斜的钢材屋顶。旁边架子上晾着一排深褐色海象肉干,透露了些许本地人的生活痕迹。
不知道是太冷还是人少,村子外围没有一个人,当他们走进村里,才终于有了一些人气。
村民不多,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几乎看不见小孩子。这些人身材矮小,四肢粗大,已经有人认出朱迪和阿里,招呼他们往一栋房屋走去。
路边有人干活儿,神奇的是他们竟然穿着罩衣。顾灯使劲儿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阿拉斯加,北极,因纽特人聚居地,竟然有人穿着中国农村嬢嬢身上的那种罩衣,款式花色都非常熟悉,说不定还是中国进口的商品!
这也太奇怪了,可奇怪之余,顾灯心中又有一种模糊的温暖感觉。四川嬢嬢和因纽特人,她们隔着上万公里的距离,这辈子都不可能遇见彼此,却因为一件罩衣产生了联系。这个世界可真神奇。
村子很小,等顾灯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抵达了一栋类似毡房的建筑前。
厚厚的皮毛掩盖圆筒形建筑,屋顶像圆锥一样倒扣下来,这是村子里罕见的传统建筑。
领路的是个面带刺青的中老年女人,用顾灯听不懂的话和朱迪一路交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朱迪和阿里表情看上去不太开心。
女人走到门口就离开了,朱迪掀开厚重的门帘,牵着阿里走了进去。顾灯看了章离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直到章离点头才进了建筑里。
第一感觉就是黑,直到他取下墨镜,才终于看清了周围的一切。屋子很小,堆放着一些织物和兽类制品。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顾灯听见朱迪叫她妈妈。
朱迪母亲比想象中要显老,满脸沟壑,一头银发,看上去几乎接近八十。顾灯心中震惊,却不好发表评价,沉默地站到一旁。
朱迪又喊了一声妈妈,但还是没有回应,老人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只偶尔低下头,好奇地打量着朱迪。
阿里又喊外婆,抓着她的手说我回来了。老人嘴里吐出陌生的话语,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和顾灯想象中的重逢毫无关系,顾灯看向章离,心中涌出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朱迪和阿里的喊声越发急促,昏暗的毡房内照进一片亮光,刚才刺面的女人进来,低头和朱迪说话。朱迪听完后满脸呆滞,突然落下泪来。
阿里也跟着哭了,匍匐在老人膝盖上泣不成声。刺面的女人默默抹眼泪,拍了拍朱迪肩膀走了出去。
顾灯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虽然语言不通,但他能从她们的动作和神态中感受到情绪。顾灯红着眼睛看向章离,后者抓住他右手,带他离开了那里。
他们一直走到离毡房很远的地方,直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才终于停了下来。
顾灯面前是一大片洁白的雪原,中间有一条小路通向海边。海面没有结冰,哗哗地冲刷着海岸——原来这就是北冰洋。
冷风吹散了他的泪意,顾灯眨了眨眼,抬头问章离:“怎么回事?”
章离刘海被风吹到脑后,露出微红的鼻尖和冷白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顾灯错觉,他觉得章离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些难过。
但很快章离表情就恢复了平静,说:“老人不记得她们了。”
“怎么会?”顾灯虽然猜到结果不好,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糟糕,“朱迪不是说上周才和母亲通话了?”
章离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也有少部分时间清醒,所以才在那时和女儿通话。”
顾灯垂下眼眸,突然有些难过。
后来他们和朱迪见面,事情和章离说的大差不差,原来老人早就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只有偶尔清醒的时候才和女儿通电话。村子里网络不便,朱迪工作也忙,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要不是阿里吵着要过来,我说不定……说不定就……”朱迪捂着脸,泣不成声。
章离拍了拍她肩膀,顾灯别过脸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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