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门突然被打开,林榆和门外的男人四目相撞。天边的余光照进房里,落在林榆身上,将林榆和男人置身于逆光中,勾出两道彼此陌生的轮廓。
林榆以一个狗狗祟祟半蹲的姿势抬头看他,抬眼那一瞬林榆愣住。面前的男人身高体长,站在门口仿如遮天,少说一米八。
眉色如墨线条硬朗,锋利的眉形下目光深邃睫毛浓密,鼻梁挺拔唇畔微抿五官分明,大约因为常年下地劳作的缘故,肤色更偏向于健康的麦色。
如此锋利压迫的长相,却有一双不失温和的眼,此时看向林榆的目光中,一半疑惑一半警惕。
“你是谁?”
林榆理智回笼,他蹲在门口抬头,不属于这里的外来者显得有些无措:“我……”
“大川?愣在那里干什么?我不是让你进去拿剪刀出来裁布,再晚日头下山该看不清了,”男人背后传来妇人的说话声。
贺尧川抿着唇眉峰皱拧,显然对陌生人揣着不悦以及不解,他侧过身把眼前一幕暴露出来,让刚回家的二房一家人都愣住。周淑云和贺长德看着儿子房间里忽然出现的陌生小哥儿,立刻停下手里的事情。
林榆小狗微笑,木然抬手停滞,他是该打招呼呢,还是该趁着一家人愣住撒腿就跑?说实话就目前情况分析,他逃跑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静等一炷香后,贺家闹的不可开交。林榆把自己缩在墙角,这家人显然顾忌不上他,一家十几口人大人小孩都在吵架,他手里就差一把瓜子坐下看戏了。
贺家二房贺长德和周淑云有三个孩子,大的贺尧山已经成亲了,娶的是隔壁村孙家姑娘孙月华。最小的哥儿贺尧溪才六岁,该操心的自然就是老二贺尧川。
贺尧川今年已经二十岁,放在村里其他人家,早就过了成亲的年纪,速度快的娃娃都能满地跑了,眼看着年纪越拖越大,以后能说亲的好姑娘好哥儿就越少,周淑云能不急吗,嘴角都急出火泡。
偏偏贺家二老偏心,就喜欢大儿子和小儿子。她家男人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平时脏活累活都是贺长德做,到了吃肉的时候二房连口汤都喝不上。
周淑云一肚子气,看着老实巴交的男人,只能自己盘算着给儿子相看。可相看人家哪样不要钱?那些清白人家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把自家女儿哥儿嫁过来过穷日子,聘礼席面都是钱。
周淑云便让贺长德去找他爹娘要钱,贺长德前脚刚进去,后脚就被爹娘打出来。要钱没有,要命就一条。
为了这件事情,周淑云不惜放下脸面,把事情闹大捅到整个村里和贺家族老面前,才逼的老两口松口,出钱给贺尧川相看媳妇。
谁成想昨天她带着三个孩子和媳妇去娘家吃席,老两口趁着他们不在家,竟为了贪图便宜,花三百文随随便便从桃花村买了个小哥儿回来。
周淑云气的不行,打眼看一眼林榆,眼尾红痣淡的几乎没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晕在地上。孙月华赶紧扶婆婆坐下:“娘您缓缓别气坏身体,先坐下问清楚。”
孙月华带着溪哥儿进灶房,给周淑云端一碗温水来,看着周淑云接过水碗,她俩眼里有些担忧。
门口的贺尧川沉着脸,握紧拳头满藏怒气。
周淑云接过儿媳端来的温水喝下,一口气顺下,看着一脸心虚的老两口,心里彻底冷下来,这些年早该看清这一家人的嘴脸。
“您二老真是能耐,背着我们一家人出门,随便弄个人回来。说吧,这主意是你们出的,还是他们大房一家人出的。”周淑云看过去,大房一家人正躲在一旁,不敢出来说话。
贺家还没分家,三家都住在一起。这些年大房三房都巴着他们二房吸血,周淑云忍了这一口气,全因为自己男人是个老实愚孝的,不敢忤逆爹娘。
又因为家中长辈健全,他们小辈若是主动提分家,要被村里人戳脊梁骨骂不孝,怕影响了贺尧川和贺尧溪两个娃娃的名声,以后不好说亲。
可没想到两个老的做事这么绝情,随便就拉来一个人,无媒无聘,连席面也没有,可真真是好的。
缩在一旁的大房不算无辜,郑彩凤声音拔高疾言厉色:“二弟妹,你这话可算栽赃了!人是爹娘拉回来的,钱也是爹娘出的,和我们大房有什么关系?你们可别血口喷人。”
郑彩凤眼里掩饰不住的心虚,因为她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还不就是她儿子贺尧文和媳妇李秀娥的主意,怕老两口把钱花到二房身上,因此少了大房的用度。
周淑云冷冷瞥一眼明白过来,看着自家不敢吭声的男人发话:“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贺长德站在一旁,这些年他也积攒了怒气在心底,可最终没说什么,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爹娘啊。但是事到如今做的太过分,老两口这是想毁了他儿子的一辈子,他叹口气心力交瘁:“爹娘,你们这俩事做的实在不像话,这些年别的也就罢了,可这是大川的人生大事啊……”
话没说完,贺大全和赵春花跳起脚来,贺大全拿着当家人的派头,一掌甩到贺长德脸上:“你这个不孝的,敢教训起你老子!我做什么还需要你同意?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反了你了,当初就该不生你。”
贺大全想打第二巴掌,贺尧川挡在他爹面前,他本就长的高大,又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站在贺大全面前足足高出两个头。
“怎、怎么,你还想打长辈?”贺大全气势弱下,手抬在半空中,打也不是收也不是,面对贺尧川有些发怵。
贺尧川冷脸看贺大全,对口头上的爷爷没有半分感情,若不是因着一层血缘关系,他那一拳头早就该把两个老东西砸在地上爬不起来。
老东西偏心连装都不装一下,家里的钱分明足够,却不愿意拿出一个铜板让他和大哥读书,只有大房家的贺尧文和三房能上学堂。
数九寒冬的天,贺尧川和贺尧山都要下地干活,贺尧山是老大,为了照顾两个弟弟主动承担累活,身体因此留下不少毛病。最艰难的时候,肩膀犯了炎症,周淑云找老两口拿钱买药,还被两个老的指着鼻子骂出来。
贺尧川只能和爹去镇上给大财主做苦力,两个人做一天换来一百文,终于有了买药的钱。药膏五十文,剩下五十文交给他爹保管,结果他爹转头就被老娘赵春花三言两语把钱诓骗走。
他们两个大的也就算了,溪哥儿才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不如他们汉子身体强壮,怎么能受这样的苦。周淑云当然气不过,也不是没提过分家的事,他爹却觉得爹娘始终生养了自己,不好做的太绝。
贺尧川攥紧的拳头放下,周淑云气大伤了身子有些气弱,抬头喘气道:“你去请族叔来,就说有事要他决断,今天这事必须有个说法。”
贺尧川看一眼贺大全,老两口往后缩了又缩,年纪大了到底害怕挨打,气势骤减下来。赵春花不服,要论起扯理她也能扯,转身就对大房家的郑彩凤遣使:“老大媳妇,你也去,把你男人和儿子儿媳找回来。”
两个老的虽然偏心,还不算糊涂,这个时候知道他们和大房三房才是同一条船上的,多个人也能多些底气,家里就数二房男丁多。要是打起架来也不吃亏。
林榆站在院门口的土墙边,一是为了看热闹,二是为了方便逃跑。贺尧川走到门口,沉下来的眉眼看向林榆,林榆捏捏指尖,笑容一闪而过。
要不要现在就跑呢,毕竟他才是这件事的导火索加当事人,等一会儿人多起来,想跑可就跑不了。但若是逃跑,要往哪里逃?
放眼望去,山外还是山,这里没有现代化的水泥路和汽车,指不定他跑断腿也走不出去,又人生地不熟。
林榆正满腹惆怅,周淑云气色惨淡叫他过去,显然对他也存了气,没什么好脸色,以为林榆是知情的。
“你是哪个村的?两个老的给你家多少钱?竟让你肯跟着过来?”周淑云气归气,话还是要问清楚。
林榆一机灵,跑去房里拿出剪断的麻绳给周淑云看,闪烁的眼眸真诚无辜且可怜:“阿婶,我是被打晕了绑来的,醒来就到这里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关键时刻,长了一张嘴就该多说话。
他这么一说,周淑云显些没晕过去,合着老两口还是绑的别家不知情的小哥儿!这叫他们怎么对的起人家清清白白的哥儿?
“娘,娘您怎么了?!月华快去请郎中来,”贺尧山见他娘急的晕过去,忙让媳妇叫大夫,又对贺尧溪道:“小溪你再去倒碗热水来。”
第3章
周淑云只是气急攻心,吃几包草药便好。贺家族叔住的远,在对面山上,贺尧川还没把人带过来。周淑云靠在床头,手直捶打被褥,对老两口又气又恨。
贺长德坐在床头照顾,贺尧山和孙月华贺尧溪都在。周淑云朝男人看过去,道:“当着孩子的面,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了。这些年你爹娘简直没个人样,当初大山结亲就不肯给钱,要不是我死皮赖脸回娘家借钱,大山到现在都娶不上媳妇。如今老二年纪也大了,难道也要被拖累?”
周淑云心里愧疚啊,当初找孙家说亲时,那是作了保证的,绝不叫儿媳妇受委屈。结果儿媳妇过了门,老两口和大房变本加厉,拿着长辈的派头磋磨月华。
她在家还好,还能替儿媳妇拦回去。要是不在家,儿媳妇只有受罪的份。月华性子软,不会骂人打人。嫁到她家来,是平白受罪。
孙月华端着药碗站在一旁垂下眼眸,嫁过来后手心都磨出茧子。日子虽然苦,好在相公和婆母都站在她这边,家人在身边的时候,她也没受多少委屈。
周淑云拉着孙月华的手接着说:“不怪我说话难听,我们二房有多少银子都进了你爹娘腰包,钱都拿去补贴大房三房了,我们有什么?你难道想看着大川小溪以后一辈子都被拖累死了才甘心?”
贺长德坐在那里,似乎背都佝偻几分,他比大哥贺长贵小两岁,看着却比贺长贵还沧桑。地里的活压在肩上,风吹日晒才成了这幅模样。
周淑云看自家男人这样,知道是个立不起来的,顿时没了话说。院子里这时候忽然传来争执声,周淑云一听,是被绑来的小哥儿的声音,一听就是老两口又在作妖。
林榆被两人一狗追的满院子跑。
两人:郑彩凤和赵春花,一狗:狗仗人势的郑彩凤养的来财。两个人手里拿着拇指粗的麻绳,意图把他绑了藏起来,让二房他们没有证据。
他满头大汗,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麻衣,看见前方一块凸起的砖,林榆踩着砖爬上墙头,手里还顺了一块板砖高高举起,像只龇牙咧嘴警惕威胁的小兽:“不准过来,谁来我砸谁咯!”
郑彩凤和赵春花停下,赵春花咬牙切齿,暗骂这个小狗种,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长大的,几个人拦都没拦住。这哪是买了个便宜货,这是买了个硬茬回来!赵春花肠子都悔青了。
林榆暂时松口气,他趴在墙头,一手攀着出墙的树枝子,一手拿板砖,姿势有些狼狈滑稽。论逃跑,还没人能跑的过他,怎么说他上一世也是练过六块腹肌的标准大学生。当然,在林家除外。
趁着两个人不敢上来,林榆喘口气。看到周淑云他们闻声出来,林榆赶紧大声摇人:“阿婶,他们要绑了我把我藏起来,让你们没法告状!”
原本林榆的打算是,趁着人仰马翻的时候偷偷逃走。左脚刚踩出去,就被赵春花看到,于是有了鸡飞狗跳那一幕。
贺尧川带着贺家族老进门,看到的便是眼前一幕。墙头的小哥儿衣着单薄孤立无援,被大房围堵到无路可退,手里一块大板砖,一只脚踩在墙头,另一只脚被郑彩凤往下拖。
狗在下面汪汪叫,他爹娘和大哥大嫂在后面薅郑彩凤头发,小溪扯着狗耳朵往后拉。
赵春花和郑彩凤看到贺家宗族的人来,顿时把手上的绳子藏在背后。
“成何体统!手里拿的什么?拿出来。”贺大广气势威严,叫场面顿时寂静下来。
贺家在白云村是大宗族,世世代代都在村里扎根,五代香火传下来,成了村里首屈一指的人口大户。虽然祖上没出过几个特别有出息的,但胜在人口多,出了事能摇人,不会轻易被欺负。
贺大全是家中老幺,爹娘死了,他带着媳妇分家,最怕的便是这位大哥。贺大广不爱笑,板着脸眼睛一瞪,不说话都带着一股子威严。
他儿子又是举人,在县里给县太爷办差,身份和别人有所不同。偌大一个家族,需要有人管着,贺大广就是这个管事人,他做事公正,村里人都服他。
脚下没人拉扯,林榆反倒失去力气重心不稳,从墙头跌落下来,连人带板砖滚到了贺尧川面前,脸趴在地上,头发间插了一根茅草。
幸好土墙不高,不然他摔下来肯定青一块紫一块。林榆还没意识到不对劲,他抬头看到贺尧川略有隐忍的表情,那块板砖还砸在贺尧川的脚上。
林榆:……默默拿回板砖。
贺家二房买来的便宜夫郎,当着众人的面四仰八叉摔成狗啃泥,他敢保证,这事明天一定会登上村口情报大娘们的“今日小报”。林榆没脸了,索性把头埋起来充当鸵鸟。
堂屋里,该来的不该来的乌泱泱站了一屋子,独剩三房没在,三房是老两口的老来子,这时候还在镇上私塾里念书。老两口把小儿子当成宝贝一样,不会因为这种事把人叫回来。
不管是谁来了,周淑云都不怯,横下心道:“族叔您也瞧见了,这些年我们二房任劳任怨,家里的重活哪样不是我们二房做。他们大房躲在一边享清福,大的小的都赖着我们,十几亩的地全靠我们,收了粮食的钱却一个铜板都到不了我们手里。”
“您看看大山和大川的手,这都是劳累出来的啊。眼瞅着孩子年纪大了,我能不着急亲事吗?我就是想拿三两银子置办,他们可好,为了贴补大房三房,随随便便就买个人回来!”
周淑云气的没奈何,说尽心里的苦楚和委屈,贺长德站在一旁不说话,连他也是不被爹娘看中的,跟着吃了不少苦头。
她又拉着林榆给贺大广看:“人家小哥儿自己都说了,是被绳子捆了绑来的,咱们贺家也是村子里有头有脸的大族,可差点因为老两口坏了名声,若传出去说我们贺家随意买卖良家哥儿,那成什么样子了?”
这话说到贺大广心坎上,他掌管家族一辈子,行得端坐得正,就博了一个好名头,在村里逐渐有了说话的底气。老二媳妇这么一说,叫贺大广警醒,没好气看着赵春花两口子。
林榆小狐狸尾巴一动,顿时抬起袖子擦擦眼泪,状若委屈无辜指控:“他们给了三百文,把我敲晕了绑过来,我醒来人已经在板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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